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别找我,上头盯很紧。」
九连将委托的画本搁上深色圆桌,冷眼旁观正在发飙的鞑朵夫人。

鞑朵夫人陷坐绫罗绸缎中,泄恨般的撕毁一地价值连城的锦衣罗裙,又是嘶叫又是谩骂,见者无不望而生布,莫敢接近。

自当心绪欠佳了……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不仅办事的手下大减,又遭以桑迦大人为首的顾怀殿严密监视著,只能暂避境外别苑来了。

小须弥在七界中立场尴尬,内外从不缺滋事者,她起事作乱倒也不意外。

渴望平淡之众终会归于宁静,追求纷争之徒终将兴风起浪。不同真璃与他,他料想这恶鬼必定难以长安昼晦宫内。

但弄到今日这番田地,一切只怪她自己太贪婪了,引来意料之外的关注,她被反将一军,短时间内都别想作乱了。

如今乱发脾气,连供发泄的奴隶都不够用,唯能对著死物咆哮。



时隔十年,他仍不解这恶鬼的居心究竟为何。风险大,因应的业报更大,何况西边的鬼在东边做大也讨不到好处,攻击玉珥殿的理由就更费解了。

话说回来,虽他曾与她共处过一段时间,他从没理解过她,也拒绝理解她,他只解读她行事背后的含意,却未必明了她的心思。



「不管你的心肝宝贝了?」怨毒目光射来,鞑朵夫人从已成废料的衣物堆里傲然起身,勾起邪笑。

她向来紧咬他的要害不放。

九连并未回应鞑朵夫人的试探,迳自转身离去。

鞑朵夫人如今的势力,再闹下去只是更难看罢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估计她纯粹虚张声势,不会付诸实行。

可鞑朵夫人没那么容易打发。

「你别白费心机向那些下贱东西打探了,我已经更动他们的记忆,你什么也别想知道。」

九连这次停下脚步,茫然回望曾令他战栗不已的恶灵——只见她一派悠闲、自信满满移步华椅坐上。

她何苦折磨那些不相干的无辜魂灵?

视线越过鞑朵夫人,便见墙垣上一道道扭曲挣扎的痕迹,那些落魄到一无所有的魂灵——他不会称那些魂灵为同伴,在他眼里,在鞑朵夫人眼里,他和他们什么都不是——甚至灵魂都出卖给鞑朵夫人了,她仍嫌不足,连他们不足挂齿的卑微记忆也要剥夺。



数百年来,他问自己为何得承受鞑朵夫人的苛虐?为何上天要他承受数百年的折磨?然而一切跟鞑朵夫人折磨他的理由一样:没有答案,不具任何意义。

鞑朵夫人折磨他如同人踩死蚂蚁,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其中并无什么难解纠葛的因果。哪会有什么意义?连好玩、打发时间的理由都搆不上。

他苦苦追寻苦难背后所谓的意义,尽为枉然。一切仅为上天的决定,上天安排无尽苦难是不需要理由的。



九连移步身旁的壁窗前,怅望窗外景致。大浪疾击断崖,海天一色,远方天际线融成一片空白。九连顿时恍然大悟,然后是长长的一个深呼吸。

为何如此简单的道理,他要花好几百年才能参透呢?

「我要走了。」
九连注视鞑朵夫人匆匆宣告。此刻他的视线有著鞑朵夫人,心中再无鞑朵夫人。



他怎会还在这里?他要赶快回真璃身边,他已浪费太多时间在错的事上。

鞑朵夫人的力量比自己强悍许多是不争的事实。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看不见有打倒鞑朵夫人的一天。但那又如何?与其终生活在鞑朵夫人的恐惧中,惴惴度日,倒不如此时此刻开心快活。

够了,他与真璃相伴三十余年,自幼及长,除却无肉身的遗憾,学习各种知识技能,尝遍喜怒哀乐,游历天下千山万水,上穷碧落下黄泉,兼与万事万物交际往来——他已满足,数十载的丰富抵得过几百年的孤独和忧伤。

即便真璃下刻蒙难,他亦能从容赴死、绝不独活。永恒的死亡对他已不成恐惧。



「你说什么?」后方传来鞑朵夫人隐隐含怒的嗓音。

「我要走了。」九连仅是一再复述。
鞑朵夫人的声音此刻听来模糊不清,他也无暇顾及鞑朵夫人是何反应了。

身后袭来削风声,鞑朵夫人故技重施,又随手拿物就砸,九连错身闪过。

对了,他想起来了,自己原本就非嗜杀之徒,又岂会向谁报仇或杀谁?他不会做的,他禀性如此。

真是迫不期待见到真璃和老猴他们。

「你不准走!」

但闻一声低咆,九连未及反应,脸侧便多了一张睁著凶戾血眸、扭曲狰狞的脸。




※※※




「朝夏大人。」双姝相拥于书塔顶端,给今日的淹海阁平添几分风景。

「任务很忙?」一头灿金长发的年轻女性问著,顺势梳抚对方的俏丽黑发。

「想我了?」真璃松开拥抱的手。真璃眼波流转、巧笑倩兮的模样,简直是朝夏的完美复刻品。

语毕,双方相视而笑。

时光流逝,真璃不仅在小须弥结识各形各色魂灵,七界中也认识不少各方豪杰,又要忙任务、忙玩耍,已无法像雏子时期,几乎天天往淹海阁报到,如今唯能偶尔拜访淹海阁,见上朝夏一面,聊天叙旧。

「朝夏大人,看我给您带了什么?」手心朝上,掌间突现一阵旋风,顷刻旋风散去,真璃双手已捧著一深青酒瓶。

朝夏毫不意外,含笑托腮观看真璃表演。「维克托克的酒呢。」

朝夏拾起红皮小书,随意翻展,周遭景致大举更动。转眼间,熙来攘往的热闹场景退去,只剩朝夏和真璃共处的淹海阁。真璃左右看看,见怪不怪,笑嘻嘻递上礼物。

托高酒瓶,透过淹海阁的灯光,依稀可见瓶内荡漾著清澈液体。
「三百年的瑟芳氏呀。」

「什么都瞒不过您。」

朝夏开瓶往空中一倒,抛物线滑出的清冽酒液聚于半空,仔细一看,半空早备妥一只透明酒盅。朝夏取盅一仰而尽。饮酒完的朝夏神色迷离,仿佛若有所思。

「我是不是多事了?」真璃面透担虑。

「没这回事,有些怀念罢了。」朝夏娇笑回视。「妳也来一杯?」

「嗯。」真璃灿笑同意。

朝夏另于半空倾倒一杯,反手执笔在酒盅上挥画。口语喃喃下,一簇火焰包围承满美酒的酒盅,须臾焰火消褪,换上浓浓白烟笼罩。朝夏伸手探进白烟,取出一模一样的酒盅。「来。」

真璃接过酒盅、浅尝一口,面透大喜,大饮半杯。「果然好酒。」



欢乐之际,但闻啵的一声。声响在宁静的淹海阁格外突兀,真璃寻声俯首探查,瞬间没了笑容。

「不要去。」

真璃慌忙抬头,只见朝夏大人神色异常凝重,非常认真劝诫她。

朝夏大人不比老猴,老猴凡看不顺眼,必定劝退一番,而朝夏大人总说阻止扑火飞蛾,无济于事。这次朝夏大人竟破例劝阻,可见事态严重。

「这不一样呀,它三十多年从没断过啊。」真璃抬高手腕,含泪急道。

腕上悬著无预警断成两截的法绳。三十多年来,九连给她的法绳最多是收紧而已,从来没断绳过。九连出事了。

「我不想失去妳。」朝夏握住真璃手腕,沉重摇头。

「这么严重吗?」真璃含泪苦笑。
她大致清楚谁在蓄意图谋,亦知此去凶险万分,只没料自个的愿望尚未实现,魂飞魄散的那刻业已来临……

「您知道我会去的。」真璃婉笑,悬于眼眶的泪珠滑落颊侧。

下刻,真璃跪伏于地,对朝夏三叩三拜。「谢谢您多年来的照顾……」

美丽的淹海阁女王唯能肃然注视这一幕,即便有心,朝夏也无力阻止。

拜别完朝夏,真璃立即起身,头也不回奔向预告灰飞烟灭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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