北京1980——這個由地點和時間組成的書名在極簡中傳達出強烈的懷舊自信。它籠統卻通往深刻,訴說不捨而指向告別。

或許,這個城市與年代的聚合,早已形成可回望卻不再能觸及、可致敬卻只能祭奠的座標,這個座標關乎純粹、關於信仰、更寫滿愛與青春不死。

所有的城市都在愛,任何的年代都在愛。如果說愛有不同,《北京1980》則在更爲純粹和飛揚的心靈空間中表達愛的品格,這裏的愛因爲獨立而高貴、因爲不取而完美、因爲篤定而豐盛、也因爲最好的北京姑娘而曾經滄海。

這部小說中,人各有大不幸:正武英年早逝;毛榛的遭遇從出生便開始——父母遺棄、戀人意外身亡、未婚產子、婚姻失敗、奔走他鄉;譚力力年幼時母親離世、青年時求愛不得、更在花樣年華選擇自絕;而正文,他的疼痛與悲喜如同磁石被吸附在正武、毛榛、譚力力相互交錯的傷感世界裏。

儘管如此,這不是一部灰調小說。如透明水彩感的藍橙黃色系書封所寓意,1980的北京氣息溫暖、雲淡風輕。

正文與毛榛的複雜情愫氤氳於小說始終,他們的關係在親密與疏離、清晰與朦朧、肉體與心靈之間如遊絲滑動。而操縱起這一切變化的,便是二者對死者正武的靠近與觸摸。

正武離世前,正文與毛榛的關係互爲“戀人的弟弟”與“哥哥的戀人”,如書中所描述:“不說正武,他和毛榛就沒有更實在的關聯。”正武離世後,他們的關係亦如書中所描述:“你是我唯一認識的跟正武熟的人。”他們都在通過靠近對方而靠近正武,在這種靠近中感受正武活着。

毛榛對正文的即與離,受控於“正武還活着”在她感受中的幻與真。每次身體的接觸過後,毛榛都選擇與正文形同陌路,這是她由夢幻迴歸真實的羞恥感使然。而正文從未真正進入過毛榛的身體也印證了他們實質關係的界限。“正文,你覺得人只能活一次是不是很不公平……那正武呢……跟我說說正武吧……”與正文討論正武的毛榛是理性的。“毛榛把手攔在正文的腰間,問他:‘我可以把頭也靠在你背上嗎?’……她睜着眼睛又看了他一眼,使勁地看了一眼,然後就貼着他的身體朝下移去……”感受正文身體的毛榛是夢幻的。“課間休息時,兩人也在走廊裏照過面。她大多低頭不語,就像跟他不認識……他衝動的時候幾次要去退她的長褲,都被她用手死死地攔住……”阻斷正文慾望的毛榛是無望的。思索——感受——訣別,毛榛在每次與正文的相處中都以如此軌跡觸摸着正武。

正文對毛榛的情感是迷惑的,愛卻是篤定的。他的篤定根植於兄弟情義,愛毛榛就是讓哥哥的生命在另一個維度復活。對於正文而言,第一,毛榛要在;第二,毛榛要好好的;第三,毛榛和正武的關係中不能混入其他的男人。毛榛的兩次休學都令他牽腸掛肚,如果毛榛真的消失了,他與正武的聯結也便消失了,所以一旦得到毛榛的消息,正文選擇放棄期末考試去親見她的存在。毛榛一瘸一拐的姿態和纏着白紗布的手也令正文心緒煩亂,讓她受傷的人、受傷的原因以及受傷對她生活的影響等一系列問題都在正文心中百轉千回,所以即便發着高燒也要和那個傷害毛榛的男人打到頭破血流。對於毛榛和正武的關係,正文一直抱有謎團。這個謎團讓他對毛榛身邊的男性有着極度的警覺和敏感,所以他總是對毛榛與其他男人的蛛絲馬跡反覆覈實,他害怕毛榛與正武的情感中混入他者。總之,保護好毛榛,保護好毛榛和哥哥的關係,也就保護好了他與哥哥的聯結。

譚力力是小說中最具典型性的人物,代表所有男人有生之年可能遇到過對自己最好的姑娘。“她不用接”、“她那麼能耐”、“她沒那麼嬌氣”—— 這是她在正文心中的受重視程度。“其實我早知道你的心沒在我身上”——這是她對正文感情的明瞭程度。“正文,我下星期還可以去學校看你麼?……你要是跟她好了,我就不去了。”——這是她與正文的相處方式。譚力力孤獨而敏感,用精心生活對抗生活的無依,堅信可以爲別人帶來不幸,喜歡將屋子掛滿各種有些瘮人的手部特寫,習慣在臉蛋塗兩團很圓的桃紅胭脂,對於陪伴有強烈的渴求 ……由此看來,她很可能是一名抑鬱症患者。儘管如此,她選擇以“對你好但絕不纏着你”的方式去愛正文,並且愛得小心、給得懂事。她去學校給正文送糖醋排骨、送茶葉和橘皮滷過的雞蛋,而並不確信正文是否對此歡喜,所以送完就走;她到校門口等正文,察覺到正文的勉強,立刻擠上公共汽車消失在馬路盡頭;她給正文送來20歲的生日蛋糕,正文卻背對她,她馬上留下蛋糕自己選擇回去;正文去內蒙古,她跑去爲他做飯、收拾房間、留下一封關懷的信便自己離開……欠缺愛依然選擇愛人,欠缺關心依然選擇以他人爲重,即便是死,她都會想到在牀底下放個大盆,不讓血流到下面人家的天花板上。或許這就是譚力力獲得尊嚴的方式,因爲不取而愛得完美,因爲不給人添麻煩而活得體面。

正文對毛榛的愛、毛榛對正武的愛、譚力力對正文的愛共同完成了這部小說愛的構建。他們都選擇在對方的世界中考量,用自我的內心承受。他們的愛無關幸與不幸、無關是否被愛,只爲表達、不求應答,並由此無怨、因此完整。對索取的忽略使他們最終完成了自我的救贖,將身處的暗境與生髮的光明割裂在兩個色彩世界。

《北京1980》是一部深具北京氣質的小說,這種氣質是作者對北京城市文化深度參與和價值認同的自然映現。

小說幾乎將80年代北京重要地標一網打盡,勾勒成爲一幅年代地圖:老莫、新僑、馬克西姆,玉淵潭、八一湖、紫竹院、香山,友誼商店、西苑賓館……每個地點都是作者潛意識中的敘事背景,也是有意留存的追憶印記,所以就是要把它們都列出來,就是要用它們傳達——這裏是北京。

小說涉及的主要人物均在20歲上下,這是身心最爲飛揚的年紀,城市性格特徵也因他們的飛揚而顯露得淋漓盡致。以正文、毛榛和譚力力爲代表的北京孩子忠於自我內心感受,無感於社會和前程的要求,以痛快爲導向,以任性去踐行自己的選擇。所以,毛榛的兩次休學、正文的棄考赴渝和譚力力的內蒙古之行也便不在話下。與天涯才子型的老柴與精細管家型的扁豆不同,正文和正武代表的北京男孩在簡單中顯示義氣、在中厚中表達倔強、也在青澀中散播暖意。而以毛榛和譚力力代表的北京女孩,行爲大條與內心細膩並存、外在灑脫與內在堅韌同在,成熟和獨立中依然透着“傻乎乎”。

這部小說的表達不在筆觸而在心靈。對北京深深的愛與自信讓鍵盤成爲單純的工具,作者不去琢字亦不去雕文,只是忠於內心地去講一段熟悉的往事。讀《北京1980》如聽北京腔,因爲簡潔有趣兒而充滿親近感,因爲自如從容倍添舒適度。

《北京1980》似乎還有許多事兒沒說完:正武的死和毛榛有關嗎?相機的底片中隱藏着怎樣的祕密?譚力力爲什麼會選擇自殺?或許,漫長的故事經時光過濾只留下了作者更願意相信的那一部分。或許,有流逝纔有留下,有掛念纔有紀念,有遺失的美好纔有那麼一首歌: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這是封閉的年代,又是開放的年代,愛情、友情、才情在這裏傾瀉、交錯,而後撕裂。正文在哥哥意外離世後,悄然間對哥哥的疑似戀人產生了複雜情愫,而毛榛的若即若離,譚力力的溫暖陪伴,讓他在愛與被愛之間徘徊,最終隨着她們的離去而從青春的幻夢中醒來。

萌動、迷惘、熱烈、疼痛……在80年代斑駁的底色中,一切漸漸消逝,又一直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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