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過日子的時候,一隻眼睛看著死亡。

——琉善(Lucian)

1

「發生什麼事?」老師臉色一沉,厲聲的問。「班長——」

卉玲發現敏妮仍停留在受害人狀態中,未能轉回來,於是用手肘輕輕碰了她一下。敏妮回過神來,猛地起身,差點兒沒站穩而跌倒。

「剛才發生什麼事?你怎麼不管一管?」老師問敏妮。

敏妮一臉漲紅,滿眼淚水,就像天花板上的水滴一樣,差點要掉下來。不明因由的同學還以為她是被老師譴責才哭。

校門前,阿健提著足球,跟要上校車的幾個同學道別後,便轉身回到校內的足球場走,卻突然被三名女生攔住。

「幹嘛?」阿健問。

「我們聊一下。」卉玲說。

阿健看到作為風紀的詠詩也在,於是便聳聳肩跟她們到了禮堂後的小巷。

「你對陳敏妮那樣,算是什麼意思啊?」卉玲劈頭就問。

「我對她怎麼了?」阿健有點莫名其妙。

「你覺得她配不上你嗎?」卉玲追問。

「我哪有?」阿健反駁。

「那為什麼要摔破她的瓶子啊?」佳宜忍不住插話。

「無聊。」說畢,阿健轉身離去。

佳宜馬上伸手攔著他,然後轉向角落的石柱大喊:「喂——」

敏妮不情不願的從柱後走出來,神情有點尷尬。

「算了吧。」敏妮小聲的對佳宜說。

「不能算。」佳宜說:「他不能這樣對你。來,摑他。」

敏妮猶豫的呆站著。

「弱智——」阿健邊說邊看著地上的碎石,但語音未落,沒想到敏妮就已經揚手摑向他。

大家頓時呆住,沒人想過敏妮真的下得了手,所以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敏妮轉身就跑,速度比阿健之前跑出課室更快。

客廳的時鐘,指著四點零五分。

敏妮在想,給她上鋼琴課的張老師從不曾遲到過,要不要打她手機呢?但這才發現以前都只有張老師致電過來,因此敏妮根本沒有她的手機號碼。母親和工人Emelda應該有,可是Emelda在兩星期前就消失了;今天放學回來後,母親一直在睡房裡沒有出來,敏妮不敢上去打擾她,於是隻好坐在鋼琴前獃獃地等待。

敏妮決定爭取時間,在張老師未到之前,趕緊把這星期學了的樂章好好練一遍,反正這星期也沒練多少。敏妮不討厭音樂,但對彈琴卻一直沒太大興趣。有次問張老師,當初老師學鋼琴的時候,是她自己喜歡,還是被爸媽要求的呢?張老師微微一笑,說一開始確是被爸媽逼著學,也常像敏妮一樣,對練習一事作出逃避,但慢慢她發現自己其實不那麼討厭鋼琴。

敏妮不禁有點動搖,心想難道每位鋼琴家都一樣,得經歷由討厭變為喜歡這個過程?

張老師告訴敏妮,她有多幸運,即使已經考到演奏級,除參與演奏會的演出外,根本不會有機會像敏妮也用上這種十一尺的Grand Piano來練習。當然,張老師沒有告訴敏妮,她彈奏三角琴最多的時候,就是週末在酒店咖啡廳兼職演奏。

「那為什麼不買一座啊?」敏妮問張老師。

「這麼好的鋼琴,老師怎麼可能買得起?」張老師微微苦笑說:「即使有人要送我,我家也放不下。」

「以前我家也放不下。」敏妮說:「但我還是喜歡那裡。」

敏妮告訴張老師,過去她家是在沙田第一城的一個六百多尺小房子,離屋苑不遠的新城市廣場,父母有時會帶她去看音樂噴泉,她很懷念那時候的生活。

「這裡的環境不是更好嗎?」張老師問。

「這裡的小孩都不像沙田的小孩,大家都不出門,不會到外面玩耍。」敏妮說。

張老師開始彈奏著一首敏妮沒聽過的樂章,大概這不是敏妮需要學習的曲子,只因老師很喜歡這個鋼琴,才會偶爾演奏自己喜歡的音樂。

「因為這裡大家都有花園和游泳池,所以根本不需要走到街上玩啦。」張老師邊彈邊告訴敏妮。

客廳的時鐘正指著四點十分。

敏妮一面練習她不熟練的樂章,一面想起先前和老師的對話。

老師還是沒有出現。

「Old McDonald had a farm, E-I-E-I-O……」敏妮一面彈一面唱著。

記得老師說過,邊彈邊唱會對記住旋律很有幫助。但當外面傳來校巴的停車聲時,敏妮知道練習快將要被打斷。

「姐姐,姐姐,你知道嗎?」家洛邊跑向敏妮邊說:「今天我們……」

過去上鋼琴課時,Emelda都會給家洛弄點下午茶,然後安頓他到客廳電視那一邊,讓他靜下來不去打擾敏妮上課。但自從Emelda走後,家洛每天下課回來,就像一個流動播音器,不停說著校內的瑣碎事。

「姐姐,你在幹嘛?」家洛問。

「我在練琴。」敏妮說。

「幹嘛還要練啊?老師都不來了。」

敏妮其實也不是很喜歡練琴,但能夠教訓弟弟,感覺上讓她這個比家洛長五歲的姐姐顯得更成熟。

「我們一起玩吧。」家洛說。

「好的。」敏妮點點頭,雙手卻沒有停下彈琴。「我們玩個遊戲。」

「玩什麼?玩什麼?」家洛興奮地問。

「我們比賽,看誰先說話,誰就輸。」家洛還在消化敏妮的話,敏妮就馬上繼續說:「現在開始。」

家洛一臉訝異,想說什麼又馬上把話吞回去。

敏妮繼續自顧自彈琴。家洛只好走下雲石臺階,推開玻璃門,跑到外面的游泳池去。

敏妮的手指開始無意識地按琴鍵,連她自己都不知為什麼眼眶竟紅起來。

「And on his farm he had a dog, E-I-E-I-O……」為了不讓眼淚流下來,敏妮只好唱得更大聲。

片刻,家洛又跑了回來。

「姐姐,姐姐……」

「你輸了。」敏妮說。

「泳池有隻蟑螂。」

「昨天你說過了。」

「不,這是另外一隻,新的。」

2

家中到底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詭異呢?Emelda、張老師,還有定期來清理游泳池的叔叔,大家都像玩捉迷藏一樣,一個又一個地離開。

躺在病牀上的敏妮嘗試回想起來,但時空好像有點接不上,到底在她掌摑阿健和游泳池上那幾隻蟑螂之間,還有些什麼呢?怎麼也連不起來啊!

敏妮努力在想。對了,她終於想起,事情一直沒記起,只因自己不想記起。她渴望忘掉的,不是阿健打破她的玻璃瓶,而是接下來遇上鬼魂一事,準確一點來說,是跟她同名的姐姐陳敏妮的鬼魂。

那天晚上,敏妮在父母面前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卻無法喫得下Emelda煮的晚餐。父親忙著跟經紀討論一個元朗豪宅價位,當中說著一些敏妮聽不懂的用字,但敏妮大概知道是在買賣當中,對方要收取一個費用,但父親認為多買幾個的話,費用應該可以減少。只是他們說著的百分比計演算法,敏妮在數學課上根本沒教過,所以聽著聽著很快就已跟不上。

片刻,在母親溫柔地望著父親三次後,父親終於掛線,然後走到客廳那邊。母親剛要問父親幹嘛時,父親就把一張黑膠唱片放到唱機上,喇叭隨即流出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

敏妮不知這曲子的名字,但她知道這是母親喜歡的音樂,母親每次聽到都總是微笑起來,這次也不例外。父親走向餐桌,溫柔地伸手拉起母親;母親冷不防被父親一把摟住了腰,笑著驚叫起來。

「幹嘛你?」

「回頭告訴你姨丈和表弟,元朗的盤已搞定了,他們應該可以換新車。」父親摟著母親,隨著音樂起舞。

母親雖然受落(編註:粵語中的俚語,指對他人所作的事情樂意接受),但對這突如其來的舞步,不禁有點哭笑不得,但還是配合著父親。家洛看著,也跑上前嬉鬧,拉著父母的衣服團團轉。

看著三人共舞的畫面,坐在餐桌前的敏妮心想,真是個幸福家庭,將來自己不在時,他們還是會如此過日子吧。

敏妮一面用毛巾擦著剛洗過的頭髮,一面看著臥室的窗子。窗外是個在斜坡上的濃密樹林,樹枝都被狂風吹得張牙舞爪。敏妮懷念著過去看著天井水渠的那個土瓜灣房子,雖然隔著窗仍會傳來一陣臭味,卻不像現在這片樹林恐怖。

敏妮也搞不懂,自己幹嘛還要花心思去洗頭。但如果真要離開這個世界,還是帶著一把乾淨頭髮比較好。

敏妮放下毛巾,把書包裡的東西都倒到桌上。除了書本和筆盒,還散落了許多紙星星。敏妮把紙星和筆盒都掃進垃圾筒,然後把課本整齊地疊在桌子一角。

敏妮從抽屜裡拿出日記簿,拿鎖匙打開了日記簿的鎖。這本日記簿是母親兩年前買給她的生日禮物,母親說,在成長中,一個女孩子要學會記住自己的祕密與教訓,這樣才能長大。自此,敏妮就儘可能把自己的心情都記下來,只是有時候沒什麼事情發生,所以兩年過去,日記簿還只是寫了過半。

敏妮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從垃圾筒中翻出筆盒,拿回一支原子筆,然後把筆盒再掉進垃圾筒。

1999年2月17日 星期三 晴

今天回校上課,和同學們聊天。回家上了鋼琴課,張老師對我很好。晚上跟爸媽喫飯,爸爸因為工作的事情很開心,拉著媽媽跳舞。

我應該感覺很幸福。

但為什麼你要這麼殘忍對我?

此時,敏妮看著牀尾一堆毛茸茸的玩偶。

我死後,玩具都留給我弟弟陳家洛;手鏈和項鏈給蘇卉玲和王佳宜,她們可自由挑選。

敏妮寫著,眼淚流了下來。

(專欄文章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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