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之亭2017-07-17

任情率性真风流

——读嵇康

文/意之

Ⅰ 千古绝唱广陵散

景元三年,公元262年的一个深夜,阴森森的牢狱深处,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人跪坐地上,借著小天窗透过来的微弱月光,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奋笔疾书——他要与时间赛跑,在生命戛然而止之前,给唯一的儿子写家书,将毕生所学所知的生存哲学系数传授给他,让儿子不至于重蹈自己的覆辙:「所居长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当极亲密,不宜数往,往当有时」;「托人之请求,则当谦言辞谢…….」

写毕,这位看似深谙为人处世之道的将死之人,抬头仰望月光良久,复又在书信尾端续言:「山公尚在,汝不孤矣。」(山公,即山涛,竹林七贤之一,这便是成语「嵇绍不孤」的由来)。

随后,他扶著狱中石墙,拖著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身躯,颤巍巍站起,小心翼翼将家书收入衣袖之内。

次日黄昏,踏著夕阳下自己瘦瘦长长的倒影,在脚镣哐哐当当的声响之中,他缓缓走向东市刑场。

当刀斧手喝令他跪下受刑之时,他神色不变,宛若平常,低头看了看夕阳下自己的影子,又看了看下面黑压压一片俯跪在地为他请命的三千名太学士,突然朗声道:「拿琴来!」

琴至,只见他正衣冠、调鼻息,缓缓用食指拇指轻轻在琴弦上一勾一挑,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素琴雅操,清声随风,霎时三千名太学士鸦雀无声,夕阳晚风、山川河流肃容止步,为之倾倒,连时间也变成了一条凝固的绸带……

曲毕,他把琴放下,抚摩片刻,叹息一声,说道:「当年袁孝尼让我教他弹这首广陵散,我敝帚自珍固执己见没有教他,今日我死之后,广陵散就此失传了!」

言毕,他闭目跪坐地上。刀斧手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起,挥斩而下…….

这一年,他虚岁四十岁(也有说虚岁三十九岁)。

现代人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可怜可叹可悲可泣的是,这朵世上最美奇葩还没有完全盛开就被拦腰折断,归于尘埃,怎不令后人扼腕叹息,将栏杆拍遍。

他,就是竹林七贤之首,魏晋风度的杰出代表,著名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嵇康。

嵇康死后,虽经当时听过广陵散的人根据记忆把曲谱段落部分保留了下来,但因为古曲记谱,只记高音,不记整体,所以每个人弹奏出来的音律风韵都不一样,世上再无人能弹出属于嵇康独有的风骚韵致了。自此,广陵散绝。

《晋书·嵇康传》记载: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Ⅱ 帅呆全宇宙的男神

魏晋时期,全国人民都爱美,尤其喜欢追花样美男。期间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

其一,傅粉何郎。

何郎,就是我的老乡南阳何晏,曹魏大臣,魏晋玄学的创始者。

史载他容貌俊美,喜欢修饰打扮,面容细腻洁白,连魏明帝曹叡都怀疑他脸上擦了粉。

某个夏天,大约也就像这几天的高温酷暑桑拿天吧,老曹闲著没事,就突发奇想,让人把何晏找来,故意赏赐他一大碗刚刚出锅热气腾腾的汤面,命他在三分钟内速速吃完。

何晏不知何意,只得硬著头皮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

心怀鬼胎的老曹一边盯著何晏的脸看,一边在心里嘀咕:就不给你小子餐巾纸,就不给你小子餐巾纸!哼哼~朕就要看你掉粉之后的黑脸丑态!

吃得满头大汗的何晏只好用自己的衣袖来擦汗,反反复复擦干净了,才跪拜谢主龙恩。

老曹盯著何晏的脸看了半天,愈发觉得比没有吃面之前更粉嫩白皙了几分,这才相信何晏真的是天生丽质。

其二,掷果盈车。

潘岳,也就是潘安,著名的美男子,也是我们河南人哦。

他年轻时,到洛阳城外郊游,结果惊动全城民众,人们围著他的马车观赏靓影,导致交通拥堵,水泄不通。

小丫头、大姑娘、美少妇、胖大婶、老奶奶们看完仍觉得不过瘾,就把手里、筐里、篮里、怀里的青菜瓜果统统扔向潘安。

结果,潘安的车子上瓜果盈盈,满载而归,这下省了潘安老妈和老婆天天买菜买果的银子了。

有个叫左思的人,看到这番情景,也想发家致富,东施效颦一般和潘安一起去郊游,可惜面容丑陋行为猥琐,结果被洛阳民众吐了一脸的唾沫,扔了一车子的烂砖破瓦,只得抱头鼠窜。

此外,还有看杀卫玠的典故。

卫玠长得风神秀异,来到江东后,被江东广大人民群众团团围住观赏,人山人海,举步维艰,最后硬是把这位美男给活活看死了。

可见,行注目礼绝对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暗器啊。诸君请多加提防,甭说意之没提醒过您嘞!

打住。言归正传。

讲了三个小故事,其实是要烘托我们的主角——嵇康之美。

嵇康如何美,美在哪里,美成什么样子呢?

且说嵇康死后,留下一双儿女。

儿子嵇绍,字延祖,继承了他的绝世容貌和无双气度,《世说新语》记载嵇绍用了「清远雅正」四字,评价极高。

长大成人后的嵇绍来到洛阳城,人们看到他之后,呆若木鸡,惊为天人。

事后有人对他父亲当年的好友、同为竹林七贤的王戎说:「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

就是说啊,嵇绍卓尔不群,站在人群之中好像仙鹤立于鸡群(这便是成语「鹤立鸡群」的出处)。

王戎听后笑道:「看来你是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啊,绍的风采不及他父亲的十分之一。」

《晋书·嵇康传》记载,嵇康身高「七尺八寸」,就是现在的一米八到一米九之间;「美词气,有风仪,人以为龙章凤仪,天质自然」。当时人们用「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描述他的气质风采。

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曾描述嵇康「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说嵇康好像高山上一棵孤绝高洁的松树,喝醉的时候,又仿佛巍峨的玉山将要倾倒崩塌。

南朝梁沈约评价嵇康为:「上智之人,神才高杰;风邈挺特,荫映于天下;同物俯仰,迈群独秀。」就是说嵇康才情出尘,丰姿神秀,超拔俊逸,高出同时代其他人不至百十个层次,高山仰止,世人敬仰膜拜。

近代余嘉锡先生评论嵇康说:「人中卧龙,如孤松之独立。七子之中,其最优乎!」认为嵇康是人中龙凤,好像孤立超绝坚韧挺拔的青松,在竹林七贤之中,是最优秀的。

嵇康注重养生,传说他服食仙丹,常去山中采「上药」,砍柴的农夫遇到他,都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

可见嵇康何等风采,何等风流,想来真真令人绝倒。

用现在的话说,嵇康就是360度无死角帅酷呆萌完美男神。

恐怕连年轻时的格利高里·派克、克拉克·盖博、乔治·克鲁尼、皮尔斯·布鲁斯南、汤姆·克鲁斯、布拉特·皮特、本·阿弗莱克、贝克汉姆、基努·里维斯、小李等诸男神加在一起,才能稍稍展现嵇康神采之一二吧。

嵇康的关键词——一个字,帅,帅炸了天,帅出银河系,帅呆全宇宙!

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嵇康,字叔夜,公元224年出生于谯郡铚,今安徽省濉溪县。出身官宦之家,父亲嵇昭官至治书侍御史。嵇康年幼丧父,由母亲和兄长嵇喜抚养成人。20岁时迎娶了曹操的孙女(也有说是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

基于与曹魏联姻的关系,无形中将嵇康推到魏晋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

嵇康天性超然,恬静无欲,淡泊名利,崇尚自由,安放逸迈俗,秀雅好读书,以老庄为师,成婚之后不久就辞官归隐,搬出都城洛阳,到河内山阳就是今天河南焦作修武云台山隐居了近20年。

虽「心远地偏」,但嵇康始终没有真正脱离司马氏的监视、试探、拉拢、排挤、打压和迫害。

而嵇康自始至终不进政治圈的决绝出尘之态,惹恼了当权大臣钟会,最终为此搭上了性命。

钟会出身名门,少年得志,在灭蜀之战中功勋显赫,是司马昭的心腹大臣,晋初的实权人物。

钟会年轻时特别崇拜长他两岁的嵇康,是嵇康的铁杆粉丝。

《世说新语》记载,钟会仰慕嵇康到了自惭形秽的地步。

当时他写了一篇文章《四本论》,本来想拿去让嵇康指点一二,可是走到嵇康的院门口又不敢进去,于是隔著墙把文章扔到院子里,就仓皇走了。

就是这位嵇康的铁杆粉丝,却用他那双翻云覆雨的权力之手,将自己的偶像生生推上了断头台。

事出有因。

钟会功成名就之后,大概昔日的自卑心结终于打开了,觉得位高权重的自己,完全有资格有底气有脸面去见嵇康了,而作为一直想拉拢嵇康进入司马氏集团的当权人物,钟会约见嵇康也在情理之中。

为表诚意,钟会带领大队人马,趾高气扬,浩浩荡荡出了洛阳城,一路狂奔,赶了一百多里路,终于见到了正在柳下赤膊打铁的嵇康。

性不偶物、藐视权贵,「越名教而任自然」对名教人士深恶痛绝的嵇康,压根没把钟会放在眼里。

只见他旁若无人,眼皮子都不抬,继续打他的铁,赤他的膊。

一身键子肉被汗水津的熠熠生辉,在阳光下闪著金光。

一举一动飒爽如行云流水,一锤一敲刚健如巍巍太行,看得众人都呆了。

钟会只得停车在路边等。

等啊等,等到花儿都谢了,夕阳西下,倦鸟归林,饥肠辘辘,嵇康仍无动于衷,毫无待客之意。

钟会忍无可忍,准备起轿走人。

此时嵇康却开口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你听到了什么而来,又见到了什么而去呢?

钟会也是才思敏捷之人,张口对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我听了听到的就来了,看了所看到的就走了。

说罢,钟会愤愤然拂袖而去。

自此,与嵇康结下梁子,种下祸根,对嵇康怀恨在心,必杀之而后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事后某日,钟会对司马昭进谗言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

意思是说,嵇康是一条睡著的龙啊,不能让他起来捣乱,现在陛下圣明,四海臣服,但是嵇康、吕安那几个臭小子,肆无忌惮,傲娇蛮横,不务正业,言行放浪,轻视社会礼仪,败坏社会风气,对国家有害无益,应该铲除他们以绝后患。

得到司马昭的默许之后,钟会借由吕氏兄弟的诉讼纠纷,对嵇康痛下杀手。

吕氏兄弟,即吕安、吕巽两兄弟。

两人本来都是嵇康的好朋友。

其中吕安是魏晋名士,恃才傲物,藐视礼法,与嵇康臭味相投。

《晋书·嵇康传》记载:「东平吕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康友而善之」。

就是说,家住在东平的吕安,佩服仰慕嵇康的高蹈情致,每次想念嵇康的时候,就不远千里命人驾船来拜会嵇康,而嵇康对待吕安也十分友善。

相传有一次吕安又来到嵇康家,但嵇康不在,嵇康的哥哥嵇喜出来接待他,吕安门都没进,只在大门上写了一个「凤」字就走了。

嵇喜觉得此字定是赞美自己是鸟中之凤,十分得意。等嵇康回来就告诉了弟弟,结果嵇康笑岔了气儿,说:「老吕说你是只凡鸟,俗不可耐,所以他一言不发,门不进就走了。」后人以「吕安题凤」比喻造访而不遇。

嵇喜与嵇康一母同胞,照理说应该都是人中龙凤,但二人外形气质内涵却相去甚远。

不仅吕安看不上嵇喜,连嵇康的挚友、同为竹林七贤的阮籍也看不上嵇喜。

阮籍有一个古怪的习惯,若是遇到俗人,就一直翻著白眼珠子看人;若是遇到自己欣赏喜欢的人,马上用黑眼珠正视。

《晋书·阮籍传》记载,阮籍母亲去世,嵇喜前去吊唁,结果阮籍一直用白眼珠子瞪他,弄得嵇喜十分狼狈,败兴而去。

嵇喜回去后告诉了弟弟嵇康,嵇康仰头朗笑说:「哥哥莫气,看我来搞定他!」

第二天,嵇康携著琴、拿著酒,前来拜会阮籍。

阮籍只见一超级大帅哥著白衣长袍翩然而至,神姿高彻,瑶林琼树,阔朗俊逸,马上喜出望外,正眼相看,起身相迎。

两人相见恨晚,言谈甚欢,自此成为要好的铁哥们。

(成语「青眼有加」即出于此典故,比喻对某人赞赏有加、情趣相投。)

且说吕安的老婆徐氏貌美如花,吕安的哥哥吕巽早就对她心怀不轨,后趁吕安不在家时奸污了徐氏。

事后,为摆脱罪责,吕巽恶人先告状,告发弟弟吕安不孝。

嵇康作为两兄弟的好朋友,当然了解此中内幕。

但他宽厚为怀,一直劝解吕安不要告发人面兽心的哥哥,保全一家人的清白。

嵇康重情重义,仗义执言,不仅写了一封《与吕长悌绝交书》(吕巽,字长悌),而且上书为吕安辩白脱罪,没想到反而被钟会构陷,抓住把柄,以此为由将嵇康吕安两人杀害。

后人常说是吕安害死了嵇康。

也有人认为是嵇康连累了吕安。此案若不涉及嵇康,吕安之罪原不致死。

但实际上,若无吕安之案,早晚也会有其他的「莫须有」罪名牵扯到嵇康。

钟会杀嵇康的心早就铁了,宁是谁也无法阻挡刽子手的屠刀。

除非嵇康主动投入钟会为首的司马氏权力集团中去。

但抱持灵魂自由、不媚王权、不拘时流、坚持思想独立与傲然风骨的嵇康,宁愿一死,也绝不谄媚!

这,便是真正的中国士大夫精神,真正的魏晋风度,名士风采。

Ⅳ 真名士自风流

嵇康的独立人格与所言所行表里如一,知行合一。

他的生活常态就是他内心世界的映照。

他循著内心的意向走,如何想便如何做,坦坦荡荡,无拘无束,旷达狂放,超然物外,率性而为。

他独特的风骨与品行,千百年来,令无数文人骚客心向往之。

人们常说心灵美才是真的美。内外兼修才是真的美。

嵇康的一生就是至真至善至美至纯至性的一生。

他堪称古今第一位真正的大写的人。

文如其人。嵇康的文章即是明证。

嵇康在狱中写下了《幽愤诗》,对一生得失作了总结。

诗云,成年后的自己「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说自己努力践行老子庄子思想,重视身心修养,看淡物欲世俗,一心遁世寻道,抱朴守拙,但结果却「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虽然自己洁身自好,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终还是遭人怨恨憎恶,以至身陷囹圄。嵇康虽蒙冤受辱,但却主动放弃了抗争,《幽愤诗》中说:「穷达有命,亦又何求」,心甘情愿接受钟会强加给自己的罪状,欣然赴死。

除《幽愤诗》外,嵇康的《赠秀才入军系列》《四言》《杂诗》等四言诗,远承《诗经》,近学建安,继承创新,自成一格,为魏晋四言诗歌的巅峰之作。

嵇康的五言诗同样才情斐然,他的《述志诗》《游仙诗》《答二郭三首》等清雅竣切,寓意高远,思辨与玄理并重。

嵇康的散文仅存世14篇(含论说10篇,书信2篇,箴诫2篇),篇篇精彩。

他擅长说理雄辩,思维缜密,析理绵密,文如剥茧,无不尽之意;同时语言艳逸壮丽,极富声色。

尤其是他写给好友山涛(字巨源)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堪称一绝,最能彰显他「讦直露才」、率性放达、言无不尽、酣畅淋漓的个性,在看似朴实直白又尖酸刻薄的言辞中,嵇康不与世沉浮不偶世俗的决心、无可言说的决绝之意和特立独行的个性、独立思想和高洁人格呼之欲出,力透纸背。

信中,嵇康极尽语言之犀利辛辣,如一枚匕首,毫不留情地插入山涛腹肋。

如:「恐足下羞疱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等等,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以上两句翻译成现代文就是说,老山你这家伙自己当官就罢了,还要拉上我嵇康垫背,好像厨师羞于一个人做菜,非要拉上祭师帮忙,让我手提屠刀,沾上一身腥臊之气,所以我特地写信向你说明一下我的心意和其中道理。山野之人最开心的就是背靠太阳晒暖,把芹菜当作最鲜美的食物,所以他们把这些自认为最好的东西献给君王,虽然出于一片诚意,却不受欢迎,出力不讨好,希望老山你好自为之,不要像他们那样愚蠢,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阅之,我们已看到山涛读信时那一张表情难堪眉眼扭曲的脸,唉唉唉,罢了罢了,谁让我山涛就是欣赏嵇康臭小子这秉性呢!山涛只得把信揉了几揉,搓了又搓,想扔掉吧又不舍,看了几眼又气得胡须乱抖、面色铁青,只得早早洗洗睡了。可睡也睡不著,翻来覆去,枉自嗟叹:「哎呀呀,气死老夫啦!哎呀呀,嵇康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

诸位看官若以为自此山涛与嵇康一刀两断,那就错了。

竹林七贤的这两位挚友,称得上是史上最铁的铁哥们,真是肝胆相照。

《世说新语》记载「山涛与阮籍、嵇康,皆一面契若金兰」,就是说这三个人一见如故、一见倾心,结为金兰之好,彼此心有灵犀,惺惺相惜,情比金坚。

骂归骂,撕归撕,这两人的友情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更加坚固。任那雨打风吹、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也无法撼动你我哥们情谊。

虽然你我理想不同,无法同走仕途之路,但人生大道宽阔疏朗,来来来,涛兄,你且看这太行云台山上云雾缥缈,竹林青翠,含风飒飒,负雪猗猗,断不可辜负这等良辰美景,何不席地而坐,纵酒昏酣,抚琴长啸,谈玄清议,赋诗吟咏,把臂言欢啊!

嵇康在临死之时,将唯一的儿子、当时年仅八岁的稽绍托孤给山涛抚养。

山涛不负所托,将稽绍培养成一位德才兼备、刚正不阿的谦谦君子,后来和山涛一样走入仕途,官拜大将军,对朝廷忠心耿耿,最后在战争中拚死保护晋惠帝司马衷,慷慨赴死,被后人敬仰传颂。

这,才是友谊的最高境界吧。

嵇康不仅诗、文、琴一流,而且书法、绘画亦造诣颇深。

嵇康一曲广陵散堪称仙品,传说是得道仙人亲授于嵇康的;他的《声无哀乐论》一文对音乐美学进行阐发,具有独到的见地和理论深度。

嵇康的书法被后人评价为:「如抱琴半醉,咏物缓行。又若独鹤归林,群乌乍散。」只可惜没有流传下来,想来该是何等的恣意洒脱啊。

绘画方面,嵇康是七贤中唯一擅长绘画且有作品传世者。他的《巢由洗耳图》《狮子击象图》两幅画作被载入唐人收集整理的画史当中。

而作为魏晋玄学的重要组织者、推动者,嵇康和阮籍、山涛、向秀等人用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诗文、操守、言行,将玄学思想发扬光大,使之成为当时和南北朝时期最热门的学术,甚至衍生为一种特属于魏晋时期的行为艺术。

在这一角度来说,嵇康为首的竹林七贤,开创了中国行为艺术史上最光彩夺目的巅峰时期。

自尧舜以降,许由洗耳始,到庄子鼓盆而歌,中国古代的行为艺术家们鲜有出现,只零星点缀在历史长河之间。

直到魏晋竹林七贤,一下子把行为艺术作为个体日常生活的常态来展现。

对七贤来说,生活即艺术,行为即艺术,个体即艺术,彻底把艺术贯穿融入生命,成为个体生命中自然而然生发的一部分。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连近现代蓬勃兴起的西方行为艺术家们也自愧不如。

比如:嵇康的柳下锻铁,与其说是因为「初,康贫居,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即嵇康家贫,所以和七贤之一的向秀一起打铁,贴补家用),不如说是处于魏晋政权更迭交替、社会动荡不安、文人无法安身立命这一特殊时期的嵇康,在内心苦闷不堪之时,不得已而做出的生活选择和隐性反抗。

他锻的是铁,也是他自己的灵魂和生命。

在日复一日机械单调的挥锤夯铁动作中,嵇康想到的也许更多的是整个时代、整个人类命运的走向,而非一己之命运得失;悟出的也许更多的是对于老庄之「道」的精妙体验,而非苟且偷生之意。

再如,阮籍母亲去世之后,阮籍狂饮豪歌,并非不守孝道、轻蔑礼法,而是他不愿意和众人一样将内心的悲恸展示人前,他遵的是内心,而非俗常,所以后来阮籍吐血数升,足以证明他的悲恸多么剧烈,多么深刻。

而阮籍的走投无路长啸痛哭,常醉倒于当垆卖酒的美女身边,不拘礼数与嫂子依依话别,为从未谋面的病逝少女吊孝哭灵;刘伶的乘鹿携酒,荷锸随之,「死便埋我」以及「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的天体运动等等,都可视为行为艺术的典范,也成就了竹林七贤豪尚虚无、轻蔑礼法、肆意酣畅、遗落世事的佳话。

嵇康生逢乱世,这是他的悲哀。

但又恰恰是乱世,才凸显了他卓尔不群的品行。

所谓时势造英雄,真名士自风流,也即此意吧。

宗白华认为,「汉末魏晋六朝时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

冯友兰说,真风流的人,必有玄心,必有洞见,必有妙赏和必有深情。真风流的人,能超越自我,所以他虽有情而无我,所以其情都是对于宇宙人生的情感,不是为他自己叹老嗟卑。忘情,是对自我的超越,是把人生放在更加广阔的宇宙天地之间,而不是仅仅拘泥于「小我」和「我执」。

嵇康的一生,完全诠释了「真风流」的涵义。他的人格精神、潇洒怀抱、行为处世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文人。

刘勰的《文心雕龙》说:「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

刘勰认为何晏之类的人,都是做做表面文章,浮浅得很,只有嵇康志向清峻高雅,阮籍思想高远深邃,所以才成为标杆,独树一帜。

千百年来,人们往历史深处回望,在浩如烟海的中华文化史、文学史、美学史里,总有一个时代显得高俊奇崛,不同凡响,那就是魏晋时代。

也总有一个人,长身玉立于高峰之巅,云霞之中,似青松孤绝,如白云飘逸,若玉山高洁,像雪域寒清,任历史的车轮狼烟滚滚,遮天蔽日,也始终无法隐去他灿若星辰的身影。

千百年来,文人骚客在伏案疾书的无数个黑夜,于不经意的一抬头一回首之间,就看到他的身姿,想起他的容颜,触到他的衣袂,听到他的琴声,读到他的诗歌……

他便是千古风流第一人,千古名士第一人,千古男神第一人——嵇康。

作者简介:意之,文字散见于《绿风诗刊》《中国诗人》《中国诗歌》等,南阳人,现居郑州,某机关写字为生。

意之亭

(本文图片来自网路,为竹林七贤聚集地今焦作云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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