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1975年生人,畢業於湖北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中短篇小說集《浮草傳》、《閒花落》及散文集《山河袈裟》等,曾獲魯迅文學獎、春天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等多種獎項,編劇作品曾獲大衆電視金鷹獎,現爲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武漢市作家協會主席。

 

作家與《收穫》

2001年第4期《收穫》 短篇《夜半槍聲》

2002《收穫》長篇專號(春夏卷)長篇《滴淚痣》

2002《收穫》長篇專號(秋冬卷)長篇《捆綁上天堂》





訪談



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


文 | 李修文vs楊曉瀾



楊曉瀾:從最近在各刊物發表的幾篇新作看,你的散文氣息更加自由灑脫,相比《山河袈裟》,現在彷彿生活質感更足,語言更自如,視野更遼闊?


編輯,青年作家

楊曉瀾


作家

李修文


李修文:最近的這些作品,其實仍然可以視作是《山河袈裟》的延續,和《山河袈裟》裏的許多篇目一樣,這些文章,也斷斷續續寫了十年,有好多篇都是一次次重寫的結果,但是的確如你所說,在這些作品裏,我希望生活本身的質感更加充足一些,簡而言之,我甚至希望自己從一種有名有姓的寫作變成無名無姓的寫作,也許我根本沒做到,但我確實有志願寫出些類似《古詩十九首》氣質的作品——如你所知,十九首的每一首都深深地站立在日常生活中,明確,堅實,靜水深流,有一種日常生活的正當之氣,這樣的作品,不僅僅是風格,而是風格的源頭,也不僅僅是個人美學,而是個人美學的源頭。


所以,這就要求我必須有匹配的語言,過去,有一個“我”,往往忍耐不住,在敘事的進程裏跳出來,現在,我則更多希望這個“我”消失,做萬千野草中的一株,做萬千水流中的一滴,不去執迷奔突之聲,而是更多地去伴隨、去加入曠野山林的背景音,對,不是站出來宣告“我”在,而是這個“我”要去服膺於那些亙古流傳的勞苦和美德,果能如此,恐怕這個“我”才能真正地渾然自足,真正地在衆多水流裏獨自向前。


至於視野,我寫的仍然是我曾踏足過的地方和我曾目睹過的人與事,如果有什麼遼闊之處,這遼闊莫如說是狹隘——那可能是一種對於不值一提之人或事的強烈迷戀,再大的遼闊,我也得將其收窄在這個狹隘裏。如果有什麼抱負的話,我的抱負,就是下定了決心爲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紀念碑。


楊曉瀾:你多次表達對《楚辭》《古詩十九首》等古詩詞的喜愛,大量古文的閱讀對你寫作的影響大嗎?


李修文:影響當然至深,我是個中國人,我自然要讀古書,誦古文,以此辨認我們自己的出處和來歷。我們的情感和倫理構成,與他國體驗顯然是兩回事,我明顯覺得:某種相對典型的中國式面孔,在今天的敘事裏越來越安放不下,我們每個人都在闊步向前,但是我們之所以身爲中國人的那種不可被替代的東西去了哪裏呢?越讀古文,越去辨認自己的出處和來歷,就越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一種可以籠統稱爲“現代性”的洪流已經將我們深深席捲了,可是,我固執地認爲,我們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上的人,“現代性”還遠遠沒有完成,我們的寫作,也將在漫長的時間裏仍然深埋在這種未完成之中。


當然,我們也要格外小心,我們是否經常容易被“古代”囚禁?老實說,我討厭那些晚明逸風,討厭那些做舊的情懷,甚至討厭某種對號入座的才子氣,讀古文,不能把自己讀成古人,“傳統”在今日之所以仍然能成爲“傳統”,首先是它在它誕生的年代裏一定具備強大的創造力,抑或破壞力,面對古文,面對古代的作家,我最渴望的,其實是得到這兩種力量的澆灌。


楊曉瀾:不少評論家都稱你是對古代文章的傳承,有着古文的語言、意境和修辭。但我認爲,其實你繼承的是杜甫“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的性情,繼承的是古人的人生態度、豁達情懷和別開生面的爲文意識。你覺得呢?

  

李修文:我從中國古典文學中得到的最大啓發,並不是美學趣味,更多的是一個寫作者應該如何去生活、如何去寫作的嚴正境界。很顯然,古人不像我們受到如此學科、專業細分之後的限制,所以,他們不會深陷在某種專業生活裏無法自拔。他們的文章,只是他們生存和掙扎於世的證據,他們向山水張開,向時間張開,最後,他們讓自己的身體作爲容器去接納山水、歷史與時間,同時,又讓自己的身體作爲一根強勁而敏感的神經去感受着它們,最終,他們通過這種相遇,完成了對自己的命名,也完成了和他們所處時代的共鳴。所以你會發現,古代的文人通常是不會寫自傳的,因爲他們普遍都有這樣一種信心:他們的遭際已經化爲文字變成了他們個人生存與美學的紀念碑,這種明知其不可爲而爲之的精進,這種面向虛空的實在,纔是中國古代文學傳統之於我最能產生動力的地方。


楊曉瀾:我注意到,你的近期作品大多寫法非常獨特,往往打破了虛構和非虛構的文體概念,這應是你有意爲之?


李修文“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這兩句詩,我特別喜歡,你看,這裏既有我們承認的現實,也有對於現實的無力,承認它,本就是一種現實。所以,它是虛構,也是非虛構。今日之世界,真實與虛幻,龐大與輕盈,那麼多明顯的分界都在重新撞擊,重新匯合,重新構成,我們的體驗日漸變得曖昧和難以言傳,而“我”,那個作爲寫作者的“我“,成爲了我們唯一可以確認的真實,無論事實如何,作品風貌如何,一個精神個體趨近真實的”我“纔是真正值得信任的,正所謂: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迫切地傳達出這種感受,我以爲是我們時代的作家無法迴避的問題之一,但是,要真正面對它,就要輕蔑文體,當真正的問題橫亙於前,我們還在討論真假,討論”形散神不散“,這不就是”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嗎?


被公認爲非虛構作家的阿列克西耶維奇說過這麼一句話:“當我走在大街上,多少長篇小說遺失在風中。“我以爲,這句話的真意,絕非僅僅是在強調非虛構作品的力量,在相當程度上,它其實指明瞭其他文體對於小說這種文體的搶奪和侵佔:小說的一部分功能,已經成爲了別的文體的重要支撐。而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置身的處境。


楊曉瀾:之前你的散文比較關注人間、人民和生活,現在你好像更在乎山川萬物和天地自然的彙集,越來越追求天人合一之感。爲什麼?山川自然更符合你的靈魂價值和寫作理想?


李修文:其實,我一如既往地着迷戀着寫下各種各樣的人,沒有人,再遼闊的山川自然也是空落落的,我爲什麼會集中去寫這麼多被稱之爲“散文”的作品呢?如前所說,我明顯覺得許多中國式的面孔,在今天的敘事裏越來越安放不下——在還房貸的隊伍裏,在CBD痛哭的人羣裏,在各種素食或長跑的隊伍裏,賈寶玉還在不在?林黛玉還在不在?我覺得他們都還在,所以,寫下他們,寫好他們,一直是我的夙願。


至於你所說的某種天人合一之感,我相信,那是我血液裏流淌的東西仍然在作祟的緣故,作爲一個楚人的後裔,我沒辦法不去寫我之“山鬼”,我之“天問”,我之人神共居和萬物有靈,但是,我想我並不特別迷戀這些,它們是行囊,是底色,但絕非志願,我的志願仍然是穿過它們,寫下此時此刻,寫下此時此刻裏的離亂興衰。


楊曉瀾:散文自古以來都是最重要的文體,可在當下,小說似乎格外被世人看重。你覺得,在今天,散文創作到底還有沒有一種新的可能?


李修文:在今天,散文是一件大事,因爲自互聯網社會誕生以來,我們遭逢的其實是千年未有之變局,惟有重新出發,重新生長,散文才有可能真正和這個時代比翼齊飛,實際上,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個散文家,可能也正因爲如此,我所受的文體負擔幾近於無,一句話,我是要寫作,而不是爲了某一種文體去寫作。


說到散文創作,我還是想再說一句老話,所謂“修辭立其誠“,這個”誠“,不僅僅是那個遺老懷念過去王朝式的”誠“,更是擁抱我們此身此在的那個”誠“,阿法狗已經誕生,智能社會正在到來,而今最大的真實與自由,是知道我們究竟要面臨一種什麼樣的途徑,走上一條什麼樣的道路,嶄新的體驗和疑難又將以一種什麼樣的面目出現在我們眼前,如果罔顧這樣的行進,那反倒是一種虛假。散文,多麼浩大,我們不能將如此浩大的地界扭曲成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在今天,動用各種手段,戲劇,音樂,電影,小說,讓這些元素全都作用於散文,在我看來,纔是替這一文體去開疆拓土的人間正道。

   

楊曉瀾:你是一位小說家和散文家,還是影視劇的編劇和監製,多方面創作是興趣使然,還是看不同時段的創作感覺?

   

李修文:我必須將自己的生活袒露成寫作本身的樣子,而後才能去寫作,自我寫作至今都是如此,所以,我其實經常遇見一些不足爲外人道的難處,這難處又動輒令我懷疑自身寫作的必要性,所以,爲了活着,也爲了活成一個真實意義上的人,出自天性和好奇心,除了寫小說寫散文,我也會去涉足些影視劇的工作,但是他們於我幾乎是救命稻草,很難想象,沒有十多年的泥牛入海東奔西走,我的寫作怎麼可能得以繼續?

   

再說了,我倒是覺得,我從未有過什麼“跨界“,我不過是順從了我的命運,四體不勤之時常有,但總歸要出門去分清五穀吧?想想古代的文人們,宦遊吟詩也好,結社唱戲也罷,說到底,這都是生活,也都是創作;要我說,輕看自己的人設,恐怕正是對自己最大的解放。(完)

 


楊曉瀾,《芙蓉》雜誌編輯,青年作家。

收穫微店


掃描二維碼進入《收穫》微店,在《收穫》微店訂閱和購買,微店快遞發送


2019-3《收穫》                        

目錄

2019年第3期《收穫》

長篇小說

大地雙心/徐皓峯

 

長篇連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黃永玉

 

中篇小說

青黴素/尹學芸

十光城/舊海棠

 

短篇小說

隔離帶/唐穎

楊廣義/雙雪濤

天台上的父親/邵麗

紫霞湖/朱輝

 

致江東父老

在春天哭泣/李修文

 

山河入夢

血之源/熊育羣

 

明亮的星

從一封半到十四封/姜紅偉

昌耀致雷霆/昌耀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