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載於今日發行的1892期《作家文摘》】

朋友買來了紙筆硯臺,請我題幾個字,掛在新居客廳裏。我便在朋友面前展紙、磨墨,寫了四個字:「常想一二」。

朋友說:「這是什麼意思?」我說:「俗語說『人生不如意的事十常八九』,但扣除八九成的不如意,至少還有一二成是如意的、快樂的、欣慰的事情。如果我們要過快樂的人生,就要常想那一二成的好事,這樣就會感到慶幸,懂得珍惜,不致被八九成的不如意所糾結了。」朋友聽了非常歡喜,抱著「常想一二」回家了。

幾個月之後,他來探視我,又來向我求字,說是每天在辦公室裏勞累受氣,一回家之後看見那幅「常想一二」就很開心,但是牆壁太大,字顯得太小,你再寫幾個字吧。對於好朋友,我一向有求必應,於是為「常想一二」寫了下聯「不思八九」,上面又寫了「事事如意」的橫批,中間隨手畫了一個寫意的瓶花。

沒想到過了幾個月,我再婚的消息披露報端,引來許多離奇的傳說與流言的困擾,朋友有一天打電話來,說他正坐在客廳看我寫的字。他說:「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你,念你自己寫的字給你聽:常想一二,不思八九,事事如意。」

朋友的這個電話使我很感動,我常覺得在別人的喜慶中錦上添花容易,在別人的苦難裏雪中送炭卻很困難,那種比例大約也是八九與一二之比,不能雪中送炭的,不是真朋友,當然更甭說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了。

不過,一個人到四十歲以後,在生活中大概都鍛鍊出了寵辱不驚的本事,也不在乎錦上添花、雪中送炭或落井下石了。那是因為我們已經歷過生命的痛苦與挫折,也經歷了許多情感的相逢與離散,慢慢地尋索出生命中積極的、快樂的、正向的觀想。這種觀想正是「常想一二」。

「常想一二」的理念,乃是在重重烏雲中尋覓一絲黎明的曙光,乃是在滾滾紅塵中開啟一些寧靜的消息,乃是在瀕臨窒息時,有一次深長的呼吸。

生命已經夠苦了,如果我們把幾十年來的不如意事總和起來,一定會使我們舉步維難。生活與感情陷入困境,有時是無可奈何的,但是如果連思想和心情都陷入苦境,那就是自討苦喫,苦上加苦了。

我從小喜歡閱讀大人物的傳記和回憶錄,慢慢歸納出一個公式:凡是大人物都是受苦受難的,他們的生命幾乎就是「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真實證言,但他們在面對苦難時,也都能保持正向的思考,能「常想一二」,最後他們超越苦難,苦難便化成生命中最肥沃的養料,是為了他們開啟蓮花所準備的。使我深受感動的不是他們的苦難,因為苦難到處都有,而是他們面對苦難的堅持、樂觀和勇氣。

原來如意或不如意並不是決定於人生際遇,而是取決于思想的瞬間,原來決定生命品質的不是八九,而是一二。

林清玄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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