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夜行者陳拙。

前不久看到一篇文章,寫開在邊境的野味店,有個經常光顧的中國食客這麼說:

「這些動物在中國需要保護,在緬甸不需要,這輩子不喫,下輩子就沒得喫咯。」

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危險。

金三角

系列的作者沈星星也說過事兒:

金三角野生動物交易猖獗,為了招攬中國遊客,一些飯店門口的柱子上會綁一頭活老虎,菜單第一道菜就叫做小炒老虎肉。

金三角山林茂盛,當地人的生活大多自給自足,對野生動物的需求量並不大,是國外,尤其是中國食客供養了金三角的野生動物市場。

在這行業裏,星星認識一些人,其中一個叫猴王,是今天故事的主人公。

猴王從小在山林裏長大,身邊養著3隻猴子,「好像能明白他們(動物)的一些東西」,猴王這麼對沈星星說。

星星卻不當真,因為誰都知道,猴王做的是「走山貨」生意。

他是一個真正的狩獵者。

事件名稱:狩獵者猴王

事件編號:金三角06

親歷者:沈星星

事件時間:2009年

記錄時間:2018年5月

狩獵者猴王

沈星星/文

生意的本質是資源互換,金三角就是自然資源十分豐富的國度。

雖然分屬緬甸、泰國、寮國,人們還是習慣將金三角劃分為獨立王國。在步入現代文明很久後的今天,這裡仍然保持著混亂。

當地衍生了許多灰色產業,為世人熟知的毒品貨源地是其中最出名的一個。

被罌粟之名籠罩著的金三角,還有其他暴利產業。

大小林立的賭坊接待來自全世界的老賭棍;各個類型的採礦場,尤其是玉石行業無休止地開採;偷渡過來的伐木工人肆無忌憚砍伐樹木;民族地方武裝和毒販都需要軍火和僱傭兵;農副產品走私等,不一而足。

走私農副產品裡面,有一個挺大的分支:出口野生動物,俗稱「走山貨」。

我出生在沿海小城,對野味最早的觀念停留在烤麻雀、炸知了。

直到來到昆明,我第一次在燒烤攤上見到小鱷魚被齊齊整整地擺放在桌面上,背上開著很大的口子。

有客人需要的時候,攤主就會拿刀切下幾塊肉,串在簽子上,擱在燒紅的鐵塊上,「滋」,生肉冒出白煙,撒上辣椒麪,些許鹽,翻轉片刻。

鱷魚肉並不好喫,硬,沒味道,可這並不妨礙它成為一門生意。

金三角的世界就更大了。

幫猜叔成功走了幾次貨,生活逐漸穩定,我會在閑暇之餘跟猜叔到小勐拉的賭坊裏玩幾把。

我賭運向來不好,換的籌碼輸光了,就藉口溜出來,在街上隨意晃蕩。

華人都說小勐拉逛街有三寶:「長贏、嫩雞、喫得好」。我從賭坊出來,不想找姑娘,就沿街掃著一個個小攤,看有什麼好喫的。

逛了一大圈,發現都是些茶沙,魚飯之類的傳統小喫,我不太喜歡。

東南亞美食裏,緬甸菜一直不符合中國人的口味,重油、酸辣,偏油炸。雖說和泰國菜一脈相承,賣相卻差了些,多是屎黃色。

這邊的奶茶倒是意外不錯,任意一家店的奶茶都比國內連鎖店好喝,可能是用料正宗的緣故。

我正走著,看到一家店名叫「江南菜」,在西郊農貿市場隔壁街,傳統的緬甸兩層民居,實木搭建,一樓的兩個房間打通當作門面,擺了七八張桌子。

竟然在小勐拉見到「江南」,我不自覺走了進去。

「您,好,要甚莫?」

店裡就一個男人,黑胖方臉,不到一米七,40多歲的模樣。穿著一件白色的緊身工字背心,肚子上肉很多,撐起一個半球。走過來的時候肚子劃過桌角,像是把筷子掠過白色的豬油。

中文發音很怪,一聽就知道是緬甸人。

「你是這家店的老闆?」

店主點點頭。

我原以為會碰到老鄉,這下瞬間失去交談的興趣,讓他把菜單拿給我。菜單是一張列印很簡單的A4紙,菜名用中文標註,沒有價格。

「宮保雞丁、番茄炒蛋、炒飯,就這些?江南菜?」我目光轉向老闆,菜單上都是些中國的家常菜。

「見南菜,見南菜。」老闆連連點頭,臉上笑容密佈,眼睛都快擠成一條線。他兩隻手不停揉搓,微微鞠躬低頭和我說道。

我已經對菜的味道不抱希望,有起身離開的念頭,但看到老闆略帶謙卑的模樣,還有都到飯點了,店裡也沒客人,決定照顧一下生意。

「江南菜就算了,隨便做兩三個這裡的特色菜就行。」

老闆稍稍愣了一會兒,應該是在消化這句中文的意思。他伸出一個手指比了比自己:「我們,菜,三個?」

我點頭,問:「多少錢?」

「200。」老闆伸出兩根手指。

「人民幣?」我多問了一句,這數字肯定不是緬幣。像小勐拉、大其力這些比較出名的地方,中國賭客多,做生意的也多,是會接受人民幣的。

「人民幣。」

我伸手比了個OK。

老闆見我確定,給廚房交代了一聲,朝我也比了個OK的手勢。

「你為什麼會起江南菜這個名字?」我有點好奇,當時小勐拉的店面門牌還是以緬文和英文為主,純粹中文的店名很少看到,最多是在門上貼一些中文說明。

「中國人,錢好賺的。」老闆笑著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下。

聽老闆這麼說,我心裡有些不舒服,聳了聳肩就把頭轉向別處。老闆也沒再多話,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時不時轉頭看我一眼。

菜上的很快,一盤是蟲拼(一般是炸蟬蛹、齟、水蜈蚣、蠍子、山蜥蜴),一盤是紅棗蟑螂(炸過的蟑螂放在紅棗裡面,外面塗一層蜂蜜),還有一個小的野火鍋(蝙蝠、野山雞、飛鼠之類的肉放進鍋裏燉,用蔬菜包著喫)。

果然很特色,我心裡想到。

我夾了幾個蟬蛹,炸的太老,其他的就不想嘗試了,放下筷子,從兜裏掏出兩張紅票子擺在桌上。

我剛要出門,老闆把我攔了下來,伸了兩根手指,「200。」

「錢我放桌子上了。」我以為老闆沒看到,轉身指著桌上的錢。

老闆搖搖頭,還是笑著看我,但讓人感覺不舒服,「200,多了。」

「多了?」我琢磨過來,「美金?」

原來這傢伙是把我當中國遊客在宰。

我當即腦袋傾向一邊,歪著嘴:「你別他媽找事啊。」就邁步往外走去。

老闆伸手拽住我的胳膊,一把將我拉回來,力道很大,害我踉蹌幾步。

我脾氣來了,轉身就要把沸騰的小火鍋砸過去。

還沒等我動作,後廚立馬衝出來倆小孩,十七八的模樣,一個把凳子踹飛,落在我身旁的地上。

另一個孩子手拿菜刀,刀看上去很久沒洗,上面有一層黃色的污斑。他眯著眼,眼神冷厲。

打架分很多種,有叫的大聲不敢下死手的,也有一聲不吭捅你兩刀的,我基本屬於第一種,可這倆小孩一看就是真會打架那種。

金三角當地人大多和民族武裝有關聯,見多了戰爭,和國內的混混不一樣,不會考慮打死了人會不會被判刑,勢力大於法律。

我拿起火鍋的手放了回去,咬著嘴脣,「行。」

皮夾掏出來,我數了200美金拍在桌子上。剛想把那兩張人民幣拿回來,就見到那老闆指著被踹飛的凳子,「賠錢。」

我咬了咬牙,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從店裡出來,我越想越惱,又沒有解決辦法。先不說猜叔會不會管我這破事,我自己也沒臉開口。

揣著一肚子氣回到賭坊,正好猜叔贏了錢準備請飯。

那天不止我和猜叔,還有一個傢伙,叫猴王,是「走山貨」的。

在金三角混出頭的當地人,大部分和中國人關係不錯,為了更方便交流,他們會給自己取些外號。

猴王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緬甸人顯老,他看上去像個中年人。

他的臉型尖瘦,顴骨突出,像是割掉嘴的禿鷲,眼白比一般人多點,有些惡相,沒到一米六的個子,全是精肉,渾身布滿佛經形狀的紋身,就連脖子都是特殊的佛教圖案。

「猜叔中意你,他不常帶人出來玩咯。」猴王在我敬酒的時候冒出一句。

「哈?」我不知道怎麼回,趕緊把酒幹了,恭維了句,「你中文說得真好。」

「和中國人打交道,中文要好咯。」猴王邊把酒喝了,邊揮手示意我坐下。兩人就算點頭交了。

90年代初,野生動物市場規模擴大到之前的數百倍,中國商人,確切說是廣東商人,逐漸取代歐美成為最大買家。

所以金三角從事「走山貨」這一行的緬甸人都在努力練習中文,說話還會刻意帶一點粵語的味道。

野生動物走私,整個東南亞已經有50年的歷史,越南排第一,下面就是緬甸。

同樣是走私,山貨比毒品小眾,危害性也沒那麼大,邊境警察查的不算嚴格,運送過程自然不算困難。

僱些村民挑著扁擔,拎個買菜籃子,走幾步山路就可以送到中國。戒備較為放鬆的日子,直接放在大巴車的行李艙內也沒人管。

「今天怎麼沒把你幾個兒子帶出來?」猜叔把筷子放到一邊,和猴王喝了一杯,問道。

「鬧脾氣咯。」猴王聳了下肩膀。

「兒子?」我順嘴插了一句。

猴王看我一眼,笑了出來。

猴王的兒子是他養的三隻白眉長臂猴,毛髮黑褐色,兩邊眉毛都是白色,智商不高,很好哄,陌生人給點喫的就會消除戒備。

平常沒事的時候,猴王就愛帶它們出門溜達,別人遛狗,他遛猴。

「搞過一勺萬金咯?」猴王和我回碰了一杯後,夾了幾口菜,突然問我,眼神有些陰冷。

「什麼意思?」我愣了下,要喝湯的勺子停在空中。

猴王看我這模樣,斜了我一眼,眼裡的陰冷卻消失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孤、陋、寡、聞。」

還他媽會成語?我心裡罵道,瞥了猜叔一眼,「和猜叔學的吧?」

猴王說的一勺萬金是猴腦。

據說廣東有三道名菜:一個是活叫驢(桌上擺著一個火鍋和烤爐,旁邊柱子上拴著活驢,想喫哪一個部位,就用刀片一下,可以聽到驢叫個不停),一個是吱三聲(幼鼠放在盤子裏,,夾一隻沾調料的時候吱一聲,放到烤盤上吱一聲,嘴裡嚼的時候吱一聲),還有一個是猴腦(活猴固定在桌子上,露出一個腦袋,用燒紅的鐵絲綁在猴子的腦袋上,然後用小鎚子不停敲打,半個腦殼就掉落,再用燒紅的小石子放到腦漿裏,點兩滴醋去腥,過10秒,就可以用勺子挖著喫)。

驢叫和吱三聲還是比較常見的,普通的猴腦咬咬牙也可以消費得起,畢竟猴子不稀少。

一勺萬金不一樣。

一勺萬金選用的是蜂猴,一種微型猴子品種,身材只比一隻手稍大,眼鏡很大很靈,屬於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國內只在雲南有存量;

蜂猴的手肘有毒腺,遇到危險會把毒液放進嘴裡咀嚼。所以在食用之前,廚師會故意用燒紅的鐵棍戳它,讓蜂猴咀嚼毒液,這樣可以讓猴腦處於活躍狀態,然後在腦袋上繞一圈熱鐵絲。

因為疼痛,蜂猴會發出「嗤嗤」的悲吟聲,等兩分鐘的時間,拿刀背把腦殼敲下來,不用放佐料就可以挖著喫。

蜂猴小而珍貴,猴腦剛好夠一湯勺,所以叫一勺萬金。

「不只是猴腦。」猴王說金三角還有種類數以千計的動物售賣,除了老虎、大象等本地物種,非洲的犀牛、獵豹也經過這裡進入中國。

這些都只是「走山貨」行業的冰山一角。

猴王是緬甸克商族人,屬於克欽族的一個小分支,人數不超過2000,主要分佈在緬北的深山老林,世代以種植罌粟為生。

1996年大毒梟坤沙倒臺,緬甸政府迫於世界輿論壓力,銷毀大片罌粟田,轉為種植橡膠和茶葉,大批煙農被迫轉移。

猴王就是那時候跟隨父母從深山遷移到小勐拉的。

政府想要依靠經濟農作物替代罌粟的預想最終並沒有實現。

因為種植技術和生產銷路等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煙農所獲得的收益也遠遠低於種植罌粟,生活完全沒有保障,有些家庭甚至連米飯都喫不上,只能去山上挖野草喫。

加上煙農大多習慣抽罌粟葉子,不能自給自足以後就必須要到市場購買,日子越發艱難。

猴王十二三歲的時候,父親在下山途中毒癮發作,不小心踩空滾落進山崖,手腳骨折,身體卡在巨石的縫隙之間,動彈不得。等到被人發現時,已經過了一個星期。

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都結滿厚厚的血痂,身體被禿鷲啄的四處都是孔洞,沒有一塊完整的肉。

「你們中國人是不是都會那個十大酷刑?」猴王有次叫我給他詳細說說這些刑罰的手段。

我問他要幹嘛?

猴王說,想要給別人試試,讓別人也體會下當年他父親受過的苦。

猴王父親走後沒到半個月,母親就拋下猴王跟情人逃跑。

此後,猴王跟著族裡的一個老人打獵為生。沒兩年,那老人和人發生口角,被人打死。

之後的日子,猴王獨自生活。他依靠學到的打獵技術,在山裡抓捕山蜥蜴、豪豬等動物,送到集市換取大米才能養活自己。

猴王的打獵技術很高,他用一張竹子做的最簡單的弓,加上幾支箭,就可以在森林裡抓到山兔、野雞這些動物。

猴王勉強活到16歲,熬到緬甸年輕人結婚生子的普遍年齡,總算有個姑娘不計較猴王無父無母,家裡窮苦,毅然決定和他結合。

可惜就在結婚前幾天,姑娘回家遲了些,在一條主街道上被一夥青年輪姦。

當晚姑娘跳河自盡。

猴王花費兩個多月時間,終於查清楚作案是哪些人。當天傍晚,猴王拎著刀子挨個上門拜訪,把他們的子孫根一一切斷,沒有人倖免。

本來猴王必須要償命,是金三角走山貨的頭目吳奔看上了猴王的捕獵技術,將他保了下來。

從此,猴王就在「走山貨」這行紮根,負責小勐拉地區的貨源。平常的工作就是帶領獵人團隊進山,大規模組織抓捕野生動物,屬於公司主抓生產的經理。

他在內部地位頗高,行業內俗稱「二家」。

後來,猴王找寺廟的和尚算命,和尚說他是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面相。行業內很多人就都知道猴王命格硬,做生意的時候會比較忌諱,無形中讓他得到不少好處,也算因禍得福。

「猜叔,這些祕密你怎麼知道的?」回去的路上,猜叔靠在椅背上,打著嗝八卦似地告訴我猴王的事情。

「呵,誰都知道那傢伙命硬。」

「那他在勐拉肯定混的可以吧?」在這些行業裏,除了毒販,走山貨的傢伙狠毒是出了名的,只有伐木工人可以比。

「嗯。」猜叔眯著眼。

自從知道猴王是小勐拉混得開的傢伙之後,我開始有意和他接觸,想著和他搞好關係,讓他幫我教訓那家飯館的老闆。

有次我看到猴王在賭坊輸得沒籌碼了,硬著頭皮上去搭訕,拉他出來喫了頓夜宵。

「一箱,『啵』。」我剛坐到位置上,就揮手喊老闆過來。『啵』是象聲詞,指的是小緬甸,當地的啤酒牌子。

老闆把啤酒擺到桌子上,剛開了4瓶(在邊境地區,如果你說中文,你叫幾瓶酒就會立馬給你全開了,喝不完連退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大家內心的共識都是:中國人的錢容易賺)。

猴王搖頭,「齋戒,不喝咯。」

「哈?你齋戒還賭嗎?」我發出疑問。

「纔想起來咯。」猴王那張凳子有些不平,起身換了新的,漫不經心地回我。

齋戒日還能忘了?我心裡吐槽。

緬甸信佛的人裏,每月除了初一、十五,還有專屬於自己的齋戒日,通常選擇生日作為齋戒日,這天禁賭、禁酒,誠心的人還會進寺廟朝拜佛像。

「那行吧,今天酒就不喝了。」我只能主隨客便,轉頭叫老闆倒了兩杯熊血,對著猴王挑了下眉毛,「給你轉轉運。」

熊在金三角很常見,一般的野市(小型野生動物集市)都有販賣,不過個頭都不大,幼熊居多。

除了熊膽、熊掌價格稍微高點,其他部位便宜得不行,碰到賣熊多的野市,熊肉甚至比豬肉還便宜。

不過熊肉味道不好,硬邦邦,口感像放久了的QQ糖。

熊血是金三角燒烤攤子獨有的飲料,當地人喝一杯30人民幣,中國人喝一杯200人民幣。

熊血可以激起性慾,當地又有熊血轉運的說法,中國賭客特別喜歡喝這個。

攤主會把熊關在籠子裏,用鐵鏈綁住四肢,從腹部切一個小口子,橡膠管一頭插進去,另一頭用老虎鉗夾住,等需要的時候,就鬆開老虎鉗,把血導流出來裝滿一玻璃杯。喝的時候一般是加雞蛋清,讓口感潤滑一點。

一頭熊的血很多,幾天都喝不完,為了防止傷口感染,就得用消炎藥,成本較高,大型燒烤攤子纔有。

一些食客甚至會把熊的眼睛現場挖出來,放在燒烤盤上,滾兩下丟進熊血裏,就著「咣咣」作響的鐵鏈聲和熊的哀嚎聲,一起喝了。

猴王隨意叫了幾個菜,剛要點煙,我突然想起來金三角還沒喫過鱷魚肉,就對著老闆喊了聲:「來只小鱷魚。」

說完這句話,攤主獃獃地看著我。

猴王拿著火機的手就停在半空,眼睛也盯著我,嘴角猛地咧開,「哈哈」發出笑聲。

笑了一陣,猴王才把煙重新點上,「有趣咯。」

雖然東南亞各國都做走山貨的生意,但既然是山貨,那不同山之間貨也有不同,像鱷魚這種就屬於越南的買賣。

我那句話像在日本壽司店點了個泡菜一樣滑稽。

 

「走山貨,最關鍵怎麼走咯。」猴王說兩國運輸渠道的選擇是完全不同的,現在主要有兩條線:

 

一條是寮國裝船途經越南沿河進入廣西東興。東興當地經常是一個村一個村的組織人手幫忙,年輕人運貨,老人婦女望風警戒,統一安排,按月發錢,俗稱"瞧水族"。

 

後來發展到一些接應的村莊集資建立簡陋的停貨碼頭,碰到執勤警察人數不多的時候,甚至還會暴力對抗搶走貨車。

近些年因為名聲太盛,轉移到了地形複雜的憑祥和崇左地區。

除了山貨,走私最多的就是發臭的凍爪和牛肉。一些沿海地區的商人在東興開食品公司,直接用這些走私品加工再運往全國各地。

 

如果買到的泡椒鳳爪產地來自那裡,最好不要嘗試。

另一條是緬甸、泰國的貨物從木姐、老街等地入境,經過雲南瑞麗、畹町、孟定等城鎮,通過死物走火車、活物裝貨車的方式發往廣東省。

那邊的野生動物走私分子更加兇殘,因為邊境森林警察數量嚴重不足,一個森林警察要負責幾萬顆樹木的治安範圍。而走私分子配有衛星電話和無聲衝鋒槍,遇到警察也無所顧忌。

知道自己出了洋相,我趕緊和猴王碰杯,示意跳過這個誤會。

熊血一口悶進嘴裡,燥膩腥臭,血液卡在喉嚨半天下不去,就了幾口礦泉水才勉強下肚,胃裡像是火在燒,渾身的毛孔被強制打開,忍不住全身抖了起來。

看到我不停抽擺子,凳子腳發出聲響,猴王豎起大拇指,嘴裡又發出笑聲:「勁咯,沒有人一口喝完。」

果然,我看到猴王只是抿了一口,酒桌上最蠢的就是別人喝啤,自己喝白。

咯你麻痹,你麻痹的廣東腔。我嘴上陪笑,心裡開罵。

靠著這個契機,我和猴王的關係由生轉熟,酒桌上的談資也豐富了起來。

「你這紋身很漂亮啊?」猴王喫熱了,把身上的T袖脫了,露出密密麻麻的紋身。

猴王看了我一眼,站起來,把短褲也給拉了下來,好嘛,果然是紋身,全身都紋了。

猴王的紋身大部分都是緬甸佛教經文,他說自己想要洗清孽障,下輩子投一戶好人家。

「你還信這個?」我問。

猴王說,這些年金三角穩定多了,之前每天都在殺人和被殺中度過。走山貨的都是獵人出生,對山林有著深深的敬畏。

他們曾經都是自給自足,把動物當做大山的饋贈,但是自從中國人對於野生動物的需求量逐年增加之後,自己被金錢所誘惑,瘋狂捕殺山林的孩子。這在他們看來是一種惡,死後會墮入地獄,受無盡刑罰。

他認為造成這種罪惡的根源是中國。

緬甸人對於自己做過的壞事有一種恐懼感,他們往往不期望這世能夠善免,只求來生沒有罪孽。

佛教的東西太深奧,只一會兒就覺得無趣,再說哪有燒烤不配啤酒的道理?

果然,猴王說著說著也沒忍住,揮手叫老闆拎兩箱啤酒過來。

我心裡暗暗嘲諷他的戒齋日。

幾瓶啤酒下肚,猴王和我連吹三瓶,打了一個滿意的酒嗝,開始和我聊女人的話題。

「中國女比我們的孩子多勁咯。」猴王開始炫耀他的作戰史,逐個分析不同國家女人之間的區別,末了蹦出來一句,「你中國行咯?」

猴王看我和猜叔混,覺得我在中國混得開。

我當然混不開啊,不然來這裡幹嘛?心裡這麼想,嘴上不能慫。

我努力把臉上的笑容斂去,板起面孔,「嗯,還行吧。」

「幫我搞3個乾淨的。」猴王伸出5個手指,「5倍咯。」

「額。」我歪著頭愣住,「街上挺多中國女孩的,不用找我吧?」

猴王拿一串肉放進嘴裡,眼神竟然溫柔不少,「不幹凈,兒子找老婆咯。」

給他的猴子找老婆?

猴王平時帶他的猴子兒子出門,不綁繩子,一人三猴就跟街上晃蕩。猴子發情期到的時候,喜歡竄到姑娘身上揉捏臉、揉胸,惹出不少麻煩,猴王都用錢或者武力擺平了。

後來猴王也實在嫌麻煩,就專門在人口交易市場買了一些十來歲的小女孩,都

是泰國、越南人,沒有緬甸本地人。

猴王把這些女孩子關進家裡的籠子,陪著他的3隻猴子。

我剛想回話,就看到猴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笑眯眯地看我,「中國女小嘴,兒子中意咯。」

我仔細咀嚼了幾遍才明白過來,猴王是在開黃腔,我心裡莫名有團火冒出來,這傢伙把中國女孩當做什麼了?

我刻意「呵呵」笑了聲,舉杯敬猴王,跳過這個話題。

快散場的時候,猴王突然在一堆竹籤子裏挑挑揀揀,找到4個鐵簽子。

金三角的燒烤簽子大多是用竹籤,有些特殊的肉,比如麂肉,才會用鐵簽,說是鐵導熱快,能讓肉質更嫩。

「還要加菜嗎?」我看到猴王把鐵簽子一把抓在手上,以為他沒喫飽。

猴王沒說話,笑眯眯地盯著我,把舉了起來,鐵簽子在燈下泛著光。

我還沒回過神來,就看到猴王的手猛然下落,速度很快,沒有任何反應時間。

瞬間,我放在桌上的手指間就立起了四把鐵簽子,尾部還在微微顫動。

要是稍微歪了一點,我手不就穿了?

我張嘴就要開罵,一個髒字還沒出來,猴王就拍著我的後背,「玩笑咯,玩笑咯。」他是喝高興了,在炫耀他捕獵的手法。

那天燒烤之後,我覺得猴王精神有問題,不想再主動找他。但沒想到,只要我一來小勐拉,他就會找我喝酒,一副大家是好兄弟的做派。

我那時對他還有點畏懼,想著用什麼辦法可以甩了這個包袱。

想和一個朋友絕交的最好辦法就是找他借錢,延伸出去,就是讓朋友幫你解決一個麻煩。

我心想,讓他幫我教訓「江南菜」的老闆吧,要是他不同意,我就可以順勢遠離。

有次聊天,我特意和猴王提了一嘴,沒想到他「咔哧」一聲把打火機點燃(金三角的打火機是早些年中國火石滾輪那種,不是電子的),火苗在我眼前搖搖晃晃。

「火咯?」

「哈?」這架勢是要燒人房子,我趕緊搖頭,倒沒這麼大仇。

當天,「江南菜」飯店被砸,老闆肋骨斷兩根,歇業兩個星期。

中國人做生意,講究禮尚往來,做灰色行業的更是如此,既然猴王這麼夠意思,我就想著認這個朋友,沒多久兩人的關係也算密切起來。

猴王沒什麼朋友,除了客戶就是手下,要不就是女人,圈子裡的人都不太愛和他交流,估計是怕猴王的命格。

我在金三角的工作可以形容為「貨車司機」,隔三差五早起一趟就行,背後靠著猜叔也沒人敢欺負,原以為輕鬆愜意,直到我看到猴王的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平常的捕獵任務都讓手下人解決,遇到大單子才親自帶隊進山林,沒事就愛泡賭坊,玩得累了沿街玩女人,順便遛他的寶貝兒子。

孤身一人,有錢有閑。

「這就是管理層和普通員工的區別啊。」我對著猴王抱怨。

猴王扔了根煙過來。

猴王有兩個屠宰場,我去過一個,在孟包的路上,從第三個路口轉入小道。

去的那天下小雨,雨刮器「嘎吱嘎吱」響個不停,地上的道路很泥濘,坑洞裏更是充斥著黃色的泥漿,車子顛得我肚子不舒服,中途想上廁所,又不想讓大家等我,就這樣憋了一路。

車子開了近40來分鐘,總算來到地方。

說是屠宰場,其實就是鐵皮蓋的單層廠房,前面有一個三四百平方的空地,往裡走有七八個房間,當作工人的起居室和庫房,門口停了幾輛五菱的麵包車。

看到這牌子,我感覺很親切,邊揉著肚子,邊笑了出來。

「在這裡看到中國的車子不容易啊。」我樂著和猴王說道。

「你們人送來,好用咯。」猴王意思是客戶送來的,質量很不錯。

他叫人把後備箱的泡麵礦泉水一箱箱搬出來,抬到廠房的庫房裡放著,都是給屠宰工人的食物。這裡的工人大概有5個,採取周工作制度,一週換一批。

我聽到猴王對國產車的評級倒是莫名開心了下,低頭瞄了一礦泉水的牌子,又樂了出來,「農夫上泉」,這肯定是猜叔的貨。

我正笑著進入。

笑容瞬間在臉上凝固。

右邊空地上放著十來個鐵籠子,裡面都裝著猴子,被鐵鏈鎖著,腦袋耷拉,前肢都被打折,可以清楚地看到骨頭透過血肉暴露在空中。

「滴答滴答。」 

血順著鐵欄杆滴在地上,匯聚成一條條細小的血管。

一個看著挺斯文的工人,雙手戴著塑膠手套,披著深藍色防水服走了出來。

他左手拿著兩個白色泡沫盒,右手拿著冰袋,把兩個盒子打開放到地上,給其中一個扔進冰袋,然後打開鐵籠子的門,拉住猴子脖子上的鏈條硬拽。

猴子用後肢拚命抓著鐵門,「吱吱」叫個不停。

很尖銳,聽在耳朵裏有點痛。

工人使勁拖了幾下,見猴子不鬆手,把鐵門「咣當」一下合上,猴子喫痛放開。

他把猴子拖到地上的自製鍘刀上,一腳踩在背部,固定位置,再用左手拉著鐵鏈,把腦袋卡在鍘刀底部的凸起,右手握住刀把,切下去。

「咔」,脖子像是搖晃了一陣的可樂,打開瓶蓋後血液瞬間噴射出來,濺起很遠。

猴子的腦袋則像溜溜球,被鐵鏈拉了起來,斜跳到半空,猛然掙脫了鐵鏈,精準地落到事先準備好的泡沫盒裡。

「他做這個十年,很精準咯。」猴王看著面前的這一幕,臉上很平靜。

猴王說的是腦袋準確落在冰盒的技巧,我鬼使神差地回了句:「這是經驗吧?」

猴王轉頭看了我一眼,又很快轉了回去,語氣很輕,「是經驗咯。」

說話間,工人把手上粘著的血往褲子上擦了擦,接著彎腰拿起還在抽搐的猴身,丟進另一個盒子。接著把另一個鐵籠子打開。

除了被抓的猴子,其他猴子並沒有發出聲響,只是趴著,把折斷的前肢放在嘴邊,直直地盯著人類。

我不自覺把腦袋轉向左側,是一面整齊挺立的高牆,用無數空鐵籠蓋的牆,分為三列,一層鋪一層,足足五層,裡面空空蕩蕩。

陽光打在結著厚厚血痂的鐵欄杆上,泛起烏黑的色彩。

猴王正在和工人清點這批猴腦的數量,我心裡發慌,去庫房逛了起來。

兩排鐵質的晾衣架,上面掛滿了各種肉乾,我分辨不出是什麼動物,地上有許多大號鐵桶,都是拳頭粗的蟒蛇。用一塊透明的塑料布密封,上面扎幾個孔透氣。

幾條一米長的蜥蜴被挖去內臟,蜷成一團丟在紙箱裏,其他器官就分裝在小塑料袋裡。

我看到一頭小麂子被繩子綁住,蹲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很像小孩子找你要糖時的眼神。

「烤這個喫咯?」猴王忙完了過來,看我盯著那小麂子在看,就問了句。

猴王拉我到空地上,擺了小方桌和凳子,叫人把這裡清理下,再拿燒烤工具出來,準備現殺現喫。

「現在什麼最好賣啊?」我邊看著面前工人正拿著水桶、毛刷沖洗地上堆積的血跡,邊問猴王。

「山龍咯。」

「山龍」就是穿山甲,應該算是這行長盛不衰的一種貨物。

他說近20年內,金三角出貨量最大的野生動物一直是穿山甲,中國一年保守消費30萬隻以上。

中國人龐大的消費能力,將原本數量眾多的穿山甲喫成瀕危物種。

雖然中醫有說法,穿山甲片有治療風濕、幫助產婦通乳等作用,但真正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是——傳說穿山甲有壯陽功效。

國內的野生穿山甲太少,人工養殖的技術又不成熟,這就造成緬甸穿山甲力壓蟒蛇,成為出貨量第一的山貨。

邊境地區的人都知道抓穿山甲能致富。

剝了甲片的野生穿山甲,在小勐拉的價格大概為80-100元每公斤,進入雲南以後是600-800元,到廣東的價格普遍維持在1500元以上,端上餐桌的價格通常會達到3000元。

為什麼走山貨屢禁不止?無非是利潤過於巨大。

我問猴王,這麼多猴子都是怎麼抓的。他說不方便告訴我,我一想也對,畢竟喫飯的傢伙,就換了個問題。

「猴子的手怎麼都是斷的?」

猴王說,這是因為野猴子很不聽話,雖然抓住之後會用鐵鏈綁著,但它們的力氣太大,經常會衝到人背後抓撓,把前肢打斷比較安全。

一般進山是四五個獵人,每人會拿好幾根鐵鏈,把猴子拖在身後,「吱吱」叫個不停,有猴子痛得走不動路,獵人會過去踹幾腳,讓它聽話。

原先猴王抓這些猴子是不會讓它們受傷的,因為客戶要求整隻完好地運送出去。

但是近幾年國內一些人想把猴腦做成產業,之前的方式就行不通,一方面是活物運輸比較困難,邊境很容易查到,成本始終下不來;

另一方面是生喫活猴腦的做法不容易被大眾接受。

有頭腦靈活的中國商人就想到一個辦法,把猴頭、猴身分別剁掉放進冷凍箱裏,既方便運輸,燒菜的時看著也不那麼血腥。

解決了這些問題,銷量果然年年上升。

我問猴王:「那猴子的身體就沒人要了麼?」

得到的是沉默的回應。

"猴可憐咯。"猴王說著,面前剛好有一隻山蛄爬過,他抬起就是一腳。

猴王和所有緬甸人一樣,對中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仇視心理,其中並不包括我。

一方面我是猜叔的人,做的也是相關行業的工作,另一方面,我覺得他是把我當作「黑戶」看待的。

有一類華人,八九十年代被徵兵小廣告欺騙,從國內偷渡到金三角,加入這裡的民族武裝,後來再也沒有回去。

因為緬甸的局勢複雜,勢力更迭很快,所以很多人一直落戶不了緬甸籍,但也無法回到中國。

這種兩國都不接納的華人就是「黑戶」。

緬甸的「黑戶」不少,大概有4000人,很多都是老實本分的種植戶,卻沒有財產權,甚至沒有生命權,所以緬甸姑娘都不願嫁給「黑戶」。

他們只能努力存錢,去娶緬北深山裡的寡婦、殘疾人或者花2000塊人民幣買一個年輕姑娘。

可直到現在,雲南、四川、貴州這些省份還有關於金三角徵兵的渠道,每年都有一批批的青年奔赴這裡,做著發財的美夢。

6月底的一天下午,我正好在賭坊「壓水」,突然凳子被人踹了一腳。(壓水是緬甸一種玩法,有時自己賭運不好,可以壓注賭運好的人,抽三成收益)

回頭一看,猴王揮手讓我跟他出去,我示意他等下,馬上就停。

「你沒來的時候,我還贏著呢。」猴王一來,我就連輸了兩把,只能跟他出去。經過門口的時候,我把手上剩的碼子丟給侍應,「別給我弄丟了啊。」

猴王看我這幅模樣,食指彎曲著動個不停,表示「摳」的意思。

「那不是錢啊?」我心裡罵道,你這動作還是從我這裡學去的。

因為是雨季,出門之後我就把衛衣的帽子給戴上,在路過水果攤時,我讓猴王等下,跟攤主要了兩杯芒果汁,加了些冰塊,遞給猴王一杯,「這沒到喫飯的點,找我幹嘛啊?」

猴王接過果汁,喝了兩口,邊走邊和我說道:「打槍咯。」

打槍就是陪獵,陪人進山捕獵。

小勐拉自從轉型成旅遊城市之後,靠著賭博帶來的龐大客流量,漸漸衍生了周邊配套的娛樂設施,陪獵就是其中一個比較特色的服務。

也許是男人對槍天生有種狂熱,這個業務一經推出立即受到中國遊客的廣泛好評,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

猴王也乘著這股東風,建了個皮包旅行社,沒有辦公地點,靠著賭坊、酒店的侍應口頭招攬顧客,給提成的方式,每個月能給他帶來七八萬人民幣的收入。

「沒興趣。」我聽了猴王的話,轉身就要走。

槍在金三角屬於日常用品,我房間裏還有兩把猜叔給的54,剛來的時候就喜歡打可樂瓶玩,後來玩久了也沒啥意思。

最主要的是,我知道猴王陪獵的價格,一個人一次5000人民幣,我不上那個當。

「請咯。」還沒走出一步,我就聽到猴王的聲音。

聽到免費,我立即又把身子轉了過來。

打獵地點是北郊,那裡山多人少,交通工具是一輛白色的豐田埃爾法,這是我建議猴王買的。我跟他說中國人很看場面,其他人都是些麵包車,你一輛保姆車,中國人不得全來你這裡啊。

猴王一聽有道理,就找人搞了輛二手的,幾萬塊的價格,果然生意很快就變好一些,這次請我玩也算是回禮。

拉開車門,裡面有兩個中國遊客,一男一女。男的一頭捲髮,有點桀驁不馴,女的白白凈凈,穿著緊身阿迪運動服,身材很好,都是20出頭的年紀。

我沒打招呼,自顧自坐在靠窗戶的位置。很快聽到男孩說話,語氣不太友好,「我們等你半小時了。」

我楞了一下,那男孩看我的眼裡有點怨氣,我只得聳了下肩,「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們在等我。」

男孩擺了下手,「算了,也不是多大的事。」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個話。

男孩把屁股挪了下,邊動邊問:「你哪的人啊?」

「中國人。」

「我不知道你中國人啊?我問你哪個省的?」

「噢,雲南的。」雖然我不太喜歡那語氣,但我見到國內的年輕人還是挺親切的,又應了聲。

「聽口音不太像啊。」男孩皺眉回了句,「你也是過來這邊玩的麼?」

我耐著性子,「不是,我過來這邊打工的。」

「打工也有錢來玩這個?」男孩聽到我是打工的,語氣帶著很明顯的懷疑,「你是做什麼的啊?」

我突然覺得有點好笑,想逗個悶子,「我啊?在賭坊裏幫人放碼,從小就沒摸過槍,就省了好幾個月的錢過來玩玩。」

「我就說嘛。這地方這麼爛,打工能有什麼錢。」男孩轉頭對旁邊的姑娘笑道,語氣頗為不屑。

這話一出來,我就知道猴王要不高興了。

果然,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猴王,把後視鏡往他那邊掰了掰,裡面可以清晰地看到男孩的表情。

男孩可能社會經驗太少,當面吐槽別人的家鄉,在哪裡都是個忌諱,更別提金三角了。

雖然這裡很窮,但大部分人都熱愛這片土地。

「不好意思,他是我男朋友,說話有點直。」女孩握著男孩的手,給了我一個抱歉的表情,「我叫張馨,弓長張,香氣很濃的那個馨。」

「張馨,很高興認識你啊。」我笑著對她說道。

攀談中,我知道這兩人來自蘇州同一所大學,趁著剛放暑假就過來這邊旅遊。張馨和男孩談戀愛已經兩年多,打算一畢業就結婚。

本來兩人是要想去泰國,但男孩聽說這邊一些活動很刺激,非要過來這裡,張馨拗不過,只能聽他的話。

「早上我們就在這裡吧?」男孩拉著張馨往車窗外看去,指著專為中國遊客建立的賭石街叫嚷道,「那老闆騙了我五萬。」

五萬塊,這傢伙有錢啊。我餘光掃了一眼面前的猴王,發現他轉頭看了男孩一眼。

我心裡嘆了口氣,要不是男孩找了個女朋友挺討人喜歡,我真懶得管他,連不露富都不知道。

「你們的大學生活一定很有趣吧?」我趕緊把他的話頭給停住。

 

接下來一個小時的車程裏,我都在想辦法堵住男孩那張嘴。

但堵得住嘴,攔不住手。

下車之後,猴王就給每人發了一把單管獵槍,槍管上特意裝了遠視鏡,方便瞄準。

「誒,這玩意兒是夜視的麼?」男孩拿到槍以後,馬上舉起來,眼睛看著遠視鏡,把槍口對準猴王,嘴裡不停嚷著。

在金三角,只能把槍口對著敵人,這是所有行業的共識。

我也沒想到這傢伙這麼牛,在猴王剛想把槍舉起來的時候,就衝過去握住他的槍身,邊把槍口往上提,邊奪了過來。

「你他媽幹嘛呢?」男孩朝我罵道。

我沒心情和他解釋,把槍放進車裡,拿了兩瓶水,走過去遞給猴王一瓶。

「他不知道規矩,不是故意的。」

猴王接過水,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徑直走了過去,目光直視了幾秒,才把槍還給捲髮男孩。

「金三角,槍口不對人咯,OK?」猴王說。

男孩不敢和猴王頂,只恨恨瞪了我一眼。

「你看著點你男朋友。」我對男孩不抱希望,只能囑咐張馨。

「對不起。」張馨噘著嘴,不停向我道歉。

這姑娘人不錯,只是眼光有些差,我心裡想道。

陪獵的隊伍站位有講究,猴王走在首位,排除一些危險,司機走在最後,負責照顧眾人。

因為是雨季,道路非常泥濘,一步一個坑,不好走。

進山林的時間剛好是6點,天空將要起黑,野山雞特別喜歡在這個時候外出。

我才準備大顯身手,就聽到「啊」的一聲,女孩一腳踩在青苔上滑倒了,膝蓋磨了一大片。

「你他媽會不會帶隊啊?」男孩第一時間沒有去扶女孩,反而用手指著猴王罵道。

這次我想制止都來不及,猴王拿起槍託,朝著男孩的臉上砸去,男孩倒地以後狂流鼻血,躺在地上不斷哀嚎,我看出男孩的鼻骨有點錯位。

過了一會兒,猴王讓司機扶著兩人回去。猴王問我還去不去打槍,我看了這對情侶,覺得不太放心,就對猴王搖頭。

我們到賓館以後,男孩一個勁地嚷著要報警,我只能告訴他們猴王是什麼人,勸說他們離開小勐拉。

男孩一開始不信,罵我是緬甸人的姦細,我就叫他出門打聽下。

男孩下樓以後,不知道問過誰,回到房間就開始收拾衣服,帶著女朋友,中飯沒喫便離開了小勐拉。

這是金三角中國遊客的一個小小縮影。這男孩很幸運,因為我見過很多中國遊客過來這邊,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再沒能回去。

 

我第一次打獵的經歷就是這樣,讓人無語。

我常想:如果我生活在一本正直的書裏,猴王的結局應該是死於仇殺或者牢底坐穿。 

那次在猴王的屠宰場,他告訴我,自己曾經差點死掉。不過差點殺死他的不是人,是大山。

猴王這個名字的由來,就是因為猴子。他說自己小時候在山林裏迷了路,繞了兩天都沒繞出來,最後是跟著3隻猴子纔出來的。他覺得這是佛的指引,從此對猴子有了不一樣的感情。

我雖然不信這個理由,但他對那3隻猴子好倒是真的,基本上當做親人在照顧,經常讓我陪他去攤子給猴子挑衣服。有次我們兩個在外面喫宵夜,猴王突然說自己忘了給猴子餵食,就跑了回去。

「那你還這麼做?」我當時指著面前幾個工人,他們正給裝滿猴腦的冰盒一圈圈繞上密封膠帶。

猴王沒看我,吐出了兩個字:「錢咯。」

後來,直到我離開金三角,猴王還是這行業的二家,有錢有閑,孤身一人。可誰都知道,3隻猴子不可能陪他一輩子。

除了我,超人爸爸是最先看到猴王故事的。他看完問我:猴王的事還有後續嗎?總感覺少了結局啊。

沒等我回答,他又自己想開了:哎,畢竟他(猴王)的生活還在繼續。

真實的故事裡,結局不是總能提前到來。

走山貨的3個環節裏:進山林抓捕、屠宰場加工、邊境線運輸。星星和我說過猴王的狩獵過程。

早上客戶來下單,他們下午就進山,一次狩獵用時3天,至少抓50隻猴子。猴子的身體和脖子被繩子禁錮,像小孩子的「背背佳」。

不肯走的猴子會被打斷腿,被隊伍拖著走。剛開始猴子會叫,特大聲,後來就不叫了,沒有東西喫,猴子餓得吊著一口氣。

到了屠宰環節,猴王本可以不用去,但他總會親自到場,防止有工人「偷工減料」。

猴王曾說,他從小就能明白動物的想法,可以與自己養的猴子溝通。

我不知道,他在抓捕、宰殺時也「聽懂」了什麼嗎?

(文中人物系化名)

插圖:東五環超人baba 

金三角系列將持續連載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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