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敘事時代

羅蘭.巴特說得好:

「敘事是與人類歷史本身共同產生;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也從來不曾存在過沒有敘事的民族;所有階級、所有人類集團,都有自己的敘事作品,而且這些敘事作品經常為具有不同的、乃至對立的文化素養的人所共同享受。所以,敘事作品不分高尚和低劣文學,它超越國度、超越歷史、超越文化,猶如生命那樣永遠存在。」

1、敘事的含義。

敘事就是講故事,就是按照時間的順序組織發生的事件。關於什麼是敘事,有各種各樣的表述,如「敘事是我們解釋世界的源泉、敘事是「人們理解自我生活和經歷的方式,我們一直在故事中游弋」、敘事是「記述或設計以表達所發生的事情的前後聯繫的例子」等。敘事的拉丁語本意指的是行為和具有連續性的體驗。比較清晰的一種表述是:「敘事是為了告訴某人發生什麼事」的一系列口頭的、符號或行為的序列。

正是通過口頭語言,原始社會的現實才能被構建、維持和變換。但是,正如費德勒所指出的那樣,口口相傳在穿越時空時是不穩定和不可靠的,「當故事從一個族羣傳遞到另一個族羣或是代代相傳時,他們勢必丟失了許多他們原有的意思和來龍去脈,最終變得不可理解或成了隱喻。」(《媒介形態變化:認識新媒介》,第51頁。)而這些隱喻可能是我們生活意義產生的重要源泉,甚至有可能是根本的源泉。如果敘事成了解讀生活體驗的根本源泉,敘事也就塑造生活了。人類行為在本性上就可以說是敘事了。敘事哲學探討的就是敘事人生的問題。

最近,羅蒂教授在北京師範大學發表了題為《分析的哲學與敘事的哲學》的演講,其中對「分析的」和「敘事的」兩種哲學的論述,給聽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羅蒂首先提到,分析哲學與非分析哲學(有時也被稱作大陸哲學)的分裂集中體現於兩類哲學家之間:一類哲學家贊同弗蘭克.拉姆齊,把伯特蘭.羅素的描述詞理論視為哲學的典範,認為一個人可以對思想史不很瞭解但卻能做出一流哲學;另一類哲學家則認為,羅素所做的一切,在重要性上都無法與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抑或海德格爾的《論人道主義》相提並論。在他們看來,當哲學以一種生動的敘事形式出現時,它就達到了最佳狀態。羅蒂首先提出,以羅素的描述詞理論為基礎,經由哥特洛布.弗雷格發展形成的符號邏輯,至今仍被大多數英美哲學家視為具備哲學資格的必要因素。然而,許多大陸哲學家則認為這種知識並非必須。

由此,他指出,分析哲學家與非分析哲學家的一個明顯不同,就是以羅素、弗雷格為代表的分析哲學家,想要通過找到當下知覺中的明確關係,清楚地把握事物,無論你是否認為他們的難題有趣,至少你知道他們試圖回答的問題是什麼;然而,以黑格爾、海德格爾為代表的非分析哲學家,對與常識或日常語言建立聯繫並不關心,他們要告訴你的是精神的本質或存在的意義,他們希望能夠改變的,不僅是你的直覺,還包括關於你自己是誰的感覺,以及你認為要思考的最重要的東西的看法。因此,在閱讀黑格爾或海德格爾的著作時,如果採用分析哲學家的方法,就根本不可能進行下去。只有暫時擱置這一懷疑,進入到他們的敘述故事的迴轉中,實現一種自我形象的轉變,你才會感到被給予了一種全新的充滿希望的方式,以言說最使你感興趣的事物。

再分析哲學家看來,非分析哲學家的語彙總是含糊不清而需要澄清意義的;而在非分析哲學家看來,只有他們所關注的人的存在、精神或意識的本質等等,纔是重大的議題,而分析哲學家所做的僅僅是些吹毛求疵的工作。分析哲學家有時把非分析哲學家描述為「不是真正在做哲學」的人,而非分析哲學家則把分析哲學家說成是一旦邁出自己的熟悉的專業領域就會感到不安全的膽小鬼。這種相互的貶諷已經持續了將近50年。

在談及把弗雷格、羅素,黑格爾、海德格爾放在一起討論具有何種意義時,羅蒂認為,把這四位思想家放在一起討論的意義非常重大,因為他們都在試圖回答柏拉圖首先明確提出的一個問題,即:是什麼使人類成為區別於其他動物的特殊存在物?尼採給出了與柏拉圖完全不同的答案,他嘲笑柏拉圖對於表象和實在的區分—一種為大多數分析哲學家視為理所當然的區分,並要求我們「通過藝術的視角來看待科學,通過生活來看待藝術」。大多數認真對待黑格爾和海德格爾的當代哲學家,都與尼采一樣,對於表象和實在的區分的效用提出質疑。他們常常用過去與現在的區分—種「世界精神」進程的前期與後期的區分來取代它。那些以這種方式閱讀黑格爾著作的人,在繼續閱讀海德格爾時,會把海德格爾視為第一個在關於「是什麼使我們人類特殊」這個問題上調解柏拉圖和尼采意見之間衝突的思想家。這樣讀下去,海德格爾後期著作則講述了一個西方思想家如何以希望獲得自我知識為始、希望實現自我創造為終的故事。

敘事哲學是一種變革中的哲學,它通過故事敘述使讀者的自我形象發生轉變,這個敘事過程則是以新的語彙和使用方式來取代舊的語彙和使用方式。而分析哲學試圖揭示思想或語言的結構,他們認為只要澄清了語言使用方面的含糊不清,就能使思想精確而明晰,以此消除哲學上的各種難題。羅蒂認為:分析哲學家的這種努力似乎是徒勞的,必須放棄在語言與實在的關係上的那種一勞永逸的觀點。

至此可以明顯地看出,羅蒂傾向於敘事的哲學而非分析的哲學,傾向於贊同那些具有歷史主義態度的哲學家。正如羅蒂在演講中所說,哲學家應該擔當起黑格爾稱之為「在思想中把握我們的時代」的任務,從根本上說,就是使人類自我描述的方式不斷改變和完善。在羅蒂看來,敘事的哲學將帶來一場社會規範的深刻變革,將會使人們放棄那種把對於心靈或語言的認識視為一勞永逸的看法。正如他所說,以上談到的對於思考而言什麼纔是重要的觀點的區分,說明瞭為什麼他也將「敘事的哲學」稱做「解釋的哲學」的原因,「解釋的」一詞象徵著一種興趣的轉變,從什麼纔是一勞永逸的轉變成什麼是隻有被不斷解釋和不斷語境化的。當然,羅蒂並不否認分析哲學所實現的自我形象的改變的功績,早期的分析哲學作為一種運動已經走向消亡,當代分析哲學家已經不再使用弗雷格和羅素等分析哲學家使用的方法。蒯因和塞拉斯對分析哲學的反叛也表明,分析哲學的自我形象正處於變革之中,這為分析哲學和敘事哲學之間的互動與對話提供了契機。

羅蒂明確反對哲學在文化中的傳統的基礎性地位,主張以一種非哲學的方式來談論哲學。這都表明,羅蒂的哲學風格正以一種對於哲學新語境的啟蒙姿態呈現在我們面前,「分析的」與「敘事的」哲學之間的分歧在歷史主義的意義上是會被消除的。在羅蒂的演講中可以看出,分析哲學與非分析哲學之間以往明顯的對立局面已被新一輪的積極對話所打破,傳統的那種超驗的、客觀的、論證的、封閉自足的哲學正在被一種自由的、開放的、平等的、充滿情趣的哲學對話所取代。羅蒂所說的這種自由的、開放的、平等的、充滿情趣的哲學對話可能是怎樣的「哲學」?似乎在當前被稱為「中國哲學」的那些思想的片斷那裡閃耀著希望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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