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饼、茶 × 山猪、蓝鹊、猕猴 里山经济学与中国经验交会

2018中国绿色人物交流系列报导 2018年09月21日 上稿编辑: 陈宣竹 环境资讯中心记者 陈宣竹、黄钰婷报导

(延续上篇)台湾于2010年开始,引入里山倡议的做法,在中央山脉的生态保育廊道之外,在周遭的浅山地区发展以社区为主的保育策略,建构一个更具整体性的绿网。营造「让保育从轴线变成分枝,有如血脉连结到海岸,成为紧密的网络」,一个人与自然共生的生产环境。

在邻近的中国,NGO及环境工作者进入到社区,陪著社区成长,即便不是以里山倡议为名义,但是发展出同样里山精神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模式。

本报「中国绿色脸谱」专题,在今年8月,邀请四位在中国长期耕耘社区、聚落的环境工作者来台,他们分别是丽江健康与环境研究中心理事长邓仪、自然之友盖娅自然学校校长张赫赫、绿驼铃环境发展中心理事长赵中和美境自然创始人张颖溢。

在与环资新竹自然谷交流、参访人禾陪伴的贡寮水梯田和宜兰新南田董米之后,绿色人物一行人来到相当多里山故事正在发生的花莲,踏入部落与社区,与当地人、环境工作者、NGO和社会企业坐下来、好好的聊一聊,分享一路走来的里山风景。 以前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沿著台11线往南,驶过蔚蓝的海岸,来到花莲县丰滨乡的新社村,依照一个小小的「复兴无烟部落」指示牌右转而上,在写著「DIPIT」的五个彩色小滚筒前停了下来。墙上大大的字牌,颠覆了一般对于原住民部落的想像,这里是一个无烟、无酒、无槟榔的部落。


「Dipit的意思是贝壳、笠螺」,也是复兴部落的原名。从热闹的太巴塱部落嫁过来的媳妇张慧芬,熟悉地细数著部落的种种。「刚开始来(Dipit)部落都没什么生气,死气沈沈」,住在部落里的多是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嬷,没什么年轻人,「而且很多政府的资源没有来到这个部落」。与部落的阿公阿嬷熟识后,原先只想帮部落成立协会的慧芬,后来自己跳了坑,担任总干事,12年来每天往返住家吉安与新社,操心起部落的大小事。

与许多原乡部落一样,面临著高龄化危机的Dipit部落,年轻人越来越少,只剩4、5个「青年」——60岁以下的壮年劳动力。而12年前原本有50几个老人,现在还在或仍住在部落的只剩下20几个,年轻人留不住,老人家也渐渐凋零,「希望能赶快把部落的产业做出来,让年轻人回来」。


至于要做什么呢?「东部这里的生态旅游都一样,我们想做一些不一样的,想要复兴我们的水梯田」,让离乡青年愿意回家与长辈作伴。一开始,在说服部落长辈提供废耕已久的土地以复育梯田时,碰到许多困难,例如被阿公阿嬷的子女质疑是否是要「骗财产」,但张慧芬仍坚守初衷,不畏流言蜚语,最终也用行动说服了部落。

2016年开始,Dipit在花莲区农业改良场与东华大学的支持下,结合林务局和水保局,与邻近、较靠海的噶玛兰新社部落组成「森川里海」生态农业倡议的多元权益关系人参与平台,以实际管理里山的部落居民为主体,透过跨域平台的搭建,统合规划新社村的森林(森)、河川(川)、田地(里)和海洋(海),由下而上地守护社会生态地景。

花莲农改场根据梯田的状况,提供朝向有机耕作的水稻栽培技术,也开设课程协助Dipit部落复育自己的水梯田。然而在课程中也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阿公阿嬷拿到讲义,就说『怎么字这么多、项目这么多!』」慧芬的解决办法,是直接跟阿公阿嬷说「你们不要看,回到过去的(耕种)方式就好,最初的方式!」

听到这里,在中国玛曲藏区从事社区活动的赵中很有感触,他说为了减缓荒漠化的危机,并符合政府对于缩小放牧范围的要求,他和慧芬一样,向当地的藏族人说「以前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联合家户共同放牧,让草地得以喘息、复生。


当今社会面对了许多过度发展所带来的环境问题,政府、学者、NGO和国际组织等无不致力于研究解方,但其实最简单的答案正是放下现代化所带来的便利,回到过去为先祖们所实行,却在今天为世人所遗忘的智慧。

「我们现在都重新在学习」,未经历过最早期还没有使用农药年代的慧芬跟其他「青年」,正在向这些阿公阿嬷们学习他们最早耕种的智慧,很干净、很纯朴的与大自然共生共存,「我们现在教来教去的,不就是1960年代以前的生活吗?」邓仪中肯地下了注解。

漫步走去梯田的途中,一台小卡车从众人旁边驶过,慧芬忙著跟车里的人打招呼,回头介绍说「那是已经80岁的阿公,和下面部落(新社部落)的人。」阿公长久以来习惯使用惯行农法,也看不惯长得很高的草,都还是会洒农药。「我说服很久耶!」慧芬说,直到后来,慧芬讲出「我们要呼吸,旁边的生物也要呼吸呀!」才成功说服了阿公,又加码说可以找部落里的「年轻人」来除草。但后来,看著部落年轻人都太忙,阿公就自己叫了下面部落的年轻人上来帮忙。

「我们的精神跟Dipit(贝壳、笠螺)一样,再多大的风浪都不会把我们冲垮」,在部落12年的慧芬,坚定地说著。 起步得快,但动作不要太快

「哈拉米喝的水比人喝的水更干净,吸的空气也好。」穿过小山洞,来到位于海岸山脉的吉拉米代部落,人称「广妈」的范绣英,骄傲的向众人介绍部落以自然农法耕作的139号米「哈拉米」。

众人所在之处,是花莲县富里乡丰南社区发展协会借用的永丰国小赤尾分校校舍,校内的中央是一个大树,部落成员阿真(林绣真)指著树根说「拉米(lami)」是阿美语树根的意思,部落就以吉拉米代(Cilamitay)「大树根」为名。介绍完大树,阿真仔细地讲解了墙上的山猪彩绘、学校建筑的历史,导览如此熟练,是因为常常需要接待游客,而这是社区发展协会的重要活动。


「我们每天只接待一团游客,不论是4个或是40个,都只接待一团」阿真补充,为了要永续发展,协会限制与控制游客的数量,并将导览20%的收入回馈到部落,作为社区营造的基金。台湾环境资讯协会长期举办工作假期,邀请志工「付费」来工作,两岸交流负责人谢璧如分享在经费收入的回馈之外,重要的是培力在地人:「除了让来访的人体验,更重要的是培训在地青年,可以传承记忆。」

池上米是人人耳熟能详的品牌,但没想到的是,吉拉米代其实是与池上同时在1997年开始发展的。「我们起步得快,但动作不要太快,一方面要让部落跟上,另一方面也让我们行动力气更长更足」阿真说与池上选择不同的是,吉拉米代想要慢慢来,在部落稳扎稳打,也因此很自然而然地走到里山倡议这条路,「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想这样做。」到底是怎么做、为什么愿意做呢?心理抱持著疑问,众人乘著「部落高铁」前往梯田一探究竟。 众人乘坐「部落高铁」,一探天空梯田。照片:吉拉米代文化景观提供。

放眼望去,眼前的梯田与远方的山林连成一片,尽管下著雨,却不减令人心旷神怡的感受。这一片水梯田地景,以天空梯田著称,在东华大学李光中老师和政府的协助之下,依照文资法登录为「吉哈拉艾文化景观」,并以不影响文化景观、反而保存景观的方式来生活与生产。


「早期我也是种化学的(意指施洒农药),后来我们只为了把生态找回来。」部落资深的导览员宋雅各描述在他小时候,可以直接生吃蝌蚪(农村长大的张颖溢马上附和,她小时候也吃过),然而使用农药之后,田间的生物与 Hara(台东间爬岩鳅和日本秃头鲨的阿美语)都不见了。

为了找回小时候的生态,雅各他们花费了5、6年的时间转作有机。但没有想到,有机肥料中能够抑制福寿螺和害虫的苦茶粕实在「太厉害了」,也让一些泥鳅和蝌蚪都消失了。为了要重现 Hara,改用日本BOKASHI资材、自然农法,虽然要花更多人工去捡拾侵占农田的福寿螺,但也让台东间爬岩鳅回来了,雉鸡、水蜘蛛、豆娘也都出现了。而保护 Hara 所产出的稻米,就命名为「哈拉米」。

目前,部落有3户人家加入哈拉米的种植,每年只产出2,000公斤的米,想买的人太多,每次都卖不够。「那其他惯行农法的人对这个米的态度是怎么样呢?」张颖溢好奇地询问。「阿公阿嬷还是希望米的产量多一点。」有机种植或是友善耕作,产量得拦腰斩,即便哈拉米的总收入要比他们高得多,「但是他们不觉得自己可以卖这么高价。」有丰富与农人打交道经验的绿色人物们纷纷点头附和,让生产者重新认识自己产品的价值,也是一条艰辛的道路。 国家公园下 转作有机的新挑战

这几天在花莲的参访地点,主要都是位在保护区外,人与自然密切共生的所在,这些地方的保育难题,在于必须兼顾居民的生计与生态保育的愿景。但是难道保护区内就没有这道问题吗?保护区在划设过程中,以公权力排除了人为「干扰」,容易与在地住民相互对立,而如何调解冲突,并且保护好生态敏感区,实为一大挑战。

驶进雄伟壮丽的太鲁阁峡谷,穿过隧道和曲折的山路,在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六角形学校建筑前停了下来,绿色人物一行人来到慈心有机农业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慈心)陪伴的案例——西宝聚落。位于国家公园内的西宝聚落从惯行转作有机,是慈心承接的第一个政府委托案。

1956年中横公路工程开工,退役军人是工程的主力,而后成立农场,政府配地协助这些退役军人安家。然而虽然是国家配予的土地,但是在1986年国家成立之后,因为打药种菜不符合国家公园的精神,而让政府与农民呈现紧张且对立的关系。


最近几年,国家公园逐渐展开与农民的对话,导入外部资源来共同发展出与环境友善的耕作方式。慈心就是在这样的脉络之下接下政府的委托案,如今已是第八年,慈心在西宝聚落陪伴农友一起构思与尝试从惯行农法转作有机,也共同面对转作之后遭遇到的新挑战。

「慈心就好像是在『穿针引线』一样,把人和资源连结起来。」8月初甫退休的平和国小李思明校长,在西宝转作过程中扮演了长期陪伴的角色,导入义工帮忙清理田区、评估试验有机耕作、前往其他农田参访交流,这些事情的背后都有慈心的影子。在《国家公园法》的约束及管制之下,慈心希望有机会可以去尝试跟改变,达到经济与生态双赢的目标。

「有机我已经种了七年多,到现在都还在研究(耕)种的问题、野生动物的问题。」西宝农友阿珠(陈新珠),又是懊恼又是好笑的在面对转作有机之后,与野生动物的发生的冲突。「我发现猴子是会学习的,看到人类在采收,牠就跟著采。」从高丽菜、番茄,再到原本以为猴子不爱的青椒跟栉瓜,都被猴子学习起来,跟著采、甚至抢先摘走。


面对「猴害」,阿珠的心态是「牠吃过之后你去憎恨、愤怒,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是让自己很不舒服。」尤其有机的栽种,只能用「预防胜于治疗」的方法,在一开始就得用物理性的方式去做防治。但是再怎么防御,还是会被猴子给摘走一些作物,「就当作是跟牠们分享,剩下的就是我们的嘛」,阿珠笑著说。

「推有机的过程发现,环境很重要,但人的生计也很重要。维持好的生活品质是优先的考量,而不是扣一顶帽子要农友照著做」,推动有机农业21年的慈心,透过发展出的物流系统和里仁商店,将阿珠和其他农友的有机作物送到家家户户的餐桌上,让这些生态合作的故事让消费者知道。 跟社会沟通的工具:绿保标章


为了要更了解慈心在台湾推动友善、有机农业的足迹,我们也带著绿色人物们到慈心办公室一同交流。

「使用农药化肥的农业,受伤的将是农民、土地、万物和消费者。」慈心的专案研究员詹于谆,介绍慈心发展的初心——拥抱生命的初衷。

福智团体的创办人日常师父,抱持著「只要有生命的,我都希望能照顾到」的信念,在1997年创办慈心,初时以「诚实商店」让民众选购有机的蔬菜,但因为规模越来越大,在1998年成立里仁公司,延伸出于2004年创立的福业物流,配送农产品、让农民安心,也进一步在2011年推出慈心有机验证。

从产地到餐桌,秉持著诚信互助,慈心切入各个面向:在生产方面,提供农产的技术辅导,契作与保价收购,而面临市场需求量不足、销不出的农产品,也陪伴研发少添加物的加工产品;在销售端,向小农采购,支持农友永续生产,而里仁与福业的搭配,能从供应端著眼采购;对于消费者,则是「教育走在先,先(和消费者)沟通好理念,这样才可以走得久一点」。


从生产、加工、物流到通路,慈心建立起一条完整的有机产业发展链。这两三年来,慈心也开始将触角扩及友善农业的范围,推行「绿色保育标章」(简称绿保标章),三大原则即是不使用农药、化肥、除草剂、避用使用会伤害保育对象的非友善资材,以及积极营造多样性的农田生态等,不需要通过严谨的有机验证,能够降低农民入门的门槛,也达到生态保育的目标。

用「田里有脚印」的宣传,搭配可爱的动物脚印贴纸黏贴在产品包装的上头,「绿保标章是跟社会沟通的一种工具」,可以用来说服一般大众加入保育特定物种的行列,而虽然「看起来是保育一种物种,却是让所有生态都回来」。 用流域收复来收买人心

参访行程的最后一日下午,穿过下著雨的台北,一行人搭著车在新北市的坪林茶业博物馆旁拐了个弯,蜿蜒而上来到一片片的茶园之间,俯瞰整个茶园,满满的绿意之中,突兀地摆了一个蓝色的桶子,桶子的边缘有一团白色的泡沫,众人好奇走进一瞧,是三只青蛙叠在一起正在抱卵。


这片茶园是茶农林道贤耕耘12年的田,因为采用友善环境的耕作方式,茶田间摆放的蓝色桶子,就成为了一个给生物栖息的生态坑。

台湾蓝鹊多栖息于中、低海拔山区的阔叶林,以及附近的茶园或果园。坪林的台湾蓝鹊数量稳定,并常常在路边出没,蓝鹊茶团队就以此为名,在坪林翻转过去为了压低成本与提高产量使用的化学药剂,在茶叶种植上结合生态保育、友善环境的做法,并推出「流域收复」的概念。


「我们想要推动台湾第一个『无农药生态村』。」蓝鹊茶创办人黄柏钧说,以翡翠水库水源北势溪流域的上游为示范点,以集水区「契作」来推动流域收复,「让更多集水区内的茶园不再投入农药」。透过公民参与GIS(PPGIS)工作坊,盘查出流域中哪个有用农药、哪个没有,也建立起茶农间的关系,执行培力与契作,并也让茶农参与品牌的设定。

「茶园通常在文明跟荒野的中间,浅山这一块有非常多的故事在发生。」所以蓝鹊茶找来了企业进行契作,透过媒体来行销品牌,「我们要用流域收复来收买人心」。

而作为「盘商」的蓝鹊茶团队,运作的核心概念是「盘商让利,茶农让地」,目前采行的是社区参与式定价,「价格是跟农家们一起讨论出来的」,而未来可能进一步采用分级制度,依照茶的品质和对环境的友善程度来区分价格。

「以前农民没有议价权,做了这个计划,收入有好一些吗?」张赫赫向正在泡茶的林道贤探问。

「没有变化很大,但是稳定一些、好了一点。」林道贤回应,语罢顿了一下,又再补充「我不喜欢做有机,但老婆规定我做,因为对身体好。」众人哄笑成一团,采行什么方式耕作,其实是一个复杂的原因。 社会企业的核心课题:到底是做商还是环境教育?


「你们只有3个人,要的东西太多了!」听完柏钧的分享,走过相当多社区与组织的邓仪,心直口快地提出了精辟的见解,提醒蓝鹊茶团队「核心不要迷失」。

蓝鹊茶团队在推动流域收复以及无农药友善转作之外,也一直深耕社区当地,带领文化地景深度活动、茶农二代的课辅计划,也进行茶农环境教育培力、参与鸟类观察监测计划,这一路走来,柏钧描述了团队心理的转折「一把尺在心里,一直在抓也一直在变。」

在众多的业务之下,课辅团目前暂停了下来,鸟类监测也改成两年一次,而茶叶小旅行「到底是做商还是环境教育?」他们不断的探问自己。「如果单纯是商业,那要怎么推广流域收复的概念呢?」几经讨论之后,团队终于厘清「我们卖的其实是流域收复」。

「这些都是社会企业要面对的问题。」张赫赫回应,她所创办的盖娅自然学校也是从NGO自然之友分离出来,成立公司,用社会企业的方式推动环境教育。

曾经在2015年于会议中认识蓝鹊茶的张颖溢,也盛赞团队是一个好的盘商,鼓舞他们要继续扮演好盘商的角色,「在中国是找不到一个好的盘商的!」30年间不断游走在不同聚落与组织的邓仪,相当期待蓝鹊茶团队把模式建立起来,成为一个在其他地区推广,可复制的流域收复模式。


回程的车上,张颖溢点播了一首「凤凰传奇」,清楚、明快、重复的拍子,让人不知不觉就跟上节奏,张赫赫戏称这是「农地重金属」,在中国农村,农人在田边播放著这些口水歌,「一放野猪豪猪都不敢来了」。

现代化进入人们的世界,也进到农村之中,人与社会的改变,也改变了人地的关系。在浅山地带、人与自然交会之处,有冲突、有摩擦,只能与在地人共同探索,运用传统智慧或导入新兴做法,找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相处模式,发展出遍地开花的里山精神。(回看上篇)

※ 本文与 行政院农业委员会 林务局  合作刊登

※ 「2018 中国绿色人物交流计划:里山倡议」由升恒昌股份有限公司  赞助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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