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被認爲是“二戰”後美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最著名的作品《麥田裏的守望者》於1951年在美國出版,成爲現代文學經典之作。

從左至右:埃裏克·羅斯、麗琳·羅斯、馬休·塞林格(塞林格的兒子)、J.D.塞林格和瑪格麗特·塞林格(塞林格的女兒)在紐約中央公園

資料圖:目光嚴厲的塞林格在敲來訪者的車窗,充滿被冒犯的憤怒

年輕人說, “你只管睜大眼睛看有沒有香蕉魚。今天是抓香蕉魚的好日子。” “我一條也沒看見。”西比爾說。“這也不奇怪。他們的習慣很特別。非常特別。”他繼續推着橡皮筏。水還不到他的胸口。“他們的生活很悲慘,”他說,“你知道他們做什麼嗎,西比爾?” 她搖搖頭。

“嗯,他們遊進一個全是香蕉的洞裏。他們游進去的時候看起來是很普通的魚,但是一進洞,他們就變得像豬一樣。你還別說,我就知道一條香蕉魚遊進一個香蕉洞裏,吃了足足有七十八根香蕉。”他一點點向前推着橡皮筏和上面的女孩,離地平線又近了一英尺,“很自然,等他們變得那麼胖,他們就再也出不了洞了。洞口太小了。”

從《麥田裏的守望者》到《九故事》《擡高房樑,木匠們;西摩:小傳》《弗蘭妮與祖伊》,塞林格在小說中鋪設具象的情景,卻呈現出極爲多義性的指向。我們可能記不清故事的具體情節,但是卻爲塞林格筆下的那些意義不明的意象着迷。

塞林格之子馬特·薩林格和格非、李洱、飛氘等作家交流

3月23、24日,以“抓香蕉魚最好的日子”爲題,譯林出版社組織了塞林格青春分享會。

格非:隱居使他的理念經得起推敲

我這個人,前幾年有散步的習慣,我經常下午就會到圓明園去散步。有一段時間,每天下午繞着圓明園裏面走一圈,很長時間就我一個人。然後每次散步,經過一片水面的時候,就會看到一羣鴨子。冬天的時候它就站在冰面上。我每次走到那兒,我會坐在椅子上看那羣鴨子。我就在想這個鴨子從哪兒來的?它們是在這停留嗎?我一直注意,整個冬天鴨子都在,就在冰面快化掉的地方在那找蟲子。

我覺得,爲什麼這樣的景象讓我特別着迷?當然我很快想起來,這是塞林格在小說裏邊,寫到的中央公園的那個鴨子。所以我每次到圓明園第一個想起來就是這個鴨子。

塞林格作爲一個塑造了霍爾頓的作家,他真的去隱居了,他的隱居使得理念經得起推敲,並變得比較堅固。從1857年,梅爾維爾寫《抄寫員巴特比》開始,全世界的作家、藝術家裏面,主動採取和人羣遠離,遠離這個社會、逃離這個社會,或者“戒除”這個世界。

塞林格《麥田裏的守望者》中,霍爾頓沒做什麼離經叛道的事情,他只不過是跟不同的人交往,表達自己的情感,他幾乎對所有人都厭惡。這讓我想起《紅樓夢》,大家想過一個問題沒有?賈寶玉這個人要是長大了會怎麼樣?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非常重大的一個話題,尤其最近幾百年來,我們跟這個世界相處無非兩個方面:第一方面,每個人都在保存自己的自我,讓自我不受侵犯,保有自己的生活觀念、生活態度;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得跟社會打交道,也得跟我們不喜歡的人去握手,跟那些人去周旋。這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爲了保護自己,一部分是向外拓展。

我在30年前讀這部作品跟今天讀有一點不同。在過去讀,我覺得會把霍爾頓這個人物作爲偶像,特別喜歡他的髒話,老在罵人。然後他有些口頭禪,他那個行爲、他爲人的品格,你會覺得非常認同,有一種祕密的喜悅。但是今天我在讀這部作品的時候,我已經有了新的看法,我覺得霍爾頓就是很普通的人,其實就是我們每個人,他的那些煩惱,他和世界的緊張關係,我們每個人都在面對。

當一個作家獲得很大的影響以後,尤其像塞林格這樣的作家,成爲青年的偶像以後,這裏麪包含着某種危險:我們容易把塞林格理解爲某個類型的人,或者把霍爾頓理解爲某個類型的人,然後就把他概念化。馬特·塞林格先生也提到,我把它稱之爲一種“臨界狀態”。

霍爾頓這個人,我還是先說《麥田裏的守望者》,他意識到這個世界的問題。比如他的同學、老師、朋友,包括酒吧的那些女孩兒。他遇到了問題,但是他並沒有形成自己恆定的那個世界觀。他具有反叛性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在反叛性的背後,他也有一種設身處地的,爲別人着想的善良。他是我們每個人,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從他身上找到感人的東西。

我希望不要把塞林格概念化,覺得塞林格就是獨立的、具有反叛性的、自我放逐的偶像,不是,他寫的就是年輕人,他有非常好的直覺。

馬特·塞林格。 Ali Smith 攝

馬特·塞林格:我們都應該爲全人類去演戲

其實我父親感興趣的是更深刻、其他更有意義的東西。他想離開,想拒絕城市帶來的那種干擾。我父親期望在一個平靜的、美妙的環境裏去寫作.

我有時覺得,《九故事》可以作爲心理測試材料,就是年輕人在找工作時,僱主單位可以用這個來了解這個人的個人情況、性格。如果問年輕人,《九故事》你最喜歡哪個故事,或你對哪個故事有什麼感受,這真的能體現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些故事裏,《弗蘭妮與祖伊》是我父親最喜歡作品,父親重讀《弗蘭妮與祖伊》比他重讀其他故事的次數更多。這個故事脈絡和《麥田裏的守望者》有一點相似,在這個故事裏,故事主人公弗蘭妮陷入巨大困惑,在書最後她算是走出了精神困境。

當您說到我們每個人都是霍爾頓的時候,我想到《弗蘭妮與祖伊》書中最後一段話,祖伊對弗蘭妮說:我們都應該爲全人類去演戲,爲了世界上的每一個像我們這樣的胖女人去演戲。我真的很爲此感動。

說到我父親的信仰的問題,我的確比較清楚我父親在精神或宗教上的信仰。我知道,正是因爲他的某些信仰,讓他拒絕所謂的現實,拒絕所謂的某個真實自我,拒絕這種肉體的存在。他對世界上各種宗教包括伊斯蘭教、猶太教、天主教、道家,所有宗教中比較神祕的部分都很有研究,他的宗教傾向非常有東方特質。包括他特別喜歡印度教中有一種思想,就是“無作爲”的思想。

所有這些宗教中的共同點就是,認爲這個世界並不比一場夢境更真實。而掙脫虛幻現實的唯一方法是通過冥想,在冥想中不斷問自己,什麼是自我?什麼是真實?到底我是誰?我父親每天在進行關於自我、我是誰的冥想,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實踐者。也許我父親所謂的真實自我只是不戴面具的自我。

我覺得很多關於我父親的所謂傳記,都在我父親戰爭經歷上下了太多筆觸,認爲我父親在戰爭中看了太多暴力的、可怕的事情。其中最可怕的一種解讀,可能就是把《麥田裏的守望者》當成一部戰爭小說。其實他在參軍之前就已經在寫《麥田裏的守望者》的一些部分,他在戰爭中也一直在寫。很早之前,其實就有所謂的解讀,說我父親在戰爭中受了多大的創傷,但是他跟我說過,戰爭給一個人留下來最深的痕跡,使他更相信他在戰爭之前確信的關於人類和社會的想法。他會發現,人類居然會如此殘酷,對彼此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人與人之間居然有如此深的憎惡。而且這種想法,這種現象完全沒有在好轉,這樣的情況讓他感到非常絕望。

苗煒:你要想象這個痛苦的深度

《麥田裏的守望者》這本書,好多評論家已經特別準確地描述過青少年看《麥田》的感受,你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你心裏面破碎了,需要治癒,看這本書的時候,得到了一種治癒,但是也說不太清楚這種治癒是怎麼發生的,這可能是《麥田》給人非常好的一個感受。也是後來我長大變好之後,還會經常重讀的一個原因,你總覺得它在某些地方治癒了你,你總覺得這個小說能夠發出一種很獨特的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這本書有特別大的篇幅在寫二戰,開始的幾個篇章幾乎覺得在看一本《兄弟連》。我後來特別深刻地理解了一個問題,當你心中的痛苦和傷害是由一個更深層的東西造成的時候,經過一個作家的轉化,它傳遞出來力量是多麼強大。如果你寫你青春的傷痛,頂多寫你遇到了一個渣男,做了一次流產手術,等這種故事爛糟了之後,它在你心中沒有任何的波瀾。

但爲什麼塞林格作爲一個士兵,跟着第四師登上諾曼底時,揹包裏揹着《麥田》前六章,在住處被德國人轟炸時,他要鑽進一個傘兵坑裏面寫這本書,但同時他又不會對這個戰爭說太多。《九故事》我們可以理解爲是對戰爭療傷的一個小說,但也不知道爲什麼,他把戰爭造成的痛苦寫在一個青少年成長的小說裏,而這個青少年感受到的痛苦,讓你們,讓世界上成千上萬的青少年都感同身受。

那麼,你要想象這個痛苦的深度。這是我翻這本書時特別能夠理解到的一個東西。有一個章節非常有意思,塞林格在修他的房子,女兒瑪格麗特站在旁邊,那些木匠、瓦工在修房,赤膊站在旁邊,或者是穿着一個跨欄背心露出肌肉,這就是青春,這就是青年人的身體。然後塞林格對女兒說,在戰爭中這樣的年輕人像波浪一樣死去。因爲他所在的那個團幾乎就全軍覆沒,在第四師參加的三百三十多天的戰役中,塞林格打了兩百多天的仗。我才知道,有時你看着是一個年輕人特別簡單的叛逆心理,可能其中有更深刻的痛苦,是我們需要更努力去理解的。

其實我喜歡的永遠是《麥田》和《笑面人》裏瀰漫悲傷氣息,那種悲傷氣息不知道是什麼。但說得殘酷一點,我們歲數大了,發現原來我周圍都是傻子。這事很簡單,很輕描淡寫。但當你年輕的時候,你發現我周圍都是傻子,就會特別特別痛苦。《麥田》裏有一句特牛的話,說如果有一個人對戲劇、演出、文學之類的東西懂得多一點,你就要花更多的時間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傻逼,這種痛苦實際上是非常強烈的。

《推銷員之死》有一句臺詞:因爲我周圍人的太過平庸,所以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降低自己的理想。當時臺詞一閃而過,後來再看劇本,你會特別痛苦。當你意識到我周圍的人都是那麼平庸的時候,我不得不一次一次降低自己的理想,跟世界妥協,那種痛苦。你要知道這種悲傷並不是遇見一個漂亮姑娘求不得的悲傷。但這種感受是最能夠直接刺痛你的。那種痛苦和悲傷會持續很多年。你看我現在50歲了,我依然感覺到我周圍都是傻逼。

塞林格作品集

【來源:澎湃網,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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