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帶著一種嘗試的心情翻開那本曾被朱光潛先生稱為「是在世界範圍裏已受到熱烈歡迎的一部作品」,被美國學者金介甫盛讚為「是世界上好多文學者永遠要看,而且要給自己的子女看的」精巧的《邊城》時,我的心情是怎樣為這位在文學史上幾度沉浮、幾度受人非議的作家所描繪的一切而感動。於是在這種激情的誘發下,不禁鬥膽提起筆來,談談我的一點感受。 在這裡,我要說明的一點是,我不想再在沈從文是不是一個自覺的民主主義者、是不是把他的創作和時政緊密相連而達到「文以載道」的效果等問題上糾纏不清。我想說的只是作為理想主義者、作為抒情小說家的沈先生筆下描繪出的那種從容不迫的韻味和平靜舒緩的格調;那種將詩和散文相融合,用親切素淡的語言塑造的或者講述人生的善惡與悲歡,或者歌唱生命與人性的藝術境界;那份無處不顯示作者的聰靈雅靜而又暗藏苦悶、孤寂靈魂的和諧。 記得冰心曾說過:能表現自己的文學,就是「真」的文學。而作為青少年時代在湘西特殊歷史環境下生長並且有士兵生涯的沈從文,正是將自己所看到的、所聽到的、親身經歷到的一切敘述於筆端。在我們眼前展現一幅幅寧靜淳樸的田園詩般的湘西人民風情畫,同時又寄託了他所追求的人與人之間平等、自由、各得其樂的人生理想。正如她自己所說「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主要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一個小城市中幾個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牽連在一處時,各人應有的一份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從他的作品中,我看到的,是「對於人類智慧與美麗永遠的傾心,康健誠實的讚頌」。  在其代表作《邊城》中,作者娓娓道出湘西的邊境「茶峒」的住戶——「老人、女孩子、黃狗」與「儺送、順順、天保」等人之間的故事,充分展示了湘西的古老民俗與人物的善良心地。無論是植根於當地悠遠歷史土壤裏的「爺爺」那種自甘貧苦而生性達觀、洞悉世情而信守天命的善良,還是在古老傳統裏出新枝、尚未沾染世俗塵埃的「翠翠」「儺送」那種初涉人世而摒棄舊俗、雖歷風雨而其志不渝的聰慧,作者無不憑著自己敏銳的藝術感受力,捕捉最能傳神的自然景物於一體,達到自然與人性美的映照,並使自然景物的描寫成為人物情緒的延伸和擴散。如成為大人的「翠翠」會在黃昏來時看著天上的紅雲,聽著渡口飄來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而感到悽涼,從而萌生「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的意念。既達到情景交融的藝術效果,又暗示出人對自己命運自主把握的主題。  說起《邊城》的人性美、人情美,首先體現在翠翠身上。作者所著重表現的是翠翠的品性美、童貞美和愛情美。他筆下的翠翠,與青山綠水作伴,心靈上沒沾染一絲塵埃。她乖巧伶俐又帶有山區女孩的淳樸,天真而不嬌嫩,就如湛藍的天空下剛長上青枝翠葉的嫩竹,而她在戀愛中所表現出來的情愛美,則更是真切感人。從課本所節選小說的13、14、15章來看,翠翠對「愛」的到來是懷著既嚮往又擔憂的複雜心理的。當夜幕降臨,祖父仍「忙個不息」時,她心中「會有點兒薄薄的悽涼」,她「成熟中的生命,覺得好像缺少了什麼」。她擔心在這個「規矩」中聽歌的日子過去了,頓生「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的念頭。而這正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心理最細緻入微的生動寫照,洋溢著愛和美的柔情蜜意。包括祖父試探地問她「你試告我,願意哪一個」時,她立刻嬌嗔地把話題岔開,掩飾內心的真情,無一不包含一個初涉愛河的少女的羞澀。當翠翠想到自己走後,爺爺的孤獨、悽苦、傷心與焦慮時,她又不免擔憂起來。於是認真地說:「爺爺,我一定不走……」這是怎樣一幅充滿祖孫之愛的人間情畫啊。作者用其清新細膩的筆觸,生動地寫出了湘西淳樸的社會風氣。這種處處洋溢的自然、純潔、真摯的人性美,同樣體現在天保兄弟身上。作者既寫出了他倆對愛情的忠誠、堅貞,又表現了他倆自我犧牲的美德。他們愛翠翠,都是以感情為重的。在他們心目中,愛之所在,與世俗的錢財、地位毫不相干,甚至頭腦裏沒有這些概念。他們慎重選擇愛人,但在自己的幸福與別人發生矛盾時,又能忍痛割愛,成人之美。正如小說所寫:「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愛情本身有「排他性」,按茶峒的習俗也是不興「情人奉讓」的,但他們卻都以互助互愛的德性,以一種作者所理想的優美健康而自然的「人生形式」,演繹出一曲平凡而崇高的愛情之歌,不能不讓人為之動情。  沈從文在他的《習作選集代序》中曾這樣寫道:「我除了用文學捕捉感覺與事象以外,儼然與外界絕緣,不相粘附。我以為應當如此,必須如此。一切作品都需要個性,都必須浸著作者人格和感情。想達到這個目的,寫作時要獨斷,要徹底地獨斷。」他這樣說了,他也努力這樣做了,很有閉門編織理想夢、管他春夏與秋冬的味道。他的確為自己造了座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塊堆砌它,精緻、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纖巧,是理想的建築,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這就是沈從文這位多產作家的所有作品中始終蘊涵的主題。不重在罵誰諷誰,不在模仿誰,不過是一種屬於精神方面而使情感「凝聚成為淵潭,平鋪成為湖泊」的「情緒的體操」。他的對農人和士兵的溫情,他的對健壯、勤勞、誠實、善良、充滿生機、具有各種人類美質的理想人的熱愛,他的對勇敢、天真、愛美等人性美的謳歌,無不像一條清澈的小溪從他文字的海洋中汩汩湧出。說他的作品帶給人的是「暗香」,也正是因為他區別於同時代作家的風格而獨具的特色。在我看來,這正是作家清新的故事中蘊藏的熱情,樸實的文字中說隱伏的悲痛。時而含隱深沉,訴說著人世的悲涼與不平;時而慷慨歡悅,歌唱著生命和人性、風俗和人情,最終共同交織成理想的獨具一格的樂章。這便是我眼中的沈從文,純潔如天使,質樸像脫俗的「翠翠」「天保」「儺送」……就是活脫脫的跳躍在他筆下的人物——美麗如傳說,神奇似仙境。而沈從文呢?卻退隱在人物事件背後,將自己的主觀情感融會在他們的演變之中。他沒有作為革命者和詩人的郭沫若作品中那種直抒胸臆的強烈燃燒的感情,更沒有作為思想家和鬥士的魯迅作品中反映國民靈魂的精深透徹,他只是懷抱一點屬於人性的真誠溫暖的情感,超越世俗所要求的倫理道德價值,用人心人事作曲歌詠出別樣的情致和韻味,以其纏綿委婉的曲調輕輕叩擊你的心扉;又描繪出一個個動人的情境,產生滋潤心田的詩的意境、詩的情緒、詩的韻律。  「在鄉下住,黃昏時獨自到後山高處去,望天空雲影,由紫轉黑。天空尚凈白,雲已墨黑。樹影亦如墨色,夜尚未來。遠望滇池,一片薄煙,令人十分感動。」作家在《長庚》中曾這樣感嘆。而此刻讓我感動的卻是幻想中的黃昏,我彷彿看到一枝驛外獨放的臘梅,在朦朧的月色下微微浮動,暗香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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