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份為 art plus寫的一篇文章,沒有網頁版只好放上自己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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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通常看得出你究竟站在東方或西方,只需看你如何提起某些歷史事件。 對西方人來說,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對東方人來說則是伊斯坦堡的征服。若干年後我的內人就讀哥倫比亞大學, 在考試中使用『征服』 一詞,她的美國教授指控她有『民族主義情結』。事實上,她使用這詞不過是因為在土耳其念中學時學的是這種用法;由於她母親有俄國血統,她可說是較同情東正教徒的。也或許她不認為是『陷落』或『征服』,感覺更像是夾在兩個世界之間的倒楣人質,除了做回教徒或或基督教徒之外別無選擇。
──奧罕.帕慕克 (註一)


在伊斯坦堡行走,總會感受到一股與臺灣無比相像的氣味,說不上是什麼原因,也許是亂糟糟的交通,帶著鹹味濕黏的海風,勤奮又熱情的人民,或是帕慕克筆下這種卡在兩個世界之間的矛盾,渴望得到認同的心態(例如歐盟之於土耳其,聯合國之於臺灣),還是那背負著沉重過去,亟欲擺脫卻揮之不去的愛恨交織,參雜著自卑與驕傲的民族精神。看著帕慕克筆下的伊斯坦堡:「我有時認為自己不幸生在一個衰老貧困的城市,淹沒在帝國遺跡的餘燼中。但我內心的某個聲音總堅信這其實是件幸運的事」 ,幾乎都要懷疑,這就是在寫我們自己(註二)。

但話說回來,除了這種莫名熟悉感外,從世界版圖來看,土耳其對於臺灣人而言,陌生的很理所當然。不只如帕慕克所言,卡在兩個世界之間,還卡在兩塊大陸中間,成了絲路上空缺的那一塊,只在關鍵時刻登場,卻又讓世界動盪不安。是慓悍的遊牧民族,是橫跨三大洲與六個世紀的大帝國,卻也是破敗的歐洲病夫(sick man of Europe)。有著《香料共和國》與東正教希臘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更如法提.阿金電影,以移工身分再度前進西歐,成為西歐社會不可見的「汙穢」。它就以如此撲朔迷離、難以界定的混搭面貌,留在我們印象中。它既不是基督教歐洲,又不如伊斯蘭阿拉伯那麼鮮明。它究竟是什麼?

在出發之前,不少旅遊資訊都會告訴你:「土耳其算是一個最友善、最西化的伊斯蘭國家」。這句話背後有著許多假設:假設東西文化(或說基督教與伊斯蘭)之分野是確實存在且牢不可破的;假設西方/歐洲/基督教世界是普世且可以親近的;假設伊斯蘭國家是排外、激烈、且危險的。這一切的假設,正如把當今中東局勢解釋成「反正就是基督教與伊斯蘭之間的無解仇恨」一般,太過便宜行事。的確,若光從伊斯坦堡這座曾為兩大歐亞非帝國擔負「首都」重任1600年(想想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的輝煌過去來看,這種對立關係的確是存在的,如君士坦丁堡與伊斯坦堡,東正教與伊斯蘭,教堂與清真寺,東羅馬與鄂圖曼一樣鮮明。但就在這兩大世界版圖重疊於同一座城市時,在君士坦丁堡與伊斯坦堡彼此穿透的前世今生間,才讓我們看見了:對立並非相異,許多時候甚至是另一個你自己。

在把伊斯坦堡的故事說下去前,想先分享另一段插曲。不久前曾聽一位穆斯林友人和我說到亞伯拉罕獻祭的故事,身為基督徒的我很開心地和對方說,聖經裡也有這個故事,亞伯拉罕最後獻了次子以撒為祭。但朋友很堅定地告訴我,亞伯拉罕獻的是長子以實瑪利。於是,我們兩人沉默許久。原來本是同根生的兩個信仰,正是在這兄弟間漸形陌路(根據經書記載,以實瑪利後成了阿拉伯人的祖先,而以撒則成了猶太人的祖先)。基本精神如出一轍,卻又在關鍵時刻衍生歧異。

伊斯蘭與基督教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蛛絲馬跡,在伊斯坦堡各個角落隨處可見。最顯著的例子,自然是由查士丁尼大帝於537年所建的聖索菲亞教堂(Haghia Sophia,東正教希臘文中代表神聖智慧之義)。鄂圖曼奪下君士坦丁堡後,將聖索菲亞教堂改建成清真寺。改建的過程著實不需耗費太多功夫,當時的教堂與清真寺,同樣都有著圓頂,只須擴建幾座尖塔,以伊斯蘭規格之樓座、壁龕取代祭壇、聖幕等。教堂時代金碧輝煌的馬賽克壁畫,也被新王朝加以塗抹,連同東正教過往一同遮蓋。被抹去的壁畫並非聖索菲亞獨有,土耳其境內多處有太多類似的教堂。這些可不是穆斯林的傑作,而是東正教在八九世紀分別興起的「反聖像(iconoclasm)」風潮,將聖經反對偶像崇拜的教義發展極致,徹底毀損過去教堂滿佈牆面的耶穌聖像、聖母、聖人肖像。不過對於人像/聖像的抗拒,沒人比穆斯林更透徹。既然不能畫人像,對於藝術創作的渴望只得被轉移到文字藝術上,竟讓他們發展出繁複精湛的書法線條,正如走進聖索菲亞教堂,聳立在眼前的那六面大圓牌,由十九世紀書法家Kazasker Mustafa Izzet Efendi 寫下了先知與哈里發(宗教與政治領袖,以鄂圖曼帝國為例由其蘇丹擔任)的名字以示崇敬。光在這座教堂/清真寺裡面,除了阿拉與耶穌的分別外,美學風格背後暗示的信仰精神,有時倒也教人傻傻分不清楚。

也許正是因為彼此如此相像,在關鍵時刻總能一腳狠踩對方痛處。當年穆罕默德二世Mehmet II)一攻下君士坦丁堡,馬上在週五(伊斯蘭安息日)侵門踏戶聖索菲亞教堂,以盛大禮拜宣示此地再也不是東正教之城。為了爭奪這座城市的新詮釋權,穆罕默德二世軍隊「神奇地」在此地發現了先知Abu Ayyub al-Ansari於八世紀埋葬在此地的墓穴,積極打造伊斯坦堡作為伊斯蘭新聖地的企圖可想而知。其他像是蘇丹艾哈邁德一世(Ahmet I)於十七世紀建造了藍色清真寺,與聖索菲亞教堂正面對衝,或是鄂圖曼時期下令將基督教家庭所有首生子帶進皇宮(又是一個在聖經很常出現的情節)改信伊斯蘭,都以最恥辱的手段,快速在舊城民面前樹立權威。當然,任何殖民手段都不能單從同一面向衡量好壞。這些進宮的基督徒男孩們許多成了禁衛,女孩進了禁宮,不但受到最好的教育,還有機會在王朝位居高位。事實上,蘇丹禁衛軍甚至規定只有這些基督徒男孩能擔任,六百年來穆斯林出身的丞相根本一隻手就可以數完(現今有幾個國家膽敢讓敵國出身的後代,擔任行政重責呢?)。這羣被帶走的孩子們,最著名的莫過於鄂圖曼最偉大的建築師錫南,不少人來到伊斯坦堡都是為了朝聖他的建築。沉靜、平和、內斂如蘇萊曼清真寺,被認為完美傳遞了伊斯蘭精神,背後作者卻是出身基督徒家庭的皈依穆斯林。「世仇」,原來從來不在於我們有多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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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以東正教與伊斯蘭之爭來理解伊斯坦堡,只是過度簡化又一廂情願的說法。1453年鄂圖曼之所以順利拿下君士坦丁堡,還得先感激12-13世紀攻陷此地的十字軍。來自歐陸的基督教大軍,理應是要對抗偷小孩喝人血的異教徒,卻反過頭來狠狠地掠奪了這座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自此積弱不振。當年血洗此城的關鍵人物恩裏克.丹多羅(Enrico Dandolo)遺骸至今還葬在聖索菲亞教堂二樓。改朝換代後,鄂圖曼為了重建以衰弱多時的君士坦丁堡,甚至收留了大批逃離西班牙宗教法庭的猶太人,人口比例從拜占庭時代的10%上升了一倍以上。1570年代和天主教鬧翻的英國伊莉莎白女王,更曾和鄂圖曼結盟,對抗奧地利神聖羅馬帝國/哈布斯堡王朝。千年歷史看下來,又哪來的以撒、以實瑪利勢不兩立呢?

來到伊斯坦堡,不可不去的景點還有託普卡匹皇宮(Topkapi Palace)。作為大帝國權勢財富的象徵,成了不少歐洲藝術家任憑想像揮灑的神祕國度,莫札特歌劇《後宮誘逃》即為一例。不過,相較於「西方人」想像的禁宮奢華,鄂圖曼王朝倒是將皇宮視為遊牧精神之延伸,以「帳幕」作為建築原型。正是過往天地為家的遊牧生活,讓土耳其人不斷吸收、接觸鄰族文化。也許也是在現今國族主義與現代國家的想像下,讓我們太過輕易地以種族、信仰,去理解我們眼前的世界。卡在歐亞交界的土耳其,有太多無法被定義、太多無法分辨敵我兩立、太多因為太過瞭解而受傷更深的過去,但這在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甚至是我們所處的臺灣,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註一:出自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著作《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Istanbul: Memories of a City)》。

註二: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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