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三岁小孩的生日派对上，遇见了来自柬埔寨的公主*。

若不是先前早有听闻她可以一天换一只柏金包，一年下来都不会重复；还在念书时期，就已经开保时捷上下学；庆祝姪女21岁生日时，派对前的『小酌』随便就五位数字(不好意思不是台币，是英镑)等等事迹，你很容易就被她的排场吓到:一袭巴黎couture貂毛大衣底下，金缕针织的紧身上衣，服贴著『进厂维修』后的玲珑身型；手腕上挂著的鳄鱼皮柏金包旁，是等值一栋伦敦郊区透天厝、名副其实满天星的钻表；她抬著戴有鸽子蛋钻戒的青葱玉指，使唤跟随的两名褓姆照顾一对双胞胎。

完美切割的双眼皮，高耸立体的隆鼻，浓妆下发亮的小麦色肌肤，没有人预期她来自柬埔寨。

「妳说的是去渡假吗?」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

多谢安洁莉纳，那个衣衫褴褛，穿梭在吴哥Ta Prohm寺庙的小女孩，依然鲜明地停留在世人的脑海里；许多观光旅客，包括我，也都很难忘记背著小小孩的小女孩，蓬头垢面却又堆满笑容，穷追不舍地兜售围在腰上的丝巾，或是一本本吸满层层黄土的明信片。

所以你可能很难相信，其实近十几年来，柬埔寨是仅次于中国，亚洲地区经济成长最快速的国家。主要经济来源除了最近在国际上因为最低薪资抗议事件闹得沸沸扬的纺织工业，另一个就是观光业。

我们正好在柬埔寨新年前后时去的。根据LP的网路资料，四月正是雨季前最闷热的『killer month』，湿气包覆著近四十度的高温，整个siem reap 像大型蒸气室一样令人窒息。我们向饭店预订的导游和tuk tuk 司机一大清早已在大厅迎接我们，第一站当然是Angkor Wat。犹如台湾过年般，本土和外地的游客香客们，肩摩踵接，络绎不绝，几乎踏烂了吴哥窟。导游尽责地滔滔不绝历史典故、建筑格局、雕刻艺术等等，我却完全无法心平气和地聆听，模糊的视线望去尽是无止境的烦躁。

  

逃回饭店让冷气平息杂乱的心绪，午休后气定神闲地再次出发；无奈涂满全身的防晒油，一接触到炙热的烤炉，立即融化和汗水黏腻交缠一块；我在心里请愿著，拜托佛主恩赐接下来的地方不要太多人。

临时抱佛脚当然不会灵验。2011年的Ta Prohm，早已不是当年古墓奇兵里那个藏身于丛林的废墟，成群的游客争相涌入吸取最后一点的神秘氛围，在十几种语言此起彼落的轰炸声中，试图想像数百年静候世人再度朝圣的孤寂。盘根错节的树木们几世纪来一步步占领包围原属于它们的土地，可惜革命尚未成功即被好事的探险家公开，反而赋予Ta Prohm独一无二极具代表性的美学: 谁没有排队在树根寺庙前特别搭建的平台上留念?

     

邻近的Bayon Temple同样热门，ㄧ尊尊的佛头垂目微笑地包容访客们的惊奇和赞叹；接近黄昏的太阳一点也不示弱地严厉考验著每位上前来的修行者，我悟性慧根短浅，满脑子只想著结束今天的行程，连跟佛像的爱斯基摩人kiss都照得心不甘情不愿(其实是被迫发现自己的鼻子怎么如此扁塌…)。

  

导游催促我们上tuktuk，赶著去几公里外的Phnom Bakheng看夕阳。很显然另外三千八百五十六人想的都一样，因为黄土飞扬的唯一通道上，大型游览车、小型箱型车、私家轿车、脚踏车、摩托车、当然还有无数台的tuktuk，全都挤得水泄不通、动弹不得。最终我们还是突破重围，几乎小跑步般急切登上陡峭的阶梯，汗流浃背地混杂在人群中，引颈企盼那始终躲在云后的夕阳。虽然这是今天唯一没有见识到的奇景，我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正所谓:『夕阳无限好，终于结束了，下山洗个澡，夜市吃到饱』。

  

我其实无法具体解释这无来由的失望。我没有天真到以为会坐上从天而降的吉普车，豪迈地急驰奔往丛林里荒无ㄧ人，除了几个嬉戏的小朋友，或是穿著橘色袈裟的和尚，几近完美地点缀穿梭在半倾毁的石柱古庙里。

就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没有任何期待下，第二天我们决定只包TUKTUK一整天，任由司机载我们到比较外围的寺庙参观。依旧是个四月天的闷热，同样的路线，接著ㄧ个弯转进乡间小道，四周的风景换成寻常人家的砖瓦房舍，鸡寮农地，骑著单车的小男孩兴奋地向我们挥手。随著tuktuk的左拐右弯，我们突然有了对未知旅程冒险的想像；霎那间，丛林里的古老帝国醒了过来，婉娩道出兴衰盛败，世间无常的感概。有缘人痛彻痛悟，无缘的只能在痴妄贪嗔中轮回下去。

生活在柬埔寨，也许被迫比其他人更能体会这层哲理。历经红色高棉、十多年的战争，不但没有大快人心的正义结局，最无助的老百姓还要为不负责任埋下的地雷付出代价；经济起飞十多年后的今天，人民平均收入还是只有ㄧ美金一天。当然，「能安稳地有口饭吃」是多数人最奢求的幸福，于是他们认命地容忍贪污闻名的政府，认命地截肢重新适应学习，认命地微笑做好每ㄧ份工作，不论是骑一整天的tuktuk，追缠著观光客卖纪念品，还是在纺织工厂车著ㄧ件件特价后£1.99的t-shirt。

2014跨年，柬埔寨公主家族大手笔在siem reap包下渡假村庆祝新年。在依照惯例探访被地雷炸伤的民众们，每人发放几块钱美金的红包后，夜晚的party上，宾客觥筹交错，香槟美食应有尽有，在炫丽的烟火秀中迎接新ㄧ年的来临。

我想起第二天的晚餐后，请tuktuk司机载我们到ㄧ间夜市旁新潮的冰淇淋店；下车时我顺口问他想要喝什么，他数次推辞后满脸通红挤出:「草莓…奶昔?」。一直等到送我们回饭店，我才在转身前看见他轻松愉悦地拿起饮料，享受一整天辛勤工作后的慰劳。

在那当下，其实你很难说，与啜饮香槟的柬埔寨公主，谁的心灵有比较大的幸福感。

 

*她不是真的皇室公主，虽然家族势力在柬埔寨远远超出皇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