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海倫·凱勒自傳

[美]海倫·凱勒 著

李漢昭 譯

第二卷 信心與希望

經過了那一次波士頓之行,我幾乎每年的冬天都在北方度過。有一次,我到新英格蘭的一個小村莊去過冬,在那裡,我見到了封凍的湖泊和白雪皚皚廣闊的原野。我第一次領略到了冰雪世界無窮的奧秘。

我驚訝地發現,大自然的怪手剝去了樹木和叢林的外衣,只剩下零星的幾片枯葉。鳥兒飛走了,光禿禿的樹上只留下堆滿積雪的空巢。高聳的山嶺和廣漠的原野,到處是一派蕭瑟的景象。冬之神施展的點冰術已使大地僵化麻木,樹木的精靈已退縮到根部……

潔白的世界

經過了那一次波士頓之行,我幾乎每年的冬天都在北方度過。有一次,我到新英格蘭的一個小村莊去過冬,在那裡,我見到了封凍的湖泊和白雪皚皚廣闊的原野。我第一次領略到了冰雪世界無窮的奧秘。

我驚訝地發現,大自然的怪手剝去了樹木和叢林的外衣,只剩下零星的幾片枯葉。鳥兒飛走了,光禿禿的樹上只留下堆滿積雪的空巢。高聳的山嶺和廣漠的原野,到處是一派蕭瑟的景象。冬之神施展的點冰術已使大地僵化麻木,樹木的精靈已退縮到根部。在那黑洞洞的地下蜷縮著睡熟了的一切生命,似乎都已消失。甚至當太陽大放光明時,白天卻仍然是萎縮寒冷的,彷彿它的血管已經枯萎衰老,它軟弱無力地爬起來,只是為了朦朧地看一眼這個冰冷的世界。

有一天,天氣陰沉,預示著暴風雪即將來臨。沒多久,雪花開始飄落了,我們跑出屋外,用手去接住那最早飄落下來的雪花。雪花無聲無息、紛紛揚揚地從天空中飄落到地面,一連幾個小時下個不停。原野變得平整,白茫茫的一片。清早起來,幾乎分辨不出村莊的原貌了。道路被白雪覆蓋,看不到一個可以辨認道路的標誌來,惟有光禿禿的樹林在雪地里矗立著。

傍晚,突然颳起了一陣東北風,狂風把積雪捲起,雪花四處飛揚。家人圍坐在熊熊的爐火旁,講故事、做遊戲,完全忘卻了自己正處於與外界隔絕的孤獨之中。夜裡,風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我們驚恐萬分。屋檐嘎嘎作響,屋外的大樹左右搖擺,折斷的樹枝不停地敲打著窗戶,發出可怕的聲音來。

一直到第三天,大雪才停了下來。太陽從雲層中探出頭來,照耀在廣闊白色起伏的平原上,四周到處是被雪堆積成奇形怪狀的雪丘。

我們在雪地里剷出一條狹窄的小路,我披上頭巾和斗篷走出來。空氣冷嗖嗖的,臉頰被風刺得生疼。我和莎莉文老師一會兒在小路中間走,一會兒走到積雪中,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了一片松林旁,再過去是一大片寬闊的草場。

松樹矗立在雪地中,披著銀裝,像是大理石雕成一樣,聞不到了松葉的芬芳了。陽光照在樹枝上,就好像鑽石般熠熠閃光,輕輕一碰,積雪就像雨點一樣灑落下來。雪地上強烈的陽光反射,穿透了蒙在我眼睛上的那一層黑暗。

積雪慢慢地融化,在它還沒有完全消失前,另一場暴風雪又來了,整個冬天,幾乎踩不著土地。樹木上的冰凌偶爾會融化,可是很快又會披上一件相同的白衫;蘆葦和矮草叢都枯黃了,躺在陽光下的湖面也變得又凍又硬。

那年冬天,我們最喜歡玩的是滑雪橇。湖岸上有些地方非常陡峭,我們就從坡度很大的地方往下滑。大家在雪橇上坐好,一個孩子使勁一推,雪橇便往下猛衝。穿過積雪,躍過窪地,徑直向下面的湖泊衝去,一下子穿過閃閃發光的湖面,滑到了湖的對岸。真是好玩極了!多麼有趣的遊戲!在那風馳電掣的一剎那,我們似乎與世界脫了節,御風而馳,飄飄欲仙。

他就怎麼也不會忘記,當他說出第一個字時,那像電流一樣通遍全身的驚喜若狂的感覺。

學會說話

1890年春天,我開始學習講話。我很早就有發出聲音的強烈衝動。我常常把一隻手放在喉嚨上,一隻手放在嘴唇上,發出一些聲音來。對任何聲音,我都抱有濃厚的興趣。聽到貓叫、狗吠,我都愛用手去摸它們的嘴。有人唱歌時,我愛用手去摸他們的喉嚨;有人彈鋼琴時,我愛用手去摸鍵盤。

在喪失聽力和視力之前,學說話是很快的,可自從得了那場病,耳朵聽不見後,我就說不出話了。我整天坐在母親的膝上,把手放在她的臉上,這樣也就可以感覺到她嘴唇的開合,覺得很好玩。雖然我早已忘了說話是怎麼回事,但也學著大家的樣子蠕動自己的嘴唇。家裡人說我哭和笑的聲音都很自然。

有時,我嘴裡還能發出聲音,拼出一兩個單詞,但這不是在和別人說話,而是在不由自主地鍛煉自己的發音器官。只有一個字,在我發病後依然能記得,那就是「水」(water),我經常發成「Wa……wa」的聲音,慢慢地這個字的意思也快忘掉了,直到莎莉文小姐開始來教導我,學會了用手指拼寫這個字以後,也就不再發這個音了。

我早就知道,四周的人都用與我不同的方式在交流。甚至在我知道耳聾的人也能學會說話之前,我已開始對自己的交流方法感到不滿意了。一個人完全靠手語與別人交流,總是有一種被約束和受限制的感覺。這種感覺越來越令我難以忍受,極力想擺脫這種束縛。我常常急得像小鳥使勁扑打翅膀那樣,一個勁兒地鼓動嘴唇,想用嘴說話。家裡人想方設法阻止我用嘴說話,怕我學不好會灰心喪氣。但我毫不氣餒。後來偶然聽到娜布·卡達的故事,更增強了我學說話的信心。

1890年,曾教過蘿拉的拉姆森夫人,剛從挪威和瑞典訪問歸來,隨後來探訪我。她告訴我,挪威有一個又盲又聾的女孩子,名叫娜布·卡達,已經學會了說話。她還沒有給我講完,我已心急如焚,暗自下定決心,要學會說話。我鬧著要莎莉文小姐帶我去波士頓找霍勒斯學校的校長薩拉·富勒小姐,請求她幫助我,教導我。這位和藹可親的女士願意親自教導我。於是我們從1890年3月26日起,開始跟她學說話。

富勒小姐教的方法是——她發音的時候,讓我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臉上,讓我感覺到她的舌頭和嘴唇是怎麼動的。我很用心地模仿她的每一個動作,不到一小時便學會了用嘴說M、P、A、S、T、L這6個字母。

富勒小姐總共給我上了11堂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我第一次連貫地說出「天氣很溫暖」這個句子時是何等驚喜!雖然它們只是斷斷續續且期期艾艾的幾個音節,但這畢竟是人類的語言。我意識到有一種新的力量,讓我從靈魂的枷鎖中釋放出來,用這些斷續的語言記號,掌握完整的知識並獲得信仰。

耳聾的孩子如果迫切想用嘴說出那些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字,想走出那死一般的寂靜世界,擺脫那沒有愛和溫暖、沒有蟲鳴鳥叫、沒有美妙音樂的生活,他就怎麼也不會忘記,當他說出第一個字時,那像電流一樣通遍全身的驚喜若狂的感覺。只有這樣的人才知道,我是懷著多麼熱切的心情同玩具、石頭、樹木、鳥兒以及不會講話的動物說話的;只有這樣的人才知道,當妹妹能聽懂我的招呼,那些小狗能聽從我的命令時,我內心是何等喜悅。

如今我能用長有翅膀的言語說話了,再也不需要別人幫我翻譯了,由此而得到的方便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現在我可以一邊思考,一邊說話,而從前用手指說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

但是,千萬不要以為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我真的就能說話了。我只是學會了一些說話的基本要領,而且只有富勒小姐和莎莉文老師能夠明白我的意思,其他人只能聽懂其中很小一部分。在我學會了這些基本語音以後,倘若沒有莎莉文老師的天才,以及她堅持不懈的努力,我不可能會如此神速地學會自然的言語。

最初,我夜以繼日地苦練,才使我最親近的朋友能聽懂我的意思。隨後,在莎莉文小姐的幫助下,我反反覆復練習發准每一個字音,練習各種音的自由結合。一直到現在,她還是每天不斷地糾正我不正確的發音。

只有那些曾經教導過聾啞孩童說話的人才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也只有他們才能體會到我所必須克服的是什麼樣的困難。我完全是靠手指來感覺莎莉文小姐的嘴唇的:我用觸覺來把握她喉嚨的顫動、嘴的運動和面部表情,而這往往是不準確的。遇到這種情況,我就迫使自己反覆練習那些發不好音的詞和句子,有時一練就是幾小時,直到我感覺到發出的音準了為止。

我的任務是練習、練習、再練習。失敗和疲勞常常將我絆倒,但一想到再堅持一會兒就能把音發准,就能讓我所愛的人看到我的進步,我就有了勇氣。我急切想看到他們為我的成功而露出笑容。

「妹妹就要能聽懂我的話了。」這成了鼓舞我戰勝一切困難的堅強信念。我常常欣喜若狂地反覆念叨:「我現在不是啞巴了。」一想到我將能夠自由自在地同母親談話,能夠理解她用嘴唇做出的反應,我就充滿了信心。當我發現,用嘴說話要比用手指說話容易得多時,真是驚訝不已。為此,我不再用手語字母同人談話了。但莎莉文小姐和一些朋友依然用這種方式同我交談,因為同唇讀法相比,手語字母更方便些,我理解得更快些。

在這裡,也許我應該說明一下盲聾人所使用的手語字母。那些不了解我們的人似乎對手語有些困惑不解。人們給我讀書或同我談話時,採用聾人所使用的一般方法,用一隻手在我手上拼寫出單詞和句子。我把手輕輕地放在說話者的手上,一方面不妨礙其手指的運動,另一方面又能很容易地感覺到他手指的運動。我的感覺和人們看書一樣,感覺到的是一個個字,而不是單個的字母。同我談話的人由於手指經常運動,因而手指運用得靈活自如,有些人字母拼寫得非常快,就像熟練的打字員在打字機上打字一樣。當然,熟練的拼寫同寫字一樣,也成了我一種不知不覺的動作。

能用嘴說話以後,我便迫不及待地想趕回家。這一重要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我踏上了歸途。一路上,我和莎莉文小姐不停地用嘴說話,我不是為了說話而說話,而是為了抓緊一切時機盡量提高自己的說話能力。不知不覺火車已經進站了,只見家裡人都站在站台上迎接我們。一下火車,母親一下把我摟在懷裡,全身顫抖著,興奮得說不出一句話,默默無聲地傾聽我發出的每一字音。小妹妹米珠麗抓住我的手,又親又吻,高興得一個勁兒地蹦跳。父親站在旁邊一言不發,但慈祥的臉上卻露出極其愉悅的神色。直到現在,我一想到此情此景,就不禁熱淚盈眶,真好像是以賽亞的預言在我身上得到了應驗:「山嶺齊聲歌唱,樹木拍手歡呼!」

我常常分辨不清哪些是我自己的思想,哪些是我從書里看來的,書上的東西已成為我思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霜王事件

1892年冬天,一朵烏雲籠罩了我的童年時代。我鬱鬱寡歡,長時間沉浸在痛苦、憂慮和恐懼之中,書本也對我喪失了吸引力。直到現在,一想起那些可怕的日子,我依然不寒而慄。

我寫了一篇題為《霜王》的短篇小說,寄給了柏金斯盲人學校的安那諾斯先生,沒想到惹來了麻煩。為了澄清此事,我必須把事情的真相寫出來,以討回我和莎莉文小姐應該得到的公道。

那是我學會說話後寫出來的第一個故事。夏天,我們在山間別墅住的時間比往年都長,莎莉文小姐常常給我描述不同時節的樹葉是如何美麗,這使我想起了一個故事,那是別人念給我聽的,我不知不覺地記住了。當時我以為自己是在「創作故事」,於是熱切地想在忘記以前把它寫出來。我思緒如泉涌,下筆千言,完全沉浸在寫作的快樂之中。流暢的語言、生動的形象在筆尖跳躍著,一字字一句句都寫在了盲人用的布萊葉紙板上。

現在,如果有什麼文思毫不費勁地湧入我的腦海,那我敢斷定,它一定不是我頭腦中的產物,而是從別人那裡撿來的東西。但是,那時候的我對這種觀念界限很難分辨。就是現在,我也常常分不清楚,哪些是我自己頭腦里的東西,哪些是別人寫在書里的東西。我想,這也許是由於我對事的物印象大都是通過別人的眼睛和耳朵得到的緣故吧!

故事完成後,我念給莎莉文老師聽。現在我還記得,自己是如何陶醉於那些精彩的段落,又是如何被那些念錯還需要重念的字給困擾的。晚餐時,我又念給全家人聽,大家都驚訝不已,沒想到我能寫得這麼好,也有人問我是不是從哪本書里看到的。

這個問題使我感到很吃驚,因為我根本想不起有誰給我讀過這篇小說。於是,我大聲而且理直氣壯地回答說:「不是,這是我自己創作的,我要把他獻給安那諾斯先生。」

隨後,我重新抄寫了一遍,並且依照他們的建議,將《秋天的樹葉》改名為《霜王》,寄給了安那諾斯先生,祝賀他的生日。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就是這一件生日禮物,給自己帶了如此多的麻煩和殘酷的折騰。

安那諾斯先生非常喜歡這篇小說,把它刊登在了柏金斯盲人學校校刊上。這使我得意的心情達到巔峰,但是很快地,就跌到了痛苦與絕望的深淵。在我到波士頓沒多久,有人就發現,《霜王》與瑪格麗特·康貝爾小姐的一篇名叫《霜仙》的小說十分類似,這篇文章在我出世以前就已寫成,收在一本名叫《小鳥和它的朋友》的集子中。兩個故事在思想內容和詞句上都非常相像,因而有人說我讀過康貝爾小姐的文章,我的小說是剽竊來的。

起初,我並不了解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但當我了解以後,感到既驚訝又難過。我遭到了任何孩子都不曾遭受的痛苦。我感到羞恥,也使我最愛戴的那些人受人猜忌。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我絞盡腦汁,想我在寫《霜王》之前,到底讀過什麼書,是不是看過描寫霜的文章或書籍。我已經不記得了,只是模糊記得有誰提到過傑克·費羅斯特這個人,只記得有一首寫給孩子的詩,題目叫《霜的異想天開》,可是我並沒有引用他們。

最初,安那諾斯先生相信我,雖然他也深受此事的困擾,還是對我很寬厚。但是,事情還是繼續惡化,為了使他高興,我強顏歡笑,盡量表現出一副神情愉快的樣子。

慶祝華盛頓誕辰的活動時,在同學們演出的一場假面劇中,我扮演了穀物女神。我還記得,那天我穿著一身頗為漂亮的服裝,頭戴一個用色彩斑斕的秋葉紮成的花環,腳上和手上滿是水果和穀物。但在所有這些花花綠綠熱熱鬧鬧的外表下面,我內心深處卻充滿了憂傷。

慶祝活動的前夕,學校的一位老師又問起那篇小說。我告訴他,莎莉文小姐曾和我談到過傑克·費羅斯特和他傑出的作品。不知怎的,我說的某些話卻使她認為我記得康貝爾小姐的小說《霜仙》。雖然我一再強調她理解錯了,但她還是自以為是地把這一錯誤結論告訴了安那諾斯先生。

一向對我殷切照顧的安那諾斯先生聽信了這位老師的話,認為我欺騙了他。對於我無辜的申辯充耳不聞。他認為或至少感覺,莎莉文小姐和我故意竊取別人的作品,以博得他的稱讚。緊接著,我被帶到一個由柏金斯盲人學校的老師和職工組成的「法庭」上,去回答問題。

他們把莎莉文小姐給支開,在「法庭」上,他們反覆盤問我,使我感到是在迫使自己承認有人給我讀過康貝爾的小說《霜仙》。從他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中,我感覺到極大的不信任,而且我也感到安那諾斯先生正在以責備的眼光瞧著我。那種感受是無法用語言全部表達出來的。我的心怦怦亂跳,語無倫次地回答他們所提出的問題。雖然我知道這純粹是一場可怕的誤會,可是卻無法減輕自己內心的痛苦。最後盤問結束,讓我離開時,我覺得頭昏目眩,根本沒有心思去留意莎莉文小姐的安慰和朋友們的鼓勵。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頭嚎啕大哭,恐怕很少有孩子哭得像我那麼傷心。我感到渾身發冷,心想,也許活不到明天早上了。這麼一想,倒使我覺得安心了。現在想起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年齡較大的時候,一定會使我精神崩潰的。幸好在這段悲苦的日子裡,遺忘的天使趕走了我大部分哀傷和憂慮。

莎莉文小姐從未聽說過《霜仙》這篇小說,也沒有聽說過康貝爾小姐的那本書。於是她在貝爾博士的幫助下,仔細調查了這件事。最後發現,霍布金夫人在1888年有一本康貝爾小姐的書《小鳥和它的朋友》,正是那年夏天,我們和她正好在布魯斯特一起度假。霍布金夫人已經找不到那本書了,不過她對我說,當時莎莉文小姐獨自去度假,為了給我解悶,她常常從各種各樣的書中找些有趣的故事念給我聽。雖然她同我一樣,不記得念過《霜仙》這篇小說,但她確信她曾從《小鳥和它的朋友》這本書中挑選小說給我念過。霍布金夫人解釋說,她在把布魯斯特的那所房子賣掉之前,曾處理了許多兒童讀物,諸如小學課本、童話故事之類。《小鳥和它的朋友》或許也在那時給處理掉了。

那時候,故事對我沒有意義,但是故事中那些希奇古怪的拼詞,卻引起我這個沒有任何其他娛樂的孩子的興趣。雖然當時講故事的情景我現在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但我不能不承認,當時我曾極力想記住那些生詞,待老師回來後,讓她講解給我聽。

莎莉文小姐回來後,我沒有跟她提起《霜仙》這篇小說,也許是因為她一回來就開始閱讀《方德諾小爵士》,使我腦子裡沒有多餘的空間來想及其他事。但霍布金夫人的確曾給我念了康貝爾小姐的那篇小說,在我忘掉了很久以後,它卻自然而然地浮現在我腦海里,以致我絲毫沒有覺得它是別人思想的產物。

在那些苦惱的日子裡,我收到了許多向我表示同情和問候的來信。康貝爾小姐更是親自寫信鼓勵我:「將來總有一天你會寫出自己的巨著,使許多人從中得到鼓舞和幫助。」

但是,這個美好的預言卻一直未曾實現。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做文字遊戲了,我總是提心弔膽,害怕寫出來的東西不是自己的思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甚至給媽媽寫信時,我都會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所侵襲,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念每一個句子,直到肯定確實不是那些書中讀過的句子。如果不是莎莉文小姐堅持不懈地給予我鼓勵,我也許再也不會去碰筆和紙了。

後來,我找來《霜仙》看了一遍,再看我那時寫的一些信,結果發現我所用的字句和觀點,與那本書有很多雷同之處,例如1891年9月29日寫給安那諾斯先生的信,感情和語言與康貝爾小姐的著作一模一樣。而我寫的《霜王》那篇小說,像其他許多信一樣,從其中的一些段落和措辭可以看出,當時我的思想已經被這個故事所滲透了。

在信中,我假想自己是莎莉文小姐,向自己描述金黃色的秋葉:「呵,夏日流逝,用什麼來安慰我的寂寞,惟有那絢麗多彩的秋葉。」而這正是康貝爾小姐那篇小說中的句子。

把自己喜歡的句子同化,然後當作自己的想法一樣把字句再另寫出來,這種情況常常在我早年的信件和初期的作品中出現。在一篇描寫希臘和義大利古城的文章中,套用了一些現在已經遺忘出處但是生動又變幻多端的描述。我知道安那諾斯先生非常喜歡古迹,對義大利和希臘更是情有獨鍾。因而我在讀書時,便特別細心地從詩集和史書中摘錄能取悅於他的片斷,而安那諾斯先生在稱讚我的這些描寫古城的作文時也說:「饒有詩意。」

但我不明白,他竟然相信一個又盲又聾的11歲的孩子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不過,我也曾認為,不能因為作文中有別人的詞句,就被看成一文不值,這畢竟說明我已經能夠運用清晰生動的文字,來表達我對美好富有詩意的意境的欣賞了。

早期作品只不過是智力訓練,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是經由模仿和吸收,逐漸學會把所想到的用文字表達出來。凡是在書中能引起我興趣的東西,便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記在腦子裡,化為自己的東西。

史蒂文森曾經說過,初學寫作的人,一般都會本能地摹仿自己最欽羨的作品,然後以一種驚人的變化力來轉化它。哪怕是偉大的作家,也要經過多年的實踐,才能駕御所有擁塞在思想道旁文字的領域。

也許直到現在,我仍然沒有走完這一過程。說真的,我常常分辨不清哪些是我自己的思想,哪些是我從書里看來的,書上的東西已成為我思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結果在我所有的作品中,總有一種像我學縫紉時,常常用破碎布拼湊而成的衣服,雖然是各式各樣、七零八碎的布片拼成,有鮮艷的綢緞和天鵝絨,但粗布頭卻占絕大部分,而且最顯眼。

同樣,我的作文雖說反映了我的一些粗糙的不成熟的思想,但其間也夾雜著別人閃光的思想和較為成熟的看法,這些都是我從書里得來並記在心裡的。依我看,寫作的一個很大困難是,當自己所想到的東西,還不是很有條理,還處在感情和思想的邊緣時,如何用所學到的語言來把它們表達出來。寫作就像是擺七巧板,我們腦子裡先有了一個圖樣,然後用語言把它描繪出來。但有時想出來的詞不一定合適,即便這樣,我還是一次不行再來第二次,因為我知道,既然別人做成功過,我也一定能成功,怎麼能認輸呢?

史蒂文森說:「人如果生來就沒有創作才能,那他一輩子也創作不出什麼東西。」雖然我也許就是這樣的人,但我還是希望有朝一日,我的拙筆能有長進,能把自己的思想和經歷充分表達出來。我就是憑著這種希望和信念而堅持不懈地努力,戰勝了《霜王》事件給我帶來的痛楚的。

從另一方面說,這樁不愉快的事件,對我也不無好處,它迫使我認真地思考有關寫作的一些問題。惟一感到遺憾的是,它使我失掉了一位最好的朋友安那諾斯先生。

我在《婦女家庭雜誌》上發表了《我的生活》以後,安那諾斯先生在寫給麥西先生的一封信中說,當初發生《霜王》事件的時候,他就相信我是無辜的。他說,當時那個「法庭」是8人組成的:4個盲人,4個眼睛沒毛病的人。其中4人認為我當時心裡明白有人給我念過康貝爾小姐的那篇小說,其餘的人則不然。安那諾斯先生說,他當時是站在後一種人一邊的。

但不管怎麼說,不管安那諾斯先生站在哪一方,當我走進那間屋子,發覺裡面的人對我抱有懷疑態度時,我感到有一種敵對的氣氛,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後來發生的事果然證實了我的預感。在這以前,也正是在那間屋子裡,安那諾斯先生經常把我抱在膝上,放下手裡的工作,陪我玩上一陣子。我感覺得到,在發生那事件以後的兩年中,安那諾斯先生相信我和莎莉文小姐是無辜的。後來不知是什麼原因,他改變了看法。柏金斯盲人學校為什麼要調查這件事,我也不大清楚,甚至連「法庭」成員的名字我也叫不出來,後來他們也不和我說話。當時我激動得顧不上去注意其他事情,只是心裡感到很恐懼,一個問題也答不出來。的確,當時我幾乎沒有想我該說些什麼以及人們對我說了些什麼。

我把《霜王》這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寫出來,因為它對我早期的生活和教育影響極大,同時也是為了避免誤解,我儘可能如實地敘述了所有有關的事實,既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想埋怨任何人。

事件發生後的那年夏天和冬天,我回到了家鄉和親人團聚,我很快樂,所有的憂愁都被我拋在了腦後。

夏天慢慢過去,秋天悄悄來臨。地上滿是深紅色和金黃色的秋葉,花園盡頭的葡萄架上一串串的葡萄,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變成了醬紫色。我正是在這時開始寫回憶自己生活經歷的文章的,恰好是我寫《霜王》那篇小說一年以後。

當時我對自己寫的東西仍然心存疑慮,常常被那些可能不完全屬於自己的思想所折磨,只有莎莉文小姐知道我內心的恐懼不安。我不知為什麼變得那麼敏感,總是竭力避免再提《霜王》。有時在談話中,一種深層的意識閃過我的腦海,我輕聲地對她說:「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我自己的。」有時候,我寫著寫著,就會自言自語地說:「如果這又是跟很久以前別人的作品一樣,該怎麼辦?」一想到這兒,我的手就抖個不停,這一天什麼也寫不下去了。即便是現在,我有時也感到同樣的焦慮和不安。那次可怕的經歷在我心靈上留下了永久性的後遺症,其含意我現在才開始理解。

莎莉文老師一直安慰我,並且儘力幫助我,為了使我能恢復往昔的自信,她鼓勵我替《青年之友》寫一篇《我的生活介紹》的短文。當時我只有12歲,寫這樣的文章是很吃力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似乎已經預見到了將會從這次寫作中得到好處,否則我一定寫不出來的。

我謹慎小心,但卻不屈不撓地寫了下去。莎莉文小姐在一旁鼓勵並誘導我。她知道,只要我堅持寫下去,就能重新樹立信心,發揮自己的才能。在沒有發生《霜王》事件以前,我像其他孩子一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但後來變得沉默了,經常思考一些看不見的東西。過了一段時間,逐漸擺脫了那一段不愉快的經歷給我投下的陰影,經過磨練,我的頭腦比以前更清醒了,對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理解。

世界各地人民創造的各種奇蹟都呈現在我的面前,我用手指去觸摸每一樣展品,觸摸這些人類勤勞智慧的結晶。

世界博覽會

1893年,我生活中的幾件大事是,克利夫蘭總統宣誓就職時,我去華盛頓旅行,後來又去尼亞加拉瀑布並參觀了世界博覽會。

我們是在3月份去尼亞加拉的。站立在瀑布邊的高崖上,只覺得空氣顫動,大地震抖,此時此地的心情非筆墨所能形容。

許多人都感到奇怪,像我這樣又盲又聾的人怎麼也能領略尼亞加拉瀑布的奇觀勝景。他們老是這樣問我:「你既看不見波濤洶湧澎湃,又聽不見它們的怒吼呼嘯,它們對你有什麼意義呢?」其實,很明顯的,它們對我的意義重大極了。正像「愛」、「宗教」和「善良」不能以斤稱以斗量一樣,它們的意義也是無法估量的。

這年夏季,我和莎莉文小姐以及貝爾博士一道,參觀了世界博覽會。我小時候的許許多多的幻想,都變成了美妙的現實,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極為美好的回憶。我每天都在想像著週遊世界。今天,世界各地人民創造的各種奇蹟都呈現在我的面前,我用手指去觸摸每一樣展品,觸摸這些人類勤勞智慧的結晶。

我很喜歡去博覽會的萬國館,就像是《天方夜譚》一樣,充滿了各種新奇的事物。那裡有陳列著歡樂神和象神的奇特市場,再現了書本中的印度。那裡有開羅城的模型,有金字塔和清真寺,還有列隊而行的駱駝,再過去是威尼斯的環礁湖。每天晚上,在城市和噴泉燈光的照耀下,我們泛舟湖中。我還上過一艘北歐海盜船,以前在波士頓時,我曾登上一艘兵艦,不過使我感興趣的是這隻海盜船,因為這隻船上只有一個水手,他總管一切,不論是風平浪靜還是狂風暴雨,他都勇往直前,百折不撓。他一面高喊「我們是海上英雄」,一面使出渾身解數與大海搏鬥,表現出無比的自信和高昂的鬥志。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現在的水手則完全成了機器的附庸。「人只對人感興趣」這也許是人之常情吧!

距離這艘船不遠,有一個「聖瑪利亞」船的模型,我也仔細參觀了一番。船長領我參觀了當年哥倫布住的船艙,艙里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沙漏。這個小小的儀器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因為它勾起了我一連串的想像:當他絕望的夥伴們企圖反叛的時候,這位英勇無畏的航海家看著一粒粒沙子往下漏,一定也感到焦躁不安吧?

世界博覽會主席希爾博特姆先生特別照顧我,允許我撫摸展品,我就像當年皮扎羅掠奪秘魯的財寶那樣,迫不及待而又貪得無厭地用手指去觸摸。每件展品都讓我著魔,尤其是那些法國銅像,一個個栩栩如生,我疑惑他們是天使下凡,被藝術家們捉住而還以人形。

在好望角展覽廳,我了解了許多開採鑽石的過程。一有機會,我便用手去摸正在開動著的機器,以便清楚地了解人們是怎樣稱金剛石的重量,怎樣切削和磨光寶石的。我在淘洗槽中摸著了一塊鑽石,人們連聲稱讚,說這是在美國參展的惟一的一塊真鑽石。

貝爾博士一直陪著我們,向我描述那些有趣的事物。在電器展覽大廳里,我們參觀了電話機、留聲機及其它發明。貝爾博士使我們了解了金屬線為什麼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傳遞信息,為什麼它能像普羅米修斯那樣,為人類從天上取火。

我們還參觀了人類學展廳,最令我感興趣的是古代墨西哥的遺迹——以及那個時代中留下來的惟一記錄——粗糙的石器。石器往往是遠古時代的惟一見證,是為那些還沒有創造出文字的大自然的子孫豎立的豐碑,它們將永世長存。使我感興趣的還有埃及的木乃伊,不過我對它敬而遠之,沒有敢用手去碰一碰。從古代遺物上,我了解到了有關人類發展的種種知識,其中許許多多都是我以前未曾聽說過,或未曾在書中讀到過的。

博覽會上度過的這3個星期,使我的知識有了長足的進步,從童話故事和玩具邁到了對現實世界中的真實而平凡事物的熱愛。

沒有什麼比得上用剛剛學會的文字,來表達稍縱即逝的印象和感情更美的了。

求學

1893年10月以前,我雜亂無章地自學了許多東西,讀了有關希臘、羅馬和英國的歷史。我有一本凸字版的法語語法書。我已經懂得了一點點法語,常常用所學到的新詞在腦子裡做練習,自娛自樂,對於語法規則或其它用語不很注意。那本語法書對一些詞注了音,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我試著去掌握法語的發音。當然,這對我來說實在太困難了,就好比企圖以微弱的力量去獲得巨大的成功,但卻使我在雨天總算有點事可做,而且確實學會了一些語法,使我興趣盎然地讀拉·芳登的《寓言》和拉昔姆的《被強迫的醫生》。

我也花了不少時間來提高說話的能力。我摸著書高聲朗讀給莎莉文小姐聽,並且能背誦幾段自己最喜歡的詩句。她不斷地糾正我的發音,告訴我在哪兒斷句,怎樣轉調。直到1893年10月,我從參觀世界博覽會的疲勞和興奮中恢復過來,才開始在固定的時間上課,學習固定的課程。

那時,莎莉文老師和我正在賓夕法尼亞州的休爾頓市,我們專程去探訪韋德先生一家人。他們的鄰居艾倫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拉丁語學家。所以,我就在他的門下開始學習拉丁文。

我仍然記得他是一位溫和且博學的人,主要教我拉丁語的語法,但有時偶爾也教我算術。我覺得算術既困難又乏味。艾倫先生和我一起閱讀坦尼森的《回憶》一書,我雖然讀過很多書,但從來沒有用評論的眼光去讀。這是我第一次學會如何了解一位作者,識別其文風,這種感覺就像和老朋友握手一樣,既親切又溫和。

最初,我不怎麼願意學拉丁語語法。因為學語法得浪費時間去分析每一個字,什麼名詞、所有格、單數、陰性等等,真是煩瑣死了。我想,也許我該用生物學的分類法來了解我養的那隻貓吧。目:脊椎動物;部:四足動物;綱:哺乳動物;種:貓。具體到我那隻,則名叫塔比。但隨著學習的深入,興趣則越來越濃,拉丁文的優美使我陶醉了。我常常念拉丁文的文章來做消遣,有時則利用認識的單詞造句。直到現在,我仍然沒有放棄享受這種消遣。

我認為沒有什麼比得上用剛剛學會的文字,來表達稍縱即逝的印象和感情更美的了。就像讓變化多端的幻想,去塑造掠過心靈空洞的觀念,並且為它塗上多樣的色彩。

當我返回亞拉巴馬州的時候,修學的拉丁文,剛好用來閱讀凱撒的《高盧戰記》。

那些形象而生動的文字向我描述:河流是如何穿過岩石奔流的,山嶽是如何形成的,以及人類又是如何戰勝比自己強大的大自然的。

信心與希望

1894年夏天,我出席了在夏達奎市舉行的「美國聾人語言教學促進會」的第一次會議。在那裡,我被安排進入紐約市的萊特—赫馬森聾人學校上學。

1894年10月,我由莎莉文小姐陪同前往就讀。我特別選擇這所學校的原因,是為了提高語音和唇讀的能力。除了這些內容以外,在學校的兩年中,還學了數學、自然、地理、法語和德語。

我的德語老師瑞米小姐懂得手語。我稍稍學了一點兒德文後,便時常找機會用德語交談,幾個月之後,我差不多能全部明白她所說的了。第一年結束時,我已經可以愉快地閱讀《威廉·泰爾》這部小說了。的確,我在德語方面的進步比其他方面都要大。

相比較而言,我覺得法語要比德語難得多。教我法語的是奧利維埃夫人,這位法國婦女不懂手語字母,只能以口頭教導我。而我要弄清嘴唇的動作,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結果法語比德語進步慢得多。不過,我還是把《被強迫的醫生》讀了兩遍。這本書雖然很有意思,但還比不上《威廉·泰爾》。

唇讀和說話能力方面的進步,並沒有像我和老師以前想像得那麼大。我有強烈的信心,相信自己能夠像其他人一樣說話,而且老師也相信我能夠達到這一目標。但是,儘管我十分努力,且充滿信心苦練,依然沒有完全達到預期的效果。也許目標定得太高了,所以免不了要失望。

我仍舊把算術看得像陷阱一樣可怕,問題出現後,喜歡「推測」而不去推理。這個毛病加上我的愚鈍,給自己和老師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我不僅時常胡亂推測,而且還武斷地亂下結論。因此,愚笨之外再加學習不得法,我學算術的困難就更大了。

雖然這些失望常常使我情緒沮喪,但我對於其他功課,尤其是自然地理卻有無窮的興緻。揭開自然界的奧秘是一大樂事,那些形象而生動的文字向我描述:風是怎樣從四面八方吹來的,水蒸氣是怎樣從大地的盡頭升起的,河流是如何穿過岩石奔流的,山嶽是如何形成的,以及人類又是如何戰勝比自己強大的大自然的。

我還特別記得,每天莎莉文老師和我都要到中央公園去。在紐約城裡這座公園是我惟一喜歡的地方,在這座宏偉的公園裡,我擁有很多的歡樂。每次跨進公園大門,我最喜歡人們給我描述它的景色。公園的四處景色怡人,變化多端,我停留在紐約的9個月中的每一天,它都是那麼多姿多彩,令人愉悅。

春天裡,我們到處漫遊,泛舟赫德森河上,又登上綠草如茵的河岸,這裡曾是布賴恩特吟詠的地方。我尤其喜歡它那純樸而又宏偉的峭壁。我們的足跡遍布西點、塔里敦、華盛頓、歐文的故鄉,我們曾在「睡谷」穿行而過。

萊特—赫馬森聾人學校的老師們常常想盡各種辦法,讓聾啞兒童享受到普通孩子們所享有的各種學習機會,即使是我們之中很小的同學,也充分發揮他們被動記憶能力強等特點,以克服先天性缺陷所造成的限制。

在我離開紐約之前,這些光明而無憂無慮的日子裡,凄慘的黑雲突然籠罩天空——我陷入極大的悲戚之中,這種悲哀僅次於當年我父親的逝世。波士頓的約翰·P·斯泡爾丁先生於1896年2月不幸逝世。只有那些最了解和敬愛他的人,才會了解他對我的友誼是何等重要。他是這樣一種人——幫助了你,又不使你感到過意不去,對莎莉文小姐和我尤其如此。只要一想起他對我們慈愛和對我們困難重重的學習所給予的關切,我們就信心百倍。他的逝世給我們的生活所造成的真空,是永遠填補不了的。

在劍橋中學,我一生中頭一次享受到和同齡,視聽正常的女孩生活在一起的情趣。

劍橋女子學校

1896年的10月,我進入劍橋女子中學上學,為進入哈佛大學德克利夫學院做準備。

在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曾參觀過衛斯理女子學院。那時,我對大家說:「將來我一定要進大學,而且是哈佛大學。」

朋友們都很驚訝,哈佛大學的入學考試是眾所周知的困難,他們問我為何不願進衛斯理女子大學,我回答說因為那裡只有女學生。

上大學的念頭已經在我心中根深蒂固,而且成為我最熱切的願望。我不顧許多真誠而又聰明的朋友們的反對,想跟正常的女孩子們一爭高低。我決定進入劍橋中學,這是通往哈佛,實現我童年夢想的一條捷徑。

在劍橋中學,莎莉文小姐跟我同堂上課,把老師講授的所有東西翻譯給我聽。

老師們也沒有教育聾啞孩子的經驗,聽她們的講話,只有摸她們的嘴唇。一年級的課程有英國史、英國文學、德文、拉丁文、數學、拉丁文作文和其它科目。在此之前,我從未為進大學而專門學習某種課程,但我的英語在莎莉文小姐精心輔導下進步很大。不久教員們就認為,除了大學臨時指定的幾本書外,這項課程就不需要專門上課了。我曾在法文學習上打下了一些基礎,學習過6個月的拉丁文,而學習時間最多的還是德文。

不過,莎莉文小姐不可能把所有該讀的書本內容要點,都在我手上寫出來,也沒有辦法輕而易舉地把課本改為凸字版,以方便我使用。有時候,我必須把拉丁文用盲文抄下來,方便與同學們一起朗讀。

老師們很快就習慣了我不完整的語言,並且能解答我所提出的問題,及時糾正我的錯誤。我在課堂上無法記筆記和做練習,於是在課後用打字機寫作文和做翻譯。

莎莉文小姐每天和我一起上課,以她無限的耐心把老師們所講的都寫在我手中。自修時間,她幫我從字典上查出生字,幫助我把沒有凸字的筆記和課本反覆閱讀。這些事情的單調和枯燥是難以想像的。

德語老師葛洛和校長吉爾曼是學校里惟一學過手語來指導我的老師。雖然葛洛小姐拼字時,是如此緩慢和不得法,然而她一片苦心,辛辛苦苦地每星期為我上兩節特別課,把她的教學內容寫出來,好讓莎莉文老師能夠休息片刻。雖然每個人都這麼仁慈地想幫助我,可惜的是,能使辛苦的工作變成快樂的只有一個人。

在這一年裡,我學習了數學、拉丁語語法,閱讀完愷撒《高盧戰記》的前三章。在德語方面,在莎莉文老師的幫助下,閱讀了席勒的《鍾之歌》和《潛水者》、海涅的《哈爾茨山遊記》、佛雷格的《菲特烈大帝統治時代散記》、里爾的《美的詛咒》、萊辛的《米娜·封彭爾姆》以及歌德的《我的一生》。這些德文書給我以極大的愉快,特別是席勒的那些美妙絕倫的抒情詩,菲特烈大帝的豐功偉績的歷史,以及歌德生平的記述,使我久久不能忘懷。《哈爾茨山遊記》讓人回味無窮,它用詼諧、引人入勝的語句描寫了那蓋滿蔓藤的山岡,在陽光下汨汨奔流的小溪,那些富有傳奇色彩的野蠻地區,還有神話中的灰姑娘——只有把自己的情愛嗜好完全融合在大自然中的人,才能寫出如此生動的篇章。

吉爾曼先生教了我好幾個月的英國文學。我們一起閱讀了《皆大歡喜》,貝爾克的《調停美洲的演講詞》、麥考利的《塞繆爾·約翰遜傳》。吉爾曼先生的歷史和文學知識十分淵博,講解起來出神入化,使學習變得興趣盎然,是機械背誦和記筆記所無法比擬的。

在我所讀過的政治著作中,伯克的演說是最啟發人的。我的心隨著歲月的動蕩而動蕩,許多重要的歷史人物都紛紛展現在我眼前。伯克滔滔不絕的雄辯,預言如果堅持敵對,得益的將是美國,英國將蒙受屈辱。我十分困惑的是,英王和大臣們為什麼對伯克的預言充耳不聞。思想的火花和智慧的種子,竟然播種在無知與腐朽的草堆里,令而嘆息。

麥考利的《塞繆爾·約翰遜傳》讀起來興趣盎然,但情趣迥異。這個孤獨者在克魯勃大街忍受著苦難,卻對那些卑微的勞苦大眾給予慰藉,伸出援助的手臂。他的一切成功都使我興高采烈,而遇到的過失則避開不看。我驚異的不是他這些過失,而是這些過失竟然未能使他的精神蒙受損失。麥考利才華出眾,他犀利的筆鋒化腐朽為神奇,確實令人欽佩,然而他的自負有時卻令我厭煩。還有他那遷就實用而犧牲真理的做法,我也是抱著懷疑的態度的。

在劍橋中學,我一生中頭一次享受到和同齡、視聽正常的女孩生活在一起的情趣。我同幾個同學居住在臨近校舍的一間房子里,好像住在家裡一樣。我們一起做遊戲、捉迷藏、打雪仗。我們常常攜手漫步,討論功課,高聲朗讀美妙的作品。有些女孩也學會了手語,彼此之間的交流已經不需要莎莉文老師從中翻譯了。

聖誕節到了,母親和妹妹來和我共度節日。吉爾曼先生照顧我們,讓米珠麗進入劍橋中學學習。因此,她就和我一起留在劍橋形影不離地度過了6個月快樂的時光。

1897年6月29日到7月3日,我參加了德克利夫學院的入學考試。考試的科目有初級和高級德語、法語、拉丁語、英語、希臘文,以及羅馬史,考試時間共9個小時。我不但每科都及格了,而且德語和英語得了「優」。

在這裡,我想描述一下當時考試的情形。每門功課總共有16分——初級考試12分,高級考試4分。每次至少要得到15分。試卷於早晨9點鐘由專人從哈佛送到德克利夫。試卷上不寫名字,只寫號碼,我的號碼是233號。但因為我用打字機答卷,所以試卷不是秘密的。

為了避免打字機的聲音吵擾別人,我獨自一人在一個房間里考試。吉爾曼先生把試題用手語字母讀給我聽,門口有人守著。

第一天德語考試,吉爾曼先生坐在我身邊,先把試卷通讀一遍,我又一句一句地複述一遍,然後一句一句地讀,以確保我所聽到的正確無誤。考題相當難,我用打字答題,心裡十分緊張。吉爾曼先生把我打出的解答讀給我聽。我告訴他需要改的地方,由他改上去。這樣的方便條件,在我以後的考試中再也沒有過了。進了德克利夫學院以後,在考試時,我寫完答案就沒有人讀給我聽了。除非時間允許,否則我就沒有機會加以改正。即使有時間,也只是根據我的記憶把要改正的統統寫在卷子的末尾。如果我初試的成績比複試好的話,那有兩個原因:一是複試時無人把我打出的答案讀給我聽;二是初試的科目有些是進劍橋學校以前就有了一些基礎的,因為在年初我就已通過了英語、歷史、法語和德語的考試,試題是吉爾曼先生拿來的哈佛大學的舊考題。

吉爾曼先生把我的答卷交給監考人並寫了一個證明,說明是我的(233號考生)答卷。

其它幾門科目的考試,情況相仿,但都沒有德語那樣難。我記得那天拉丁文卷子交給我時,希林教授走來對我說,我的德語考試已獲通過,並且成績很好,這使我信心倍增,輕鬆愉快而又得心應手地完成了整個重要的考試。

有時候心灰意冷到了極點,而且還把這種情緒流露出來,至今思念及此,我就慚愧萬分。

衝破逆境

在劍橋中學上二年級時,我內心充滿了希望。但是,在最初幾個星期里,卻遇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

吉爾曼先生同意我這學年主修數學,此外還必須完成天文、希臘文和拉丁文等科目。但不幸的是,課程已經開始了,而我所需要的許多書籍都未能及時得到凸字版,同時缺乏某些課程所必需的重要的學習器具。加上我所在班級人數很多,老師無法給我特別的輔導。莎莉文小姐不得不為我讀所有的書並翻譯老師的講解。她這雙靈巧的手已經勝任不了所擔負的任務了,這是11年來所未有的。

代數、幾何和物理的算題按規定必須在課堂上做,但我無法做得到的。直到我們買到了一架盲文打字機,藉助這架機器我可以「寫」下解答的每一步驟。黑板上的幾何圖形,我的眼睛是看不見的。我弄懂幾何圖形概念的惟一方法,是用直的和彎曲的鉛絲在坐墊上做成幾何圖形。至於圖中的字母符號,以及假設、結論和證明的各個步驟,則完全靠腦子記憶。

總之,學習中處處是障礙。有時候心灰意冷到了極點,而且還把這種情緒流露出來,至今思念及此,我就慚愧萬分。特別是回憶起為此而向莎莉文小姐發脾氣時,心裡格外羞愧。因為她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是為我披荊斬棘的人。

漸漸地,這些困難都消失了,凸字書籍和其他的學習器具都陸續到達了,我又恢復了信心投入到學習中。

代數和幾何是我需要努力去學習的兩門課程。如前所述,我對數學沒有悟性,加之許多觀點無法如願以償得到滿意的解釋。我對幾何圖形更是頭疼,即使在椅墊上拼了許多圖形,我也分不清各部分的相互關係。一直到基思先生來教我數學時,才有了突破。

誰知道,這些困難剛剛得到克服,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使一切都發生了大變化。

在我的書本未到之前,吉爾曼先生已開始向莎莉文小姐指出,我的課程太重了,並且不顧我嚴肅的抗議,減少了我的課時。

起初,我們同意在必要的情況下,用5年時間來為考大學做準備。但第一學年結束後,我的考試成績使莎莉文小姐、哈博女士(學校的教務長)以及另一位老師相信,我再學兩年就可以完成考試的準備了。最初,吉爾曼先生也贊同這一點,但後來看到我的功課進展不夠順,又堅持我必須再讀3年。我不喜歡這個計劃,因為我希望能同其他同學一起進入大學。

11月17日那天我有點不舒服,沒有去上課。儘管莎莉文小姐向吉爾曼先生解釋只是一點小小的毛病,但吉爾曼先生,卻認為我的身體被功課壓垮了,於是將我的學習計劃全面修改了,以致於使我不能跟著班上的同學一起參加期末考試。由於吉爾曼先生與莎莉文小姐發生意見分歧,母親決定讓我同妹妹米珠麗一同從劍橋退學。

經過這段周折,母親安排請劍橋中學的基思先生擔任我的輔導教師,指導我繼續學習。1898年2月至7月期間,基思先生每星期去倫薩姆兩次,教授代數、幾何、希臘文和拉丁文,莎莉文小姐擔任翻譯。

1898年10月,我們回到波士頓。其後的8個月,基思先生每周教我5次,每次1小時。每次先講解我上次課中不明白的地方,然後指定新的作業。他把我一周中用打字機做出的希臘文練習帶回去仔細修改,然後再退還給我。

我為大學入學考試所進行的準備,就這樣一直進行著。我發現,單獨聽課比在班級里聽講不但好懂而且輕鬆愉快,不需要跟在後面趕,也不會手忙腳亂。家庭教師有充裕的時間講解我不明白之處,因此較之在學校學得更快更好。在數學方面,我的困難仍然比其它課程要多。代數和幾何哪怕有語言和文學課一半容易也好!但即使是數學,基思先生也教得使人感興趣,他把問題和困難減少到最低限度,使我能夠完全理解。他使我思路敏捷,推理嚴密,能冷靜而合乎邏輯地尋找答案,而不是不著邊際地瞎想。儘管我笨得連約伯也不能容忍,他卻總是那樣溫和並富有耐心。

1899年6月29日和30日兩天,我參加了德克利夫女子學院的入學考試的終試。第一天考初級希臘文和高級拉丁文,第二天考幾何、代數和高級希臘文。

學院不允許莎莉文小姐為我讀試卷,請來了柏金斯盲人學校教師尤金·C·文尼先生,為我把試卷譯成美國式盲文。文尼先生同我相識,除了使用盲文外,我們無法交談。

盲文可以用於各種文字,但要用於幾何和代數是有困難的。我被搞得精疲力竭,灰心喪氣,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特別是在代數上花的時間最多。我確實很熟悉美國一般人能用的3種盲文:英國式、美國式和紐約式。但幾何和代數里的各種符號在這3種盲文里是迥然不同的,而我在代數中使用的只是英國式盲文。

考試前兩天,文尼先生把哈佛大學舊的代數試題盲文本寄給我,但用的是美國式的盲文。我急了,馬上給文尼先生寫信,請他把上面的符號加以說明。很快地,我收到了另一份試卷和一張符號表。我著手學習這些符號。在考代數的前一天夜裡我忙於運算一些複雜的習題,對於那些括弧、大括弧和方根的聯合使用老是分辨不清。基思先生和我都有些泄氣,為第二天的考試擔心。考試時,我們提前到校,請文尼先生仔仔細細地把美國式盲文的符號給我們講了一遍。

考幾何的最大困難是我習慣於讓人把命題拼寫在我的手上。不知怎麼的,儘管命題是正確的,但在盲文上看起來卻很亂。到考代數時,困難就更大了,剛剛學過的符號,自以為是懂了,到考試時又糊塗了。而且,我看不見自己用打字機打出的文字。我原來都是用盲文來演算,或是用心算。基思先生過於著重訓練我心算的能力,而沒有訓練我如何寫考卷,因而我的解答做得非常慢,考試題目我要一遍又一遍地讀才能弄清楚應該如何去做。說實在的,我現在也沒有把握所有的符號自己都讀過了。要細心把一切都弄對,確實太困難了,但是我不責備任何人。德克利夫學院的執事先生不會意識到我的考題是多麼難,也無法了解我要克服的種種特殊困難。不過,如果他們是無意地為我設置了許多障礙的話,我可以自慰的是我終於把它們全都克服了。

我牢記一句羅馬座右銘:「被驅逐出羅馬,只不過是生活於羅馬之外而已。」

入學

雖然歷盡艱難困苦,我的入學考試總算結束了,我隨時可以進入德克利夫學院。然而,家人和朋友都建議,入學之前最好再由基思先生輔導一年。因此,直到1900年,我的大學夢才實現。

進德克利夫學院第一天的情景至今仍記憶猶新。這是我人生最有意義的一天之一,對於這一天我曾經懷抱著無限的期望。我也知道,還會有許多障礙,但我決心要克服它。我牢記一句羅馬座右銘:「被驅逐出羅馬,只不過是生活於羅馬之外而已。」我不就是走不了尋求知識的康庄大道,而被迫去走那條荒無人跡的崎嶇小路嗎?我也知道,在大學裡,我將有充分的機會同那些像我一樣思考、愛憎和奮鬥的姑娘們攜手前進。

我熱切地開始了大學生活。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正敞開大門美麗而光明的新世界。我相信自己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運,在心靈上像別人一樣的自由。心靈世界裡的人物、背景,其喜怒哀樂應該是真實世界生動具體的反映。在我看來,大學的講堂里應該充溢著先賢先哲的精神和思想,教授則是智慧的化身。

不久,我發現大學並非我所想像的浪漫。許多幼時無知的夢想也漸漸變得不那麼美麗動人了,我逐漸發現上大學也有其不利之處。

首先,讓我感觸最深的是沒有時間來沉思,自我反省。以前,我常常獨自靜坐,聆聽從心靈深處發出的美妙音樂。這音樂只有在安靜閑暇之中才能聽到。這時候,我心愛的詩人吟誦出的詩句撥動了我那久久平靜的心弦。而現在,人們進大學似乎僅僅是為了學習,而不是思考。進入大學之門後,就將許多最可寶貴的樂趣——孤獨、遊玩和想像——連同那竊竊私語的松樹一起棄之門外了。或許,我應該這樣來安慰自己:現在的忙碌是為了將來的享受,但我是個無長遠打算的人,寧要眼前的快樂而不願未雨綢繆。

大學第一年功課程有法文、德文、歷史、英語寫作和英國文學。法文方面,我欣賞了高乃依、莫里哀、拉辛、阿爾弗、雷德·德米塞和聖·貝夫等名家的作品;德文方面讀了歌德和席勒的作品。我很快就把從羅馬帝國的滅亡到18世紀的歷史複習了一遍;在英國文學方面,用批判的眼光研究了彌爾頓的詩歌和他的《阿羅派第卡》。

我也常懷疑自己是如何克服進入大學後的種種具體困難的。在教室里,我單獨一個人,教授好像遙不可及,莎莉文儘可能將教授講課的內容拼寫在我的手上。然而在匆忙之中,講課人的個性特點卻喪失殆盡。對於那些急速地拼寫到我手上的字,我就好像追逐野兔的獵犬,常常望塵莫及。在這方面,那些記筆記的女生並不比我好多少。一個人忙於一邊機械地聽講,一邊急匆匆地記,是不可能把多少心思用在考慮講課的主題或解決問題的方式方法上的。

我無法記筆記,因為我的手正忙於聽講。通常是回家後,才把腦子裡記得的,趕快記下來。我做練習和每天的短篇作文、評論、小測驗、期中考試及期末考試等,都是用打字機完成的。在我開始學習拉丁文韻律時,我自己設計了一套能說明詩的格律和音韻的符號,並詳細解釋給老師聽。

我使用的打字機是漢蒙能德牌的,這是最能適應我特殊需要的一種品牌。這種打字機可以使用活動字板,一部打字機有好幾個活字板,有希臘文、法文或數學符號的,可根據每個人的需要而定。如果沒有它,簡直不知道如何完成大學的學業。

我所學習的各種教材很少是盲文本的,因此,不得不請別人將內容拼寫在我手中,於是預習功課的時間也就要比別的同學費時得多。有時,一點兒小事要付出很大的心血,不免急躁起來。一想到我要花費好幾個小時才能讀幾個章節,而別的同學都在外面嬉笑、唱歌、跳舞,更覺得無法忍受。但是不多一會兒我就又振作起精神,把這些憤懣不平一笑置之。因為一個人要得到真才實學,就必須自己去攀登奇山險峰。既然人生的道路上是沒有任何捷徑的,我就得走自己的迂迴曲折的小路。我滑落過好幾次,跌倒,爬不上去,撞著意想不到的障礙就發脾氣,接著又制服自己的脾氣,然後又向上跋涉。每得到一點進步,便受到了一份鼓舞。我的心越來越熱切,奮勇攀登,漸漸看見了更為廣闊的世界。每次鬥爭都是一次勝利,再加一把勁兒,我就能到達璀璨的雲端、藍天的深處——我希望的頂峰。

在奮鬥中我並非永遠是孤獨的,威廉·韋德和賓夕法尼亞盲人學院的院長艾倫先生,他們盡量為我提供所需要的浮凸印刷書籍。他們的關懷幫助,給了我莫大的激勵。

在德克利夫學院學習的第二年,我學習了英文寫作、英國文學、聖經、美洲和歐洲的政府制度、古羅馬詩人霍勒斯的抒情詩和拉丁喜劇。寫作課十分生動活潑、詼諧有趣。斯普蘭是我最欽佩的講師,他把文學作品的氣勢和風韻完全表述出來,卻不添加一點點多餘的解釋。他可以在短短的一小時內,讓我陶醉到古代文學大師所創造的永恆的美當中去,使你沉迷於這些大師的高尚情操。他能使你全身心地領略《舊約聖經》的莊嚴的美而忘了上帝的存在。當你走出教室回家時,你會感到你已「窺見精神和外形永恆和諧地結合,真和美在時間的古老枝幹上長出了新芽」。

這一年是我最快樂的一年,我所學習的功課都特別有趣:經濟學、伊麗莎白時代文學、喬治·L·基特里奇教授開的莎士比亞、喬賽亞·羅伊斯教授主講的哲學。

透過哲學,一個人可以與那些遠古時代樸素的思想家產生共鳴。但是,大學也並不是我想像的那個萬能的文化古都雅典。在這兒,我無法遇到那些偉人和智者,無法感覺到他們的真實存在,只能從學問的縫隙之中一點一滴地汲取,加以解剖和分析,然後才能肯定他們是彌爾頓或者是以賽亞,而不只是簡單的模仿而已。

領悟應該比理性的分析更為重要。許多學者似乎忘記了應該如何來領略那些偉大的文學作品,他們往往費了很大功夫進行講解,卻沒有能在學生的頭腦中留下多少印象。這種分析講解往往如同成熟了的果實從枝頭墜落一般,很快從我們心上掉落。即使我們了解了一朵花,了解了它的根枝葉,甚至它的整個生長過程,但是,我們也許仍然不懂得如何欣賞一朵帶著露水的鮮花。我常常自尋煩惱:「為什麼要為這些說明和假設而費盡心思呢?」許多看似理性的說明和假設在腦海里飛來飛去,好像一群瞎眼睛的鳥徒勞地扇動它們的雙翼。

我的意思並不是反對要對名著作透澈的理解,只是反對那些使人迷惑的無休止的評論和批評,因為它們只能給人一種印象: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觀點。但是像基特里奇教授這樣的大師講授偉大詩人莎士比亞的作品時,則簡直使人茅塞頓開。

有好多次我都想將學習的知識去掉一半,因為許多內容只讓人白費力氣,只讓人心靈超載,而不能容納那些真正有價值的知識珍寶。要想一天之內讀四五種不同文字、內容迥異的書,而不失去重點,根本是不可能的。當一個人匆忙緊張地讀書,就會在腦子裡堆滿各種雜亂的小玩意兒,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目前,我腦子裡就塞滿了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無法把它們整理出個頭緒來。每當我進入自己心靈的王國時,就好像是闖進了瓷器店裡的公牛,各種知識的碎片猶如冰雹一樣朝我頭上打來。當我設法躲過它們時,各種論文的鬼怪和大學的精靈就緊緊追趕上來。對這些特地前來膜拜的偶像,我現在真想把它們打個粉碎。

可大學生活中最恐怖的卻要算各種各樣的考試了,雖然我已順利通過了許多次,把它們打翻在地,但它們又爬了起來,張著一副猙獰的面孔朝我撲來,嚇得我靈魂出竅。考試的前幾天我拚命地往腦子裡塞各種神秘的公式和無法消化的年代資料——猶如強行咽下那些無法入口的食物,真使人希望同書本和科學一起葬身海底,一死了事。

最後,可怕的時刻終於來臨了。如果你看了試卷以後,覺得有備無患,並能把你需要的東西呼之即出,那你就是個幸運兒了。但常常是,你的軍號吹得多麼響也無人聽見,記憶和精確的分辨能力在你最需要它們的時候,偏偏張開翅膀飛得不知去向,真急得叫人氣死,你千辛萬苦裝到腦子裡的東西,在這緊要關頭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略述赫斯及其事迹。」赫斯?誰是赫斯?他是幹什麼的?這名字聽起來頗為熟悉,你搜索枯腸就像要在一個碎布包里找出一小塊綢子來。這個問題肯定曾經背誦過,似乎就近在眼前,而且那天當你回想宗教改革的發端時,還曾碰到過它,但現在它卻永遠在天邊。你把腦子裡記的東西都翻了出來——歷次革命、教會的分裂、大屠殺、各種政治制度等等。但是赫斯又到哪裡去了?使你奇怪的是,你記得的東西,考卷的題目上一個也沒有。你氣急敗壞地把腦子裡的百寶箱中的東西都倒了出來。啊!在那角落有一個,你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人,他卻在那裡獨自沉思,一點兒也沒有理會到他給你造成了多大的災難。

就在這時,監考人走過來通知你時間到了。你以厭惡的心情把一堆垃圾一腳踢到角落裡去,然後回家。腦子裡不禁浮起一個革命的想法:教授們不徵求同意就提問的這種神聖權利應該廢除。

在本章的最後兩三頁,我使用了一些形象的比喻,可能引起人們的笑話。那闖進瓷器店裡受到冰雹般襲擊的公牛,還有那一副惡狠狠面孔的鬼怪都似乎不倫不類,如今它們都在嘲笑我。我所使用的言詞確切地描繪了我的心境,因此對這些嘲笑不屑一顧。我鄭重說明,我對大學的看法已經改變。

在進入德克利夫學院以前,我把大學生活想像得十分浪漫,如今這浪漫主義的光環已經消失。但是在這從浪漫主義向現實的過渡中,我學到了許多東西。如果沒有這段實踐,我是根本不會懂得的。我所學到的寶貴經驗之一就是耐心,我們接受教育,要像在鄉村散步一樣,從容不迫,悠閑自得,胸懷寬廣,兼收並蓄。這樣得來的知識就好像無聲的潮水,把各種深刻的思想毫無形跡地衝到了我們的心田裡。「知識就是力量。」我們應該說知識就是幸福,因為有了知識——廣博而精深的知識——就可以分辨真偽、區別高低。掌握了標誌著人類進步的各種思想和業績,就是摸到了有史以來人類活動的脈搏。如果一個人不能從這種脈搏中體會到人類崇高的願望,那他就是不懂得人類生命的音樂。

文學是我理想的樂園。在這個樂園裡,我享有一切權利。沒有任何感覺上的障礙能夠阻止我和作者以及作品中人物交流。

思想烏托邦

至此,我已把自己的生平作了一個簡略的敘述。但我還沒有告訴大家我是何等地嗜書如命。我對書籍的依賴程度遠遠超過普通人。其他人通過視聽獲得的知識,我則是全靠書籍,因此,我要從我開始讀書時說起。

1887年5月,我第一次讀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說,那時我才7歲,從那時到現在,我如饑似渴地吞食我的手指所接觸到的一切書籍。

起初,我只有幾本凸字書,一套啟蒙讀本,一套兒童故事和一本書名為《我們的世界》,敘述地球的書,這是我全部的書庫。我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上面的字磨損得無法辨認。有時候,莎莉文小姐讀給我「聽」,把她認為我能懂得的故事和詩歌寫在我手上。但我寧願自己讀,而不願人家讀給我「聽」,因為我喜歡一遍又一遍地讀我覺得有趣的作品。

實際上,第一次去波士頓之行時,我才真正開始認真地讀書。在學校里,老師允許我每天花一些時間到圖書館看書,在書架前摸索著走來走去,隨便取閱圖書。不管書中的文字我能認識多少,也不管能否看懂,我都照讀不誤。文字本身使我入了迷,而不管自己所讀的究竟是什麼。那段時期我的記憶力很好,許多字句雖然一點兒也不明白其涵義,但都能記在腦子裡。後來當我開始學會說和寫的時候,這些字句很自然地就冒了出來,朋友們都很驚奇我的辭彙竟如此豐富。我準是不求甚解地讀過很多書的片斷(那段時期我從未從頭到尾讀完一本書)以及大量的詩歌,直到發現《方德諾小伯爵》這本書,我才算第一次把一本有價值的書讀懂、讀完。

8歲那年,莎莉文老師發現我在圖書館的一個角落裡翻閱小說《紅字》。她問我喜不喜歡書中的皮爾,還給我講解了幾個我不明白的字,然後說她有一本描寫一個小男孩的小說,非常精彩,我讀了一定會覺得比《紅字》更有意思,這本小說的名字就叫《方德諾小伯爵》,她答應到夏天時讀給我聽,但我們直到8月才開始讀這本書。

我們剛到海邊時的幾個星期,許多新奇有趣的事情使我忘了這本小說。後來又有一段時間,老師離開我去波士頓看望朋友。

她返回後,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讀《方德諾小伯爵》。記得那是8月里一個炎熱的下午,吃過午飯後,我們同坐在屋外不遠處,兩棵墨綠色松樹之間的吊床上。當我們穿過草地時,許多蚱蜢跳到衣角上,我記得老師一定要把這些小蟲子從衣裳上弄乾凈再坐下來,而我認為這是一種不必要的浪費時間。莎莉文老師不在時,吊床就無人使用,上面落滿了一層松針。在灼熱的太陽映照下,空氣中充滿了一陣陣的松香。

故事開始前,莎莉文老師先給我介紹了一些基本情況,在閱讀過程中不斷講解生字。起初生字很多,讀一讀就會停頓下來,一旦我了解了故事情節後,就急於想跟上故事的發展,根本顧不上那些生字了,對莎莉文老師的解釋也聽得有些不耐煩。但她的手指拼寫得太累不得不停下來時,我就急得忍受不了,把書拿來用手去摸上面的字。這樣急切的心情,我永遠也忘記不了。

被我的熱情所打動,安那諾斯先生把這部小說印成了凸版。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幾乎能把它背下來,《方德諾小伯爵》成了我童年時代最親密的夥伴。我之所以如此不嫌口羅嗦地講述這些細節,是因為在此之前,我讀書常常是很隨意的。如此全神貫注地讀一本書,還是第一次。

從這本書開始的以後兩年,我在家中和在波士頓之行中讀了很多書。我已經忘記那些書的書名和作者,也想不起哪本先讀,哪本後讀。依然記得的有《希臘英雄》、拉·芳登的《寓言》、霍索恩的《神奇的書》和《聖經故事》、拉姆的《莎氏樂府本事》、狄更斯的《兒童本英國歷史》,還有《天方夜譚》、《瑞士家庭魯濱遜》、《天路歷程》、《魯濱遜飄流記》、《小婦人》和《海蒂》。《海蒂》是篇美麗的小故事,後來我又讀過它的德文本。我在學習和遊戲之餘讀這些書,越讀越有興趣。我從不對這些書做什麼研究分析——不管究竟寫得好壞,也不管文體和作者情況。作家們將自己的思想珍寶以文字的方式呈現在我面前,就像領受陽光和友愛一樣,我接受了這些珍寶。

我喜歡《小婦人》,因為它讓我感到和那些耳目正常的孩子有一樣的思想感情。我的生命既然有缺陷,只好從一本一本的書里去探尋外部世界的信息。

我不喜歡《天路歷程》和《寓言》。最初讀拉·芳登的《寓言》用的是英文譯本,只是簡略地讀了一遍,後來讀了法文的原本,雖然故事生動,語言簡練,但依然無法激起我的好感。我也說不出具體原因,動物擬人化表達方式永遠無法引起我特別的興趣,也就無心去領會其中的寓意了。

而且,拉·芳登的作品不能激發人類高尚的情操。在他看來人最重要的東西是自愛和理性,其作品中始終貫穿著一個思想內涵,即將個人的道德完全來源於自愛,用理性來駕御和控制自愛,就能產生真正的幸福。而我則認為,自私的愛乃萬惡之源。當然,也許我是錯的,拉·芳登對人類的了解和觀察要比我豐富得多。這樣講並不意味著我反對諷刺寓言,而是在我看來,沒有必要由猴子和狼來宣揚偉大的真理。

相比較以動物為主角的寓言故事,我更喜歡《叢林之書》和《我所了解的野生動物》,因為他們是真正意義的動物,而不是擬人化的。我愛它們之所愛,恨它們之所恨。它們的滑稽逗趣引得我笑不可支,其悲慘遭遇有時也使我一掬同情之淚,其中也包含了許多深刻的寓意,但極為含蓄,使你都意識不到。

我對歷史也有一種偏好,古希臘有一種神秘的誘惑力吸引著我。在想像空間里,希臘的天神依然在地上行走,與人類面對面交流。在我思想深處的神殿里,仍然供奉著我最敬愛的神靈。希臘神話中的仙女、英雄和半神半人,我不但熟悉而且喜愛——不,不完全如此,美狄亞和伊阿松太殘忍、太貪婪,簡直無法容忍。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上帝讓他們幹了那麼多壞事,然後再懲罰他們,直到如今我仍然疑惑不解。

妖魔嬉笑著爬出殿堂。

上帝卻視而不見,無動於衷。

《伊利亞特》史詩讓我把古希臘看成了天堂。在閱讀原文前,我對特洛伊的故事就了如指掌了。在通過了古希臘文文法以後,便對古希臘文寶藏一覽無餘。偉大的詩篇,不論是英文還是古希臘文,只要同你的心息息相通,是不需要別人翻譯的。相反,人們常常用他們牽強附會的分析和評論扭曲了偉大作品的意義。他們要是能懂得這個簡單的道理該有多好!欣賞一首好詩詞,根本不需要清楚其中每一個字,也無須弄清其詞法和句法的屬性。那些有學問的教授們,從《伊利亞特》史詩中挖掘出的東西比我多得多,但我從不嫉妒。我並不在意別人比我聰明,他們縱有廣博的知識,但也無法表達出對這首光輝的史詩究竟欣賞到了什麼程度。當然,我自己也無法表達出來的。每當我讀到《伊利亞特》最精彩的篇章時,就感到自己的靈魂在升華,將我從狹窄的生活圈子裡解脫出來,遊盪於形骸之外,飄然於廣闊無垠的天上人間。

《伊索德》稍遜於《伊利亞特》,但也為我所喜愛。我努力不依靠詞典注釋,獨自來領會這部史詩,並試圖把自己最喜歡的一些篇章翻譯出來。維吉爾描繪人物的本領如此驚人,他筆下喜怒哀樂的天神和凡人好像蒙上了一層伊麗莎白時代的面紗。《伊利亞特》中的天神和凡人歡快地又跳又唱的,維爾吉爾筆下的人物柔美靜謐,好似月光下的阿波羅大理石像,而荷馬則是太陽光下秀髮飄動的俊逸而活潑的少年。

不要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從《希臘英雄》到《伊利亞特》,在書本里飛來飛去,實在方便。但對我來說,其中的路程也絕非令人愜意的。當他人已經週遊世界幾遍時,我也許還在語法和詞典的迷途里筋疲力盡地躑躅,或者正掉進恐怖的陷阱。這陷阱名叫考試,是學校專門用來同那些尋求知識的學生作對的。類似《天路歷程》最終可能會漸入佳境,但終究太漫長了,儘管途中也偶爾出人意外地出現幾處引人入勝的美好景色。

我很早就開始接觸《聖經》,但並不能充分理解其內容。現在想起來覺得有些奇怪,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的心靈無法接受它奇妙的和諧。

記得在一個下雨的星期天早上,我無所事事,讓表姐為我讀一段《聖經》故事。雖然她認為我無法聽懂,但依然在我手上拼寫約瑟兄弟的故事。我聽了確實一點興趣也沒有,奇怪的語言和不斷的重複,使故事聽起來顯得很不真實,何況那更是天國里的事情。還沒有講到約瑟兄弟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進入雅各的帳篷里去說謊,我就呼呼地睡著了。

我至今也還不懂得為什麼希臘故事比《聖經》里的故事更能吸引我的興趣。難道因為我在波士頓時被所認識了幾個希臘人講述的故事所感染,而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希伯萊人或埃及人,由此並推斷他們是一群野蠻人,他們的故事也都是後人編出來的。因此,我覺得《聖經》故事中的名字和重複的敘述方式十分古怪,相反,卻從未覺得希臘人的姓名古怪。

那麼,後來我又是如何從《聖經》中發現其光輝的呢?多年來,我讀《聖經》時,心中的喜悅和啟發日漸增長,使它漸漸變成一本最珍愛的書。不過對於《聖經》我並非全盤接受的,因此也從未能把它從頭到尾讀完。後來,儘管我更多地了解了《聖經》產生的歷史淵源,這種感覺依然未減。我和豪威斯先生有共同的感覺,認為應該從《聖經》中清除掉一切醜惡和野蠻的東西,但是我們也反對把這部偉大的作品改得毫無生氣,面目全非。

《舊約聖經》中《以斯書》篇章的簡潔明快,十分吸引人。尤其是以斯面對自己邪惡的丈夫時的場景,富有強烈的戲劇性。儘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繫於對方之手,沒有人能夠拯救她,然而她克服了女性的懦弱,勇敢地走向她的丈夫。高尚的責任感鼓舞著她,在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如果我死,我就死吧!如果我生,我的人民都生。」

路德的故事則富有神奇的東方色彩,樸實的鄉村生活同繁華的波斯首都之間形成鮮明的對比。路德忠貞而柔情滿懷,讀到她與那些正收割莊稼的農民一起,站在翻滾麥浪之中的情形,真是叫人憐愛。在那黑暗殘暴的時代里,她的無私和高尚情操,如同暗夜裡閃耀的星星照亮了苦難的眾生。

《聖經》給了我深遠的慰藉:「有形的東西是短暫的,無形的才能永垂不朽。」

自從我喜愛讀書時開始,便一直喜歡讀莎士比亞的作品。我記不清楚自己是從何時開始讀蘭姆的《莎氏樂府本事》的,但卻記得第一次閱讀便有很深的理解力和驚嘆。印象最深的是《麥克佩斯》,雖然僅讀過一遍,但其中的人物和故事情節卻永遠印在我的記憶里。很長一段時間裡,書中的鬼魂和女巫總是跑到睡夢中糾纏我。我彷彿看見了那把劍和麥克佩斯夫人纖素的手——可怕的血跡在我眼前出現,就像那憂傷的王后親眼見到的一樣。

閱讀完《麥克佩斯》,就接著讀《李爾王》。在讀到格洛賽斯特的眼睛被挖出的情節時,渾身緊張起來,心中充滿了恐怖。我憤怒得無以復加了,以致於根本就讀不下去,心撲通撲通地跳,好長時間獃獃地坐在那裡。

夏洛克和撒旦大概是我同一時期接觸到的兩個人物,一不小心在我心目中就混同為一體。我內心對他們充滿了憐憫,朦朧中覺得,即使他們也希望變好,也無法成為好人,因為沒有人願意幫助他們或是給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直至今天,我依然無法把他們描寫得十惡不赦,甚至有這樣一種感覺:像夏洛克、猶大,甚至魔鬼這樣一類人,也都是好端端的車輪上的一根斷了的車軸,總有一天會修好的。

最初在閱讀莎士比亞作品時,留下的往往都是一些並不愜意的回憶。相反,那些歡快、溫和而又富於想像的劇作最初並不怎麼吸引我,也許是因為它們反映了兒童生活的歡樂。然而「世上最變幻莫測的就是兒童的想像了。保持什麼,丟掉什麼,都很難預料。」

莎士比亞的劇本我讀過許多遍,並能背誦其中的一些片斷,但卻弄不清楚自己最喜歡哪一本。對它們的喜愛,往往如同心情一樣變化多端。儘管我喜歡莎士比亞,但我卻討厭按評論家們的觀點來讀莎氏的作品。我曾經努力地按評論家們的解釋來理解作品,但常常失望而止,甚至發誓不再這樣讀書了。一直到後來跟隨基特里奇教授學莎士比亞,才逐漸改變了這個想法。今天,我終於懂得,不但在莎氏著作里,而且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是我所不能理解的,而我十分高興地看到一層又一層的帷幕逐漸被拉起,顯露出思想和美的新境界。

除了詩歌以外,我對歷史也有濃厚的興趣。我閱讀了所能接觸到的歷史著作。從單調枯燥的各種大事記,更單調更枯燥的年表到格林所著公正而又生動的《英國民族史》,從弗里曼的《歐洲史》到埃默頓的《中世紀》,都是我閱讀的範圍。而第一本使我體會到真正歷史價值的書是斯溫頓的《世界史》。這本書是我在12歲生日時收到的禮物。書現在可能已經破爛不堪了,但我依然像珍寶一樣珍藏著它。從書中我認識到各民族如何在地球上逐步發展起來並建立起城市;少數偉大的統治者(他們是人世間的坦泰),是如何把一切置於腳下,把千百萬人繫於一人之手;人類文明如何在文化藝術上為歷史的發展奠定基礎,開闢道路;人類文明如何在文化經歷腐朽墮落的浩劫,然後又像不死鳥一樣死而復生;偉大的聖賢又如何提倡自由、寬容和教育,為拯救全世界而披荊斬棘。

大學時代所讀的書中,比較熟悉的是一些法國和德國的文學作品。德國人在生活和文學上,將自己的力量放在美之前,他們探求真理勝過傳統。德國人做任何事都有一股強健的活力,他們張口說話不是為了影響別人,而是猶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在德國文學中,我發現其光輝在於它對婦女自我犧牲的愛情偉大力量的承認。這種思想幾乎滲透到所有的德國文學作品中,尤其是在歌德的《浮士德》中表現得最為顯著。

那曇花一現,

不過是象徵而已。

人間的缺憾,

也會成為圓滿。

那無法形容的,

這裡已經完成。

婦女的靈魂引導我們永遠向上。

所有讀過的法國作家中,我最喜歡莫里哀和拉辛。巴爾扎克和梅里美的作品很清新喜人,猶如陣陣海風襲人。阿爾弗雷德·繆塞簡直不可思議!至於雨果,儘管在文學上我並不是非常喜歡他,但卻十分敬佩他的才華,他的卓越的浪漫主義。所有偉大詩人、作家,他們都是人類永恆主題的表現者,是他們用自己非凡的偉大作品把我引入了真善美的境界。

我是否說得太多了,但是實際上我只說了自己最喜歡的一些作家。也許人們會認為我閱讀面很窄,這是一種錯誤的印象。其實,每個作者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值得欣賞,比如卡萊的粗獷以及對虛偽的憎厭,華爾斯華綏的鼓吹天人一體,以及愛胡德古怪驚人之筆,赫里克的典雅還有他詩歌中飽含的百合花和玫瑰的香味兒,都對我有深遠的影響。同樣的,我也喜歡惠蒂爾的熱情正直,喜歡馬克·吐溫——誰能不喜歡他呢!天神們也喜歡他並賦予他全能的智慧,為了不使他成為悲觀主義者,又在他的心田上織起一道愛和信仰的彩虹。我愛司各特的不落俗套、潑辣和誠實。我愛所有像洛厄那樣的作家,他們的心池在樂觀主義的陽光下泛起漣漪,成為歡樂善意的源泉,有時帶點憤怒,有時又有同情與憐憫。

總而言之,文學是我理想的樂園,在這個樂園裡,我享有一切權利。沒有任何感覺上的障礙能夠阻止我和作者以及作品中人物交流。

我要把別人眼睛所看見的光明當作我的太陽,別人耳朵所聽見的音樂當作我的樂曲,別人嘴角的微笑當作我的快樂。

享受生活

我相信讀者不會從前面章節的敘述中得出結論,以為我的惟一樂趣就是閱讀。事實上,我的樂趣是豐富多彩的。

我非常喜愛田野漫步和戶外運動。在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學會了划船和游泳。夏天,在馬薩諸塞州倫薩姆時,我幾乎都是生活在船上。沒有什麼能夠比得上朋友來訪時,出去划船更有樂趣了。的確,我並不能平穩地駕馭船隻,我通過辨別水草和睡蓮以及岸上的灌木的氣味來掌握方向,槳用皮帶固定在槳環上,我從水的阻力來知道雙槳用力是否平衡,同樣,我可以知道什麼時候是逆水而上。我喜歡同風浪搏鬥,駕馭堅固的小船服從於我的意志和膂力,它輕輕地掠過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水波不停地使它上下顛簸。此情此景,令人心曠神怡!

我也喜歡劃獨木舟。我說我喜歡在月夜泛舟時,你們也許會啞然失笑。的確,我不可能看見月亮從松樹後面爬上天空,悄悄地越過中天,為大地鋪上一條閃光的道路,但我好像知道月光就在那裡。當我累了,躺到墊子上,把手放進水中時,我彷彿看見了這照耀如同白晝的月光正在經過,我觸摸到了她的衣裳。偶爾,一條大膽的小魚從我手指間滑過,一棵睡蓮含羞地親吻我的手指。

船從小港灣的蔭蔽處駛出時,會驟然感到豁然開朗,一股暖氣把我包圍住。我無法知道這熱氣究竟是從樹林中還是從水氣里蒸發出來的。在內心深處,我也常常有這種奇異的感覺。在風雨交加的日子裡,在漫漫暗夜中,這種感覺不經意中襲來,彷彿如溫暖的嘴唇在我臉上親吻。

我最喜歡乘船遠航。我在1901年夏天游斯科舍半島時,第一次領略了海洋的風貌。莎莉文老師和我在伊萬傑琳的故鄉住了幾天。朗費羅有幾首歌頌這裡的名詩,增添了這裡的魅力。我們還去了哈利發克斯,在那裡度過了大半個夏天。在這個海港我們玩得非常痛快,簡直像進了樂園。我們乘船去貝德福拜新、麥克納勃島、約克銳道特以及諾斯威士特阿姆,那種感覺簡直太奇妙了。一些龐大的船艦靜靜地停泊在海港里,夜裡,我們悠閑地在艦側划行,真是有趣極了!這些令人愉快的情景,我始終不能忘懷。

一天,我們遇到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事情。西北海灣正在舉行划船比賽,各艘軍艦派小艇參賽。人們都乘帆船來看比賽,我們的帆船也夾在當中。比賽時,海面風平浪靜,百帆爭流。比賽結束後,大家掉頭轉航,四散回家。

突然一塊黑雲從遠處飄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厚,遮滿了整個天空。剎那間,風大浪急。小船面對大風大浪張滿帆,拉緊繩,我們彷彿坐在風上,一會兒在波濤中打轉,一會兒被推上浪頭,然後又跌落谷底。風吼帆鳴,我的心怦怦直跳,手臂在顫抖,但這些表現是精神緊張,而不是畏懼!我們富有冒險精神,想像自己是北歐的海盜,也相信船長最終能化險為夷。他憑著堅實的雙手和熟悉海浪的眼睛,闖過無數險風惡浪。港灣里的所有的船隻駛近我們船旁時,都鳴號向我們致敬,水手們歡呼,向這艘帆船的船長致意。最後,當我們駛抵碼頭時,大家又餓又冷,已經疲憊不堪了。

去年夏天,我在新英格蘭一個風景如畫、迷人可愛的幽靜鄉村裡度過。馬薩諸塞州的倫薩姆彷彿與我有不解之緣,我生命中所有的歡樂和憂愁,也似乎都與這個地方連在一起。錢布林斯故居,靠近菲利浦王池畔的紅色農莊成了我的家。每每想起與這些親朋摯友共同的快樂時光,以及他們對我的恩惠,心裡就充滿了感激。他們家的孩子與我成為了親密的夥伴,為我提供了很大的幫助。我們一起做遊戲,相攜在林中散步,在水中嬉戲。幾個年幼的孩子常常圍著我說這道那,我也給他們小妖精、侏儒、英雄和狡猾的狗熊的故事,一切至今還回味無窮。

錢布林斯先生還引導我去探究那些樹木和野花的秘密世界。後來,我彷彿能側耳傾聽橡樹中樹液的奔騰流動,看見陽光揮灑在樹葉上的光輝。

樹根深埋於陰暗的泥士,

分享著樹頂上的愉悅,想像,

充滿陽光的天空,鳥兒在飛翔,

啊!因為同自然有著共鳴,

所以我也理解了看不見的東西。

在我看來,每個人都有一種潛能,都可以理解開天闢地以來,人類所經歷的印象和情感。每個人潛意識裡還殘留著對綠色大地、淙淙流水的記憶。即使是盲聾人,也無法剝奪他們這種從先代遺傳下來的天賦。這種遺傳智能是一種第六感——融合了視覺、聽覺、觸覺於一體的靈性。

在倫薩姆我有許多朋友,其中之一是一株十分壯觀的橡樹,它是我心中的驕傲。有朋友來訪,我總會帶著他們去欣賞這棵帝王之樹。它矗立在菲利浦王池溏的陡峭岸上,據說已有800年到1000年的歷史了。傳說中的菲利浦王——一位印第安人英雄首領,就是在這棵樹下與世長辭的。

另外一個樹友,比大橡樹要溫和可親,是一棵長在紅庄庭院里的菩提樹。一天下午,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後牆傳來巨大的碰撞聲,不用別人告訴我,我就知道是菩提樹倒了。我出去看看這棵經受了無數狂風暴雨的英雄樹,它曾經經過奮力拚搏,終於猝然倒下了,真叫人痛心疾首。

回到去年夏天的生活。考試結束後,我就和莎莉文老師立刻前往倫薩姆幽靜的鄉間。倫薩姆有3個著名的湖,我們的小別墅就在其中一個湖的邊上。在這裡,我可以盡情地享受充滿陽光的日子,所有的工作、學習和喧囂的城市,全都拋在腦後。然而我們卻聽到遙遠的太平洋彼岸正在發生的殘酷的戰爭以及資本家和勞工的鬥爭。在我們這個人間樂園之外,人們紛紛攘攘,忙碌終日,絲毫不懂得悠閑自得的樂趣。塵俗之事轉瞬即逝,不必過分在意。而湖水、樹木,這到處漫山遍野長滿雛菊的寬廣的田野、沁人心扉的草原,卻都是永恆存在的。

人們都認為,人類的知覺都是由眼睛和耳朵傳達的,因而,他們覺得很奇怪,我能分辨出是城市街道和鄉間小道外,還能分辨別的。鄉間小道除了沒有砌造的路面以外,同城市街道是沒有什麼兩樣的,但是,城市的喧鬧刺激著我面部神經,也能感覺到路上我所看不見的行人急促的步履。各種各樣的不和諧的吵嚷,擾亂我的精神。載重車軋過堅硬的路面發出的隆隆聲,還有機器單調的轟鳴,對於一個需要集中注意力辨別事物的盲人來說,常常無法忍受。

在鄉間,人們看到的是大自然的傑作,不必為熙熙攘攘的城市裡的那種殘酷的生存鬥爭而滿心憂慮。我曾好多次訪問那些住在又窄又臟街道上的窮人。想到有錢有勢的人住在高樓大廈里悠閑自得,而另一些人卻住在暗無天日的貧民窟里,變得越來越乾癟、醜陋,深感社會的不平等。骯髒狹窄的小巷子里擠滿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孩子。向他們伸出友好的手,他們卻躲之猶恐不及,好像你要打他們似的。使我更為痛苦的是,一些男人和女人蜷曲得不成人形。我撫摸他們粗糙的手,深感他們的生存真是場無休無止的鬥爭——不斷的奮戰、失敗,他們的努力和機遇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我們常說上帝把陽光和空氣賜給一切眾生,果真如此嗎?在城市骯髒的小巷裡,空氣污濁,看不見陽光。世人啊,你們不珍惜自己的同胞,反而還摧殘他們。當你們每頓飯禱告「上帝賜給我麵包」時,你們的同胞卻無衣無食。我真希望人們離開城市,拋開輝煌燦爛、喧囂嘈雜、紙醉金迷的塵世,回到森林和田野,過著簡樸的生活!讓他們的孩子能像挺拔的松樹一樣茁壯成長,讓他們的思想像路旁的花朵一樣芬芳純潔。這些都是我在城市生活一年後,回到鄉村所產生的感想。

現在,我又踏上了鬆軟富有彈性的土地,又沿著綠草茵茵的小路,走向蕨草叢生的澗邊,把手伸進汩汩溪水裡。我又翻過一道石牆,跑進綠色的田野——這狂歡似的高低起伏的綠色田野。

除了從容散步,我還喜歡騎雙人自行車四處兜風。涼風迎面吹拂,鐵馬在胯下跳躍,十分愜意。迎風快騎使人感到輕快又有力量,飄飄然而心曠神怡。

在散步、騎馬和划船時,只要有可能,我會讓狗陪伴著我。我有過很多犬友——軀體高大的瑪斯第夫犬、目光溫順的斯派尼爾犬、善於叢林追逐的薩脫獵犬,以及忠實而其貌不揚的第銳爾狼狗。目前,我所鍾愛的是一條純種狼狗,它尾巴捲曲、臉相滑稽、逗人喜愛。這些狗似乎很了解我生理的缺陷,每當我孤獨時,總是寸步不離地依傍著我。

每當下雨足不出戶時,我會和其他女孩子一樣,呆在屋裡用各種辦法消遣。我喜歡編織,或者東一行西一句隨手翻翻書,或者同朋友們下一兩盤棋。我有一個特製棋盤,格子都凹陷下去的,棋子可以穩穩噹噹地插在裡面。黑棋子是平的,白棋子頂上是彎曲的,棋子大小不一,白棋比黑棋大,這樣我可以用手撫摸棋盤來了解對方的棋勢。棋子從一個格移到另一個格會產生震動,我就可以知道什麼時候該輪到我走棋了。

在獨自一人百無聊賴時,我便玩單人紙牌遊戲。我玩的紙牌,在右上角有一個盲文符號,可以輕易分辨出是張什麼牌。

如果有孩子們在旁邊,同他們做各種遊戲真是快樂不過了。哪怕是很小的孩子,我都願意和他們一起玩。我喜歡他們,他們也很喜歡我。他們當我的嚮導,帶著我到處走,把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告訴我。小孩子們不能用手指拼字,有時唇讀也未能弄明白他們的話,只好依賴手勢。每逢我誤解了他們的意思,干錯了事,他們就會哄然大笑,於是啞劇就得再次從頭做起。我也常給他們講故事,教他們做遊戲,和他們在一起很快樂,時間也過得很快。

博物館和藝術館也是樂趣和靈感的來源。許多人滿懷疑惑,我不用眼睛,僅用手,能感覺出一塊冰涼的大理石所表現的動作、感情和美?的確!我的確能從撫摸這些典雅的藝術品中獲得真正的樂趣。當我的指尖觸摸到這些藝術品的線條時,就能感受到藝術家們所要表達的思想。我從神話英雄雕像臉中,感覺他的愛和恨、勇敢和愛情,正如我能從活人的臉上摸出人的情感和品格一樣。從黛安娜雕像的神態上,我體會到森林中的秀美和自由,足以馴服猛獅,克服最強烈的感情的精神;維納斯雕像的安詳和優雅的曲線,使我的靈魂充滿了喜悅,而巴雷的銅像則把叢林的秘密顯示出來。

在我書房的牆上有一幅荷馬的圓雕,掛得很低,順手就能摸到。我常以崇敬的心情撫摸他英俊而憂傷的面龐。我對他莊嚴的額上每一道皺紋都了如指掌——如同他生命的年輪,刻著憂患的印跡。在冰冷的灰石中,他那一雙盲眼仍然在為他自己心愛的希臘尋求光明與藍天,然而結果總是歸於失望。那美麗的嘴角,堅定、真實而且柔和。這是一張飽經憂患詩人的臉龐。啊!我能充分了解他一生的遺憾,那個猶如漫漫長夜的時代:

哦,黑暗、黑暗,

在這正午刺眼的陽光下,

絕對黑暗、全然黑暗,

永無光明的希望!

我彷彿聽見荷馬在歌唱,從一個營帳行吟到另一個營帳,探著步子摸索著。他歌唱生活、愛情和戰爭,歌唱一個英雄民族的光輝業績。這奇偉雄壯的歌,使盲詩人贏得了不朽的桂冠和萬世的景仰。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手對雕塑美的欣賞比眼睛更敏感。我以為觸覺比視覺更能對曲線的節奏感體會入微。不管是否如此,我自認為自己可以從希臘的大理石神像上覺察出古希臘人情緒的起伏波動。

欣賞歌劇是比較少有的一種娛樂。我喜歡舞台上正在上演時,有人給我講述劇情,這比之讀劇本要有趣味得多,因為這樣我常常會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我曾有幸會見過幾位著名的演員,他們演技高超,能使你忘卻此時此境,被他們帶到了羅曼蒂克的古代去。埃倫·特里小姐具有非凡的藝術才能,有一次,她正在扮演一名我們心目中理想的王后,我被允許撫摸她的臉和服飾。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高貴神情足以消弭最大的悲哀。亨利·歐文勛爵穿著國王服飾站在她的身旁,他的行為舉止無不顯露出超群出眾的才智。在他扮演的國王的臉上,有一種冷漠、無法捉摸的悲憤神情,令我永遠不能忘懷。

我仍然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戲的情景。那是12年前的事情,萊斯莉正在波士頓,莎莉文小姐帶我去看她演出的《王子與貧兒》。我無法忘記劇場所充滿的喜怒哀樂,隨著劇情的發展,觀眾一會兒喜,一會兒悲,這位小演員也演得惟妙惟肖。

散場後,我被允許到後台去見這位穿著華麗戲裝的演員。她站在那裡向我微笑,一頭金髮披散在肩上。雖然剛剛結束演出,她一點兒也沒有疲憊和不願見人的樣子。那時,我才會開始說話,之前我反覆練習說出她的名字,直到我可以清楚地說出來。當她聽懂了我說出的幾個字時,高興地伸出手來歡迎我,表示很高興能與我相識,我也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

雖然生命中有很多缺陷,但我可以有如此多的方式觸摸到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世界是美好的,甚至黑暗和沉寂也是如此。無論處於什麼樣環境,都要不斷努力,都要學會滿足。

有時候,當我孤獨地坐著等待生命大門關閉時,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就會像冷霧一樣籠罩著我。遠處有光明、音樂和友誼,但我進不去,命運之神無情地擋住了大門。我真想義正詞嚴地提出抗議,因為我的心仍然充滿了熱情。但是那些酸楚而無益的話語流溢在唇邊,欲言又止,猶如淚水往肚裡流,沉默浸透了我的靈魂。然後,希望之神微笑著走來對我輕輕耳語說:「忘我就是快樂。」因而我要把別人眼睛所看見的光明當作我的太陽,別人耳朵所聽見的音樂當作我的樂曲,別人嘴角的微笑當作我的快樂。

就這樣,朋友們創造我的一生。他們費盡心思、絞盡腦汁,把我的缺陷轉變成美好的特權,使我能夠在已造成的缺陷陰影中,安詳而快樂地前進。

一雙雙托滿陽光的手

要是我能把對我曾經有所幫助的人一一寫出來,那該有多好呀。在書中已經寫了一些人,並為讀者所熟悉。而另一些人則可能不為人知。雖然如此,但是他們的影響將永遠活在所有因他們而變得甜美、高貴的生命中。

最值得慶幸的莫過於結識一些益友,他們如同一首首優美的詩歌一樣打動人,他們握手時注滿了不可言喻的同情,他們幽默有趣的性格,把我的憤怒、煩惱和憂慮一掃而光,使我一覺醒來,耳目一新,重新看到上帝真實世界的美與和諧,就腐朽化成了神奇。總之,有這些益友在身旁,我就感到心安理得。同他們的相會也許只那一次,然而他們平靜的臉,溫柔的性格,消融了我心上這永不滿足的冰塊,猶如山泉灌進海洋,淡化了海水的濃度。

時常有人問我:「有人使你覺得厭煩嗎?」我不了解他的意思。我認為那些有過多好奇心的蠢人,尤其是新聞記者是不討人喜歡的。我也不喜歡那些自以為是,喜歡說教的人,他們就好像那些同你一起走路,縮短步伐來適應你的速度的人一樣虛偽和誇張,讓人心中不快。

我所接觸到的各種各樣的手就很能說明問題,有的人的握手倨傲無禮,顯得高人一等;有的人鬱鬱寡歡,和他們握手彷彿是握住了西北風一樣冰涼;而另一些人則活潑快樂,他們的手就像陽光一樣溫暖了我的心。可能這不過是一個孩子的手,然而它確實給了我活潑快樂,就像含情的一瞥給你感受一樣。我從一次熱情的握手或是一封友好的來信中,感到了真正的快慰。

我有許多從未謀面的遠方友人,實在是人數太多了,以至我常常不能一一回復他們的來信,我願藉此感謝他們的親切來信,只是我又哪裡能感謝得完呢!

我非常榮幸能夠認識許多智者,並且和他們一起交流。只有認識布魯克斯主教的人,才能領略同他在一起的情趣。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喜歡坐在他的膝上,一雙手緊緊握住他的大手。他生動有趣地對我講上帝和精神世界的事,由莎莉文小姐拼寫到我另一隻手上。我聽了既驚奇又喜歡,雖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他所說的,但卻使我對生命產生了樂趣。隨著年齡的增長,都會又有更深一層的理解。

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宗教?」他說:「海倫,有一種無所不在的宗教,也就是愛的宗教。以你整個身心愛你的天父,盡你所能去愛上帝的每個兒女,同時好好記住,善的力量遠不如惡的力量強大,進天堂的鑰匙在你的手裡。」他的一生就是這個偉大真理的最好的例證。在他高尚的靈魂里,愛與淵博的知識以及信仰融合成一種洞察力,他看見:

上帝使你得到解放,得到鼓舞,

使你謙卑、柔順並得到慰藉。

布魯克斯主教從未教我什麼特別的信條,但是他把兩種偉大的思想銘刻在我腦海里——上帝是萬物之父,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是一切信條和教義的基礎。上帝是愛,上帝是父,我們是她的兒女。烏雲總是要被驅散,正義永遠會戰勝邪惡。

我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得很快樂,也很少想到身後之事,只是不免常常想起幾位好友在天之靈。歲月如梭,雖然他們離開人間已有好多年了,但彷彿依然同我近在咫尺,如果他們什麼時候拉住我的手,像從前一樣親熱地交談,我絲毫不會覺得驚奇。

自從布魯克斯主教逝世後,我把《聖經》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同時還讀了幾部從哲學角度論述宗教的著作,其中有斯威登伯格的《天堂和地獄》、德魯蒙德的《人類的進步》,但我依然覺得,最能慰藉我靈魂的還是布魯克斯的愛。

我認識亨利·德魯蒙德先生,他那熱情而有力的握手令我感激不已。他是—位待人熱情、知識廣博而健談的朋友,只要他在場,總是滿室生輝。

我清楚地記得同奧利費·溫德爾·霍姆斯博士見面的情形。他邀請莎莉文小姐和我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去見他。那是初春時節,我剛學會說話不久,一進門我們就被帶進他的書房。他坐在壁爐旁邊一張扶手椅上。爐火熊熊,柴炭劈啪作響,他說自己沉湎於往日的回憶之中。

「還在聆聽查爾斯河的細語。」我補充道。

「是的,」他說,「查爾斯河引起我許多美好的聯想。」

書房裡有一股印刷油墨和草革的氣味,我知道這裡一定到處都是圖書。我本能地伸出手去尋找它們,手指落在一卷裝訂精美的坦尼森詩集上。莎莉文小姐告訴書名,我就開始朗誦:

啊!大海,撞擊吧,撞擊吧,

撞擊你那灰色的礁石!

我感覺到有淚水滴在了我的手上,就停了朗誦。這位可愛的詩人竟然聽得哭了,我覺得頗為不安。他讓我坐在靠背椅上,拿來各種有趣的東西讓我鑒賞。我答應他的要求,朗誦了自己最喜歡的一首詩《被禁閉的鸚鵡螺》。以後我又同他見了好幾次,我不僅喜歡他的詩歌,而且喜歡他的為人。

會見霍姆斯博士後不久,在一個晴朗的夏日裡,我同莎莉文小姐一起又去看望了惠蒂爾,是在梅里邁克河邊他幽靜的家裡。他溫文爾雅,談吐不凡,給了我深刻的印象。他有一本自己的凸字版詩集,我從裡面讀到了一篇題為《學生時代》的詩歌。他對我能如此準確地發音非常高興,說他聽起來一點兒不困難。我問他許多關於這首詩的問題,並且把手放在他的嘴唇上來「聽」他的回答。他說,那首詩中的小男孩就是自己,女孩子的名字叫薩利,還有其他細節,我已記不太清楚了。

我又朗讀了《讚美上帝》,當我讀到最後一行時,他在我的手中放了一個奴隸的塑像。從那蹲著的奴隸身上掉下兩條鎖鏈,就好像天使把彼得帶出監牢時,身上的鐐銬脫落下來的情形一樣。後來,我們到他的書房裡去,他為莎莉文老師親筆題字,表達對她工作的欽佩,而後對我說:「她是你心靈的解放者。」他送我們到大門口,溫柔地吻了我的前額。我答應第二年夏天再來看望他,但是約未踐,人已逝。

我有許多忘年交朋友,愛德華·埃弗雷特·黑爾就是其中一位。我8歲那年就認識他,隨著年歲的增長,就越發敬重他。他博學而富有同情心,是莎莉文老師和我在憂患之中的最好的益友,他那堅強的臂膀幫助我們越過了許多艱難險阻。

不僅僅對我們,他對任何處境困難的人都是如此。他用愛來給舊的教條賦以新義,並教導人們如何信仰,如何生活,如何求得自由。他言傳身教,以身作則,愛國家,愛人類,追求勤勤懇懇不斷向上的生活。他宣傳鼓動,而又身體力行,是全人類的朋友。

願上帝祝福他!

前面我寫過與貝爾博士初次見面的情形,後來,有時在華盛頓,有時在布雷頓角島中心他幽靜的家中,我曾同他一起度過許多愉快的日子。在貝爾博士的實驗室里,在偉大的布烈斯河岸的田野上,我靜靜地聽著他講述自己的實驗,心中充滿了喜悅。我們一起放風箏,他告訴我,他希望以此能發現控制未來飛船的方法。

貝爾博士精通各方面的科學,並且善於把自己研究的每一個課題生動有趣地向你描述,一些深奧的理論知識也讓人感覺到興趣盎然。他能讓你感到,哪怕只用一點點時間,你都可以成為發明家。他還表現得十分幽默和富有詩意,對兒童滿懷愛心。當他抱著一個小聾兒時,常常表現出真誠的快樂。他為聾人做的貢獻會留存久遠,並造福後世的孩子們。因為他個人的成就和感召,我們將對他滿懷敬愛。

居留在紐約兩年中,我見過許多知名人士。雖然我已久聞他們的大名,但卻從未想過會同他們見面。同他們大多數人的第一次見面,都是在好友勞倫士·赫頓先生的府上。我十分榮幸能夠到赫頓夫婦優雅宜人的家裡做客,參觀他們的藏書室。許多富有才華的朋友都為他們夫婦題詞留念,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欽佩之情。對我來說,能在圖書室中親自閱讀到這些留言,真是莫大的榮幸。

據說赫頓先生能喚起人們內心深處美好思想與情操。人們不需要讀《我所認識的男孩》,就可以了解他。他也是我所認識的最慷慨、待人寬厚的人。

赫頓夫人是一個患難與共的真誠朋友,我思想中許多最可寶貴的東西的獲得,都要歸功於她。在大學的學習過程中取得的進步,也是在於她的引導和幫助。當我因學習困難而氣餒時,她的信使我振奮,重新鼓起勇氣。她使我真正體會到,征服一個困難,隨後而來的事就會變得簡單而容易。

赫頓先生給我介紹了許多文學界的朋友,其中有著名的——威廉·狄恩·霍爾斯先生和馬克·吐溫。我還見過李察·華生·吉爾德先生和艾德豪德·克拉倫斯·惠特曼先生。我也認識查爾士·杜德里·華納先生,他善於講故事,深受朋友們的敬愛,對人又富有同情心,大家都說他愛人如己。有一次,華納先生帶著森林詩人——約翰·柏洛夫先生來看我。他們和藹可親,在散文和詩歌創作上的才華為我所欽佩,如今又切身感受到他們待人接物的魅力。這些文學界名流,談天說地,唇槍舌劍,妙語如珠,令人望塵莫及。就好像小阿斯卡留斯以不對稱的腳步跟著英雄阿留斯向偉大的命運進軍一樣——他們對我說了許多至理名言。

吉爾德先生同我談起,他是如何穿越大沙漠在金字塔作月光之旅的。有一次他寫信給我,在簽名下做出凹下去的印跡,以便我能夠輕鬆摸出來。這讓我想起,赫爾先生給我的信時也都會把簽名刺成盲字。我用唇讀法聽馬克·吐溫為我朗誦他的一兩篇精彩的短篇小說。他的思想和行為都與眾不同,我在與他握手時,能感覺到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地閃光。甚至,當他以特有的、難以形容的幽默聲調進行諷刺挖苦時,使你覺得彷彿他就是那個溫柔、又有人類同情心的伊里亞德的化身。

我在紐約還見了許多有趣的人物,《聖尼古拉斯報》受人尊敬的編輯瑪莉·瑪普斯·道奇女士、《愛爾蘭人》一書可愛的作家凱蒂·道格拉斯·威格因女士。他們送給我頗富情意的禮物,包括反映他們思想的書籍,暖人心窩的信函以及一些照片。

可惜篇幅所限,不能盡述所有的朋友。事實上他們許多高尚純潔的品質,非筆墨所能充分表達的。甚至要講到勞倫斯·赫頓夫人時,我的心中還猶豫不決。這裡我只能再提兩位朋友,一位是匹茲堡的威廉索夫人,在林德斯特時,我常去她家中拜訪。她總是為別人做些好事,認識她多年來,她總是不厭其煩地提出自己中肯的意見。

另有一位朋友卡內基先生也使我受益非淺。他強而有力的企業領導才能無人能及,他英明果敢神奇的能力,博得大家的尊敬。他對每一個人都很仁慈,默默行善。由於他的地位,我是不應該談到他的,但是應該指出,如果沒有他的熱情幫助,我進大學是不可能的。

就這樣,朋友們創造我的一生。他們費盡心思、絞盡腦汁,把我的缺陷轉變成美好的特權,使我能夠在已造成的缺陷陰影中,安詳而快樂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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