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鷹架滴落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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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在即,在鷹架上揮汗如雨的來福,想到孩子們一開學即紛至沓來如催命符般的學雜費,整顆心就如懸在半空中任人飛踢的沙袋盪來盪去;近半個月毫無頭緒的東借西籌,方驚覺所認識的親友一個比一個窮,甚至瘸了一條腿的老王還靦腆的向他開口:『ㄟ!搞個幾張湊繳房租好嗎?今天再不繳肯定明天就少一個人陪你哈酒了哦!』過年前借的五百元還掛在牆上,他還真好意思。

想拒絕卻又難以推辭:『借錢是沒有問題啦,問題是沒錢借呀!何況....。』本欲與這位老友分享跟前的困境,而急欲解套的老王壓根沒興致理會來福的難過:『放心啦!簽中彩金後一入帳就馬上雙手奉還,安怎?不相信我嗎?』錢到用時方恨少,唉!還是不由自主從見底的破皮夾裡掏出兩百塊錢,朋友有難嘛!

 雖名為來福總覺得自己與福份永遠咫尺天涯的,否則不必每值開學就如洗三溫暖般四處張羅看人臉色,心軟和不懂得拒絕別人是他〝全都露〞的罩門。

額頭不斷滲出的汗水滴落在濕溚溚的架板上,竟分不清是模板滲出的泥水還是由身體離心脫出的汗水,過大半輩子還必須頂著火輪周旋在鷹架上討生活,莫名的淒涼如湧泉般溢滿心頭。別人留學他留級,不是讀書的料子怨不得誰,自己可不似老王一人飽全家飽,為了生活也為了孩子得認命點,畢竟,週遭和他一樣勞碌命的人比比皆是,老王就是其中一位,想到此就如釋重負寬慰了些許。

他敏捷的從五樓架板翻至四樓,再從四樓靈巧的跳至三樓,喝口水後又似猴子般攀回原處,動作毫不拖泥帶水。攀爬鷹架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本能,卻不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可是由專業所賺得的每一分錢,都是如假包換用自己血汗掙取而來的,由長滿硬繭粗糙的雙手得以印證出他的努力沒有半點含糊。

在板模界,來福算是這行的翹楚,上工的行情自然遠較於剛入行或入行未久的後進高出許多,如果以資歷來論斷道行的高深,來福排第二絕對沒人敢爭排第一,這等殊榮支撐著他在板模業界屹立了三十幾個年頭,也是工頭阿海點工時的不二選擇,而來福認真賣命的態度絕對讓僱主值回票價;只惜,再怎麼拼還是無法滿足孩子們扣除學貸後的生活開銷,這點倒令來福覺得奇怪到難以釋懷。

所幸大女兒長進,除了打工外還有獎學金可領,多少貼補些自己支應捉襟見肘的窘境。臺北生活開銷高得離譜,光是她半學期的押金租金就去掉了大半本鈔票,加上日常的雜支就足以壓得來福五孔擠成一孔;老二剛考上南部科技大學,往返交通費是省了些,只是私立院校支出名目多到填不滿似的,勞工階級的他必須靠很多的努力,纔有可能讓唯一的兒子眺望到學海無涯後前程似錦的春天。

天際飛來一大片烏雲,霎那間將燋金爍石的火球沒入厚厚的雲層,火爐般的工地瞬間降溫不少,但是燥熱還是逼使來福不斷跳回已灌漿成型的樓層內補充水分。七八月逼人瘋的炎夏,加上九月的人情人暖,這幾個月都不是人過的日子。他蹲下身子將滲入短膠鞋內的沙和泥水倒掉,昂望烏雲罩頂的天空,暗地裡祈盼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否則已將乾涸見底的荷包誓將再度失血。

入秋了,不穩定的天候使得他的收入也跟著不穩定,老天爺怎會體恤靠天賞飯喫的小人物心中那股辛酸和無奈。只要天氣略有變化或颳風下雨的日子,阿海就會在他已準備出門上工的凌晨打電話到家裡:『變天了,今天無法工作,到美雪攤裡小酌一兩杯,我請客。』勞安是阿海派工時的首要考量,卻也折抵按日計酬工人們的收入,但在鷹架爬上爬下的安全確也輕忽不得。

每值開學,孩子們欲言又止增添行頭的要求,都不是板模斲輪老手的他所能順利支應的,尤其是要命九月新學期的開始。所幸泥水工的前妻帶著小女兒改嫁,否則升高中的老三也是一筆龐大的開銷,但,終歸是自己的孩子,該有的責任和關心丁點打不了折,大人縮衣節食熬得了,孩子成長所需要的養份和滋潤,拼老命也要掙給他們,來福不願見到孩子因失學而步入自己的後塵。

魯凱族的他為人謙和樂觀,有著原住民樂天知命不屈服環境現實的拗脾氣。部落頭目的父親在臨終前的叮嚀:『命是失敗者的藉口,運是成功者的謙詞。』深深影響著他,但他卻未因此而飛黃騰逹,倒是為了幾個孩子奇蹟似的克服了懼高症;能夠在鷹架上忽上忽下如入無人之境的攀爬,遠比口沫橫飛誇誇而談如何日進鬥金來得更為實際,命和運對來福而言猶如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

驀然心神不寧的他一個踉蹌險些由五樓的鷹架上滑落到地面,來福死命抓住細細的骨架,好不容易纔讓身體連滾帶爬盪回到濕漉漉的架板上,這已是連日來的第二次了,污濁的泥水將全身弄得髒兮兮的,狼狽不堪的他左顧右盼,所幸阿海不在現場,否則肯定個把月不點工要他好好休息,畢竟工地安全是他最在乎的。

年紀攸關體力,不服輸的他亦逐漸感到力不從心的壓力,真老了嗎?孩子尚在就學還不到享受清福的時候,他搔搔後腦勺沈重想著。

收工了,來福強忍扭傷的劇痛,一瘸一瘸的走在佈滿積水成淵的工地,前陣子又風又雨的使得工地有如水鄉澤國,好不容易等到天晴,沒料到才上工沒幾天就險些失神倒插蠟燭。蹲在如小池子般的大水窪,將血漬斑斑泥濘不堪的雙手泡在混濁的積水裡搓了又搓暗忖:『險些丟了這條老命,下回得更小心些。』

站在鷹架上雖然看得遠且又高高在上,卻禁不起一次摔。

真正祭旗鷹架的老陳,農曆鬼月結束前才方從二樓踩空慘跌到一樓,幾乎把他那幅老骨頭全拆了再組裝一次,昨天方由家人從醫院接回家中療養,看到他得靠人又推又扶的模樣,肯定休養個一年半載都不見得能夠再上鷹架幹活。他的老婆長年洗腎,年邁的老母親中風長臥病榻,幾個孩子都是靠爸一族,如今,家中唯一的經濟支柱又斷了炊,僅靠社福單位短暫接濟,老陳的景況實在令人憂心。

忘了是哪位先聖先賢所說過的話:『騰不出時間休息,遲早會騰出時間生病。』這些話令他感觸良多,今天不也是因為體力不濟才恍惚失足險些和老陳同病相憐稱兄道弟?一個大男人隻身持家,精神和壓力已經相當喫重,怎可能騰出時間好好休息?倘若真要休息也得等孩子的學雜費籌足後再說。

他喫力的走向〝躺在〞工地對面草皮的破機車,盤算著今天剛領工資,阿海的邀約又不便參加,以免他看出端倪而露了餡,不如到黃昏市場買隻雞燉給孩子們補一補,過幾天他們學校就開學了;兩個孩子都相當貼心孝順,知道爸爸賺錢辛苦,暑假期間姊弟除了勤於手工派報加減賺點學雜費外,家務事和三餐幾乎由他們包辦,孩子們離開後自個兒又得恢復孤零的日子,幸福往往來得快去得也快。

不過,看著子女慢慢成長茁壯且彬彬有禮,自己再累也是值得;不論他們將來成就如何,都是來福畢生最大的驕傲。

使盡喫奶的力才勉強扳正那部黑色老舊的KAWASAKI機車,發動引擎前不忘將沾滿污漬的白色膠鞋利用濕潤的草皮抹拭乾淨,卻不小心驚動隱匿在草堆裡那兩隻繾綣在一起的蝸牛,牠們抬起肥碩的觸鬚作抗議狀,蝸牛雖是雌雄同體,但還是必須相互交配才能繁殖後代,壞了人家的好事,來福感到有些愧疚,要是平時早就連同牠們的同伴一起拾回家中熱炒加菜,蝸牛肉是下酒的極品。

驚心動魄的那一刻,被模板突起的鋼釘刮到傷痕累累的腳踝,因行走劇烈的磨擦而導致破皮處已凝固的血漬又再度滲出血水,手肘方纔在水窪處〝清洗〞污漬後,才警覺傷口還挺深的,而這些都不是來福所在意的,他得在孩子們喫完豐盛的晚餐後繼續張羅未籌足的學雜費,所幸金額就只差那麼一點點而已。

到了家門將機車直接倚靠在矮牆邊,壞掉的機車腳架早已在阿肥的店裡估好價,只要一有預算立刻更換;阿肥前些時日路上碰到還跟他討人情:『福ㄚ,你那部老爺車的零件早就投胎轉世了,好不容易纔從報廢的同型車上摘除器官,要移植的話就趁早,否則乾脆連同那輛破車一起推入車塚算了。』阿肥說話向來尖酸刻薄卻不失切實,不過,有時話挑明著講反而失去原該有的溫暖和樂趣。

只要努力沒有渡不過的難關,進門前來福作了個拉弓的手勢為自己加油打氣,然後深吸口氣理理情緒並拍一拍沾滿乾掉泥巴的衣褲後,才拎著剛從市場買回來的雞和燉補的藥材,一跛一拐的隱沒在幽暗到深不見底的石板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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