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者將人類物質文明的標誌,概括為城巿、金屬器、文字及宗教祭祀活動場所等四要素。一般來說,在某個地域內的某個社會裡,只要同時具備了四個要素中的2——3個,便可以確認該社會已進入文明時代。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早已指出,中國文明的起源,是多元的,長江以南即是一個源頭。而南方文明的產生和存在,根據現在研究的結果看來,夜郎時代的西南夷文明在四大要素中,又顯得最為完善:四川三星堆,雲南晉寧石寨山,貴州赫章可樂及威寧雞公山等遺址的發掘,印證了青銅文化的發達及祭祀活動的頻繁和規模之大;而城巿作為西南夷上古時代的存在,除了考古的證實,尚有彝文獻的佐證。用古彝文記錄併流傳下來的卷帙浩繁的彝文獻,更是南方文明中的一朵奇葩。因為彝文獻的存在,不但使西南夷的文明增添了異彩,比之用漢字記述中華古代歷史文化的漢文獻,可以說毫不遜色。尤其是兩種文字對於中華遠古文明的記存,理所當然地使漢、彝文獻成了兩座並世而立的寶庫和歷史的豐碑。其中對於西南夷的記存,彝文獻更彌補了漢文獻的不足。夜郎歷史文化的研究,正可說明這一點。

一、彝文獻使夜郎研究為之一變

夜郎歷史文化的研究,始於晚清,而盛於上個世紀的後半葉,特別是70年代以後。這些研究的成果主要來自考古學、歷史學及民族學領域,成績不小,貢獻很大。但是這些研究除了極少數彝族學者之外,基本上都是用漢文化的視角。其所依據的歷史資料就是《史記》、《漢書》、《後漢書》、《漢記》及《華陽國志》等幾部漢文獻中的有限記載,總量不超過2000字。所以到了世紀末,夜郎研究出現重複自已或重複別人的失語態勢,而陷入尷尬處境,實在是勢所必然。

在這些研究中,彝族學者們的觀點猶如空谷足音,引起了我的特別震動。比如余宏模先生提出「夜郎」二字為彝文音譯,意為「黑且深的大水」、「所謂黑水、大水、深水,都系指金沙江而言,也可以譯意為從金沙江流域遷徙而來的」。1認為夜郎國的主體民族是夷人和濮人,「統治民族當為夷人,被統治民族的居民中有大量濮人。」進而指出:夜郎國為彝族先民武僰支系所創立。2王正賢先生關於夜郎國史劃分為五個歷史階段,夜郎時代修建了多個城池,包括可樂、貴陽、安順、昆明、成都等,3都拓寬了我們的視野和思路。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易謀遠在世紀末出版的《彝族史要》一書中採納了他們的觀點,認為彝文獻中的「液那」就是漢文獻中所稱的「夜郎國」;進而認為夜郎又有「廣義」和「狹義」之分,「武僰系部落群不等於廣義的夜郎即夜郎民族集團」等。4在眾說紛紜的爭議中,讓人感到其立論懇切而自信,既不是不著邊際的想像和揣測,也不是聳人聽聞的故弄玄虛,而是真正的有所本。

這個「本」,就是彝文獻。

其實,主張夜郎國是彝族先民夷人創立的國家,這種觀點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就曾出現過,比如民俗學者馬學良通過對雲南彝區的考察而獲此認識,地質學家丁文江先生編《爨文叢刻》後即得此結論,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依據了彝文獻。這兩位漢族大學者實事求是、深入民間、通過民俗學及民族文獻學研究夜郎的學風,後來不幸中斷。一些專家不承認彝文獻的真實性,認為彝族先民進入貴州是在東漢以後,連夜郎國的主體民族都算不上,何談統治民族;有的專家甚至認為彝文字出現在元明之後,連濟火的彝文記功碑都是後人假託。應該說這些觀點的出現有客觀原因,那時候翻譯過來的彝文獻還較少;但也有主觀方面的原因,主要表現為對考古學及漢文獻的崇拜。在一些人看來,非出土文物不能談夜郎文化;或者認為漢文獻才是文獻,彝文獻就不算文獻。

我不這麼看。人類創造的文化是包括了物質文化、精神文化及社會(制度)文化三個方面的,出土文物僅僅是一個民族創造的物質文化中很小的一部份,涵蓋不了所有的文化。所以考古學的材料及方法對於夜郎文化研究是非常重要的,但卻不是唯一的,搞考古崇拜就更不對了。漢文獻是中原王朝史官用漢字記存的歷史,彝文獻同樣也是由彝族畢摩和摩史用彝文字記存的歷史,畢摩和摩史的特殊身份,使他們在彝族歷史上承擔了祭師和史官的責任,因此漢文獻是文獻,彝文獻也同樣是文獻。不能厚此薄彼,更不應搞漢文獻崇拜。舉個例子來說,比如因為崇信司馬遷,所以連《華陽國志》記竹王傳說一節,有的學者憑主觀想像,認為司馬遷在《史記》中「未與採信」,因而懷疑「竹王傳說」對於夜郎歷史文化研究的價值。至於彝文獻中關於竹王世系及竹王傳說的記載,就以為更不可信了。其實就《史記》、《漢書》對西南夷及夜郎、滇等方國的歷史文化的記載來說,局限性也是很大的。其表現一是粗,二是誤,三是只用了漢文化的視角。當時的交通極為不便,加之不懂夷文和西南夷其他民族的語言,司馬遷不可能深入到西南夷及夜郎的腹心地帶,所得大多為別人轉述的第二手材料,即犍為郡地方官的彙報及唐蒙回朝奏報時的耳食之言,缺失甚多,錯誤之處難免。比如把「蒟醬」記作「枸醬」,結果帶來了一段至今仍理扯不清的公案。這是歷史的局限,並不影響司馬遷大史學家的地位。我們援引此例,主要是為了說明司馬遷的記述對於夜郎歷史文化研究雖然很重要,但將司馬遷的立論絕對化、搞漢文獻崇拜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對彝文獻真實可靠性的懷疑,主要來自「彝族文字出現在元明之後」的觀點。現在通過大量考古發掘,已經證實這一看法與歷史不符。比如西安半坡出土陶器上的50個刻劃符號,有22個與彝文字形、義相同或相近;威寧中水出土的陶文,不但與半坡刻符書寫的風格一致,在不同的13個字中,有8個字與彝文字形、義相同或相近。又如龍山陶文中的文字,完全可以按照彝文釋讀,而半坡文化及龍山文化經測定,距今都已有5000年以上的歷史。這與《西南彝志》、《彝族源流》等彝文獻中所記是一致的:相當於漢文獻記載的「三皇」後期,夷人中就已出現「心想知識、口講知識、手寫知識」的高級知識分子,表明夷人早已有了文字。此外,貴州出土的彝文「萬古擂缽」上的五個彝文字,戰國彝文夜郎王印上的彝文字,特別是赫章可樂銀子岩上的漢陽、平夷劃界石刻,表明夜郎時代作為統治民族的夷人早已有了成熟的文字。《華陽國志·南中志》說:「今南人言論,雖學者亦半引夷經。」這裡的「夷經」,指的正是彝文獻。

近20年來,由王興友、羅國義、王子國、王子堯、王繼超、阿洛興德、阿候布穀等一批彝族學者翻譯的大量彝文獻的出版,以及陳英、陳世鵬、龍正清、張福、且薩烏牛等眾多學者對夜郎歷史文化的研究,使得上述觀點不攻自破,,而陷入窘境的夜郎研究也為之一變,出現了轉機。憑藉彝文獻來研究西南地區上古文化、夜郎文化的人也逐漸增多,除彝族學者外,也包括不少漢族和其他民族的學者。筆者即是其中之一。

二、彝文獻幫助解開歷史之謎

我很幸運,在我走進夜郎文化研究的領域時,即有幸讀到《西南彝志》、《彝族源流》、《物始紀略》、《夜郎史傳》、《益那悲歌》、《彝族創世志》、《宇宙人文論》、《土魯竇吉》、《彝族詩文論》及《彝文金石圖錄》等一批彝文獻的漢譯本。這些彝文獻不但讓我認識了一個民族,認識到這個民族在歷史上曾經有過怎樣的輝煌,其所創造的文化,不僅有崛起於中國西南、可與商、周媲美的青銅文化,這裡的稻作文化也是亞洲稻作文化起源地之一。她的養蠶絲織業的興起,清、濁二氣哲學觀的創立,先天八卦及五行學說的創製,十月太陽曆的推算和應用,以及在數學、醫學等領域內的發明創造,在彝文獻中都有記載,因而大大豐富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寶庫。而在西南夷及其夜郎研究中,彝文獻的直接功用就是彌補了漢文獻的缺失,幫助我們解開了若干歷史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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