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馬綸鵬 電影《荒野獵人》是一部奇作,或神作。墨西哥導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圖再次將他在去年奧斯卡奪獎影片《鳥人》中的瘋狂、執念、著迷、超現實,又演繹了一遍。主演萊昂納多不斷受虐和攝像盧貝茲基優美壯闊的廣角鏡頭,為我們呈現了一個「非常罪,非常美」的美國西部故事。    滿眼蠻荒氣質   寬銀幕,立體聲,豪華座椅——在電影院看《荒野獵人》,現代享受和蠻荒氣質會形成巨大的反差。如果你帶了爆米花進去,對不起,你會被電影里的生吃活魚和牛肝噁心吐。《紐約時報》如此評價:「茹毛飲血,艱辛之至。」   片子講述了萊昂納多飾演的皮毛販子Glass和同伴,被印第安人襲擊之後,又被灰熊虐傷,奄奄一息,被留半路。負責照顧他臨終的兩個夥伴中,一個卻殺了他的有一半印第安血統的兒子,暴風雪中棄之而去。開場半小時之後,電影后面的100多分鐘,幾乎就是帶領觀眾,跟著Glass去報仇——看他艱難地從被淺埋的泥坑中爬出,匍匐,顫抖,痙攣;看他被灰熊撕咬的身體無法行走,只得在動物骨架中找骨髓充饑,用冰雪解渴;看他為躲避印第安人追殺,沖落大瀑布,墜下懸崖,在極地冰雪中一次次跌倒。看這一切讓他更頑強,求生和復仇慾望驅使他慢慢自愈,用火藥和枯草取火,火燒傷口止血,生撥馬肚鑽進取暖,甚至在雪崩面前也要手刃仇人。電影不斷重現的片段,是Glass一個人在蒼茫的雪地中彳亍,高聳的樟松無言,連綿的冰山默視,連陽光也短暫眷顧,剩下無盡長夜。

  要麼孤獨,要麼庸俗,叔本華如是說。《荒野獵人》中的蠻荒感與個人的孤冷「相映成虐」。電影從頭到尾,給人的感覺就是冷:不僅是荒無人煙,千里冰封,而且是人的渺小,孤獨,凄冷無助,以及悲慟,與當下社會的「熱」:社交軟體,跨國旅行,網購代買,各種消費和炫耀——完全格格不入。這種冷痛徹骨髓,也逼人深思。從最近的《火星救援》《星際穿越》《地心引力》,到之前的《荒野生存》《荒島餘生》等,歐美電影逆潮流地扎堆展現一個人的世界,乃至宇宙。   為什麼?當然你可以批評,說它們都隱藏著一顆西方人開疆拓土的野心和拯救世界的自大。但和早期《魯濱孫漂流記》赤裸裸的殖民擴張的資本主義意識不一樣的是,這些電影將人與社會完全隔絕,在極端條件下——幾乎都是冰凍與嚴寒的環境——展示內心掙扎和人性的本質。它們並無簡單退化到原始狀態,也不旨在想像無盡的未來,卻終極拷問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源和潛力。如《星際穿越》中那個假造數據的曼恩博士,在一片冰天雪地的蠻荒星球,對將被他拋棄的庫柏說,「你知道為什麼機器不能執行這些任務嗎?機器沒法隨機應變,因為我們不能將死亡的恐懼程序化。而求生的本能會讓人類在瀕死的邊緣創造奇蹟。」   然而,弔詭的是,電影和科技卻能造就或者還原這種蠻荒感和孤獨意識。《荒野獵人》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是:「沒事,兒子。我知道你希望這一切都結束」。(「It』s okay, son. I know you want this to be over.」)導演亞利桑德羅也在提醒觀眾,片中受虐會讓你不舒服,你內心的孤寂會被深深觸動,乖,思考與震撼之後生活還要繼續。 暗藏國家精神   同樣,一個國家的精神氣質也必須在其文化中傳承。去電影院之前,我一直有這麼一個困惑:曾經殖民和擴張的國家,如何書寫和影像化自己的那段歷史?看完《荒野獵人》之後,我想大都數人都釋懷了,Glass報了家仇,和印第安人的「誤解」冰釋,皮毛生意還會做下去。這也讓一些歐美精英評論家詬病——電影中人性兩分,善惡太分明,結尾快意恩仇過於完美,云云。但客觀效果是:你不會站在道德高地去譴責美國西擴,白人對土著的掠奪和仇殺,甚至會同情美國人,把罪罰指向另外的殖民者,比如片中作惡的法國人。這究竟是為什麼?   最大的啟示是我們對於英雄主角的認同。亞利桑德羅極其討厭超級英雄。他曾說,好萊塢塑造的各種「俠」是「文化滅絕」,去年他執導的影片《鳥人》就對此進行了嘲諷。我們也習慣了平民英雄或者反英雄的角色。此時,自然需要一種「特質英雄」,正如《荒野獵人》中的Glass——他有些惡,片中也參與反擊印第安人;他甚至有原罪,是整個皮貨和掠奪隊伍的靈魂。但這個「原」恰好體現了他的身份:美國白人。「特質英雄」Glass的傳奇色彩、驚人意志、拓荒精神,以及對懲惡的鍥而不捨,深深吸引觀眾。從頭到尾沒有一句替美國西部開發鼓吹或洗白,但是你在這個主角身上看到了歷史的合理,進步的必然,美國國家開拓的不易。   Glass背後閃爍的是美國建國的基石。其一是「美國特殊主義」(American Exceptionalism),包括與生俱來的拓荒縱橫,民主意識,和領導世界的使命。Glass的隊伍開發西部,遇險共同商議,在美洲大地堅韌取得主導權,都是這一精神體現。第二就是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如《綜藝》雜誌評說,片中表達了將人和動物都商品化的可怕與強大,以及對喪失商業信用的一種殘忍的懲罰。   除了國家意志,「特質英雄」的背後還需要有一個家庭來平衡。我們對於好萊塢電影往往有誤解,認為其離經叛道,娛樂至死,享樂盛行;其實美國新教傳統和家庭觀念很重,片中Glass的妻兒都是虛擬出的人物,是為了更好體現Glass的人性,復仇的慾望,也是美國中產階級和宗教意識的代言。   最後,英雄的反面,必須要以悲慘收場,也是好萊塢的主旋律。殺死Glass兒子並踐踏信用的同夥,最終在雪地中受到血洗;掠奪和強暴印第安人的法國殖民者也得到報應,兩者都是極其慘烈。大仇得報的這一刻,觀眾的心理快感是恣意的。在此之下,被掩蓋的是所謂主要矛盾——移民白人和美國土著之間的利益衝突——《荒野獵人》很巧妙地借用法國殖民之口將道理說了個清楚:誰野蠻,誰文明,不太重要( Who exactly the savage is here is never much of an issue; as a sign scrawled in French spells out in one scene, everyone is.),重要的是「一個偉大國家的誕生」。   同理,中國「和平崛起」也有很多挑戰,特別是在詭譎多變的國際關係中,如何塑造和宣揚中國精神,是我們一直想做卻沒有做好的。要不意識形態生硬,或者「百年屈辱」情節作祟,抑或太過遮掩。「中國夢」的追求,要求我們積極告訴世人中國的核心價值與傳統,要求我們說好中國故事,而《荒野獵人》已經給了我們重要的啟示——如何巧妙而執著地表現國家意志和精神,走向世界的中國電影乃至文化,都必須通悟。(作者是美國弗吉尼亞軍事學院中國文化電影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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