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茶人呂禮臻和北京茶友聚會品茶時,香港茶人葉榮枝發來簡訊:我出鏡了,《茶,一片樹葉的故事》,央視正在播出。北京茶友「茶小隱」接茬兒說,有人說內容太淺,安徽一個教授說紀錄片宣傳頁上的那片葉子不是茶樹葉子。

呂禮臻捋一把銀須:不錯,導演很用心,非把茶的枝枝葉葉全都說到,恐怕一輩子也拍不出來。呂禮臻是世界茶人聯合會常務監事,曾擔任兩屆台灣「中華茶藝聯合促進會」會長,在台灣乃至世界茶圈兒里,都是個響噹噹的人物。《茶,一片樹葉的故事》是「中國首部全面探尋世界茶文化的紀錄片」,茶圈兒昵稱「茶片兒」,成為近日茶圈兒聚會的主要話題。

「茶片兒」共6集,講述了約60位茶人的故事,諸如普洱茶傳人蘇國文的三個心愿:建一所學校、寫一部布朗族史、建一座布朗族茶神廟;香港茶人葉榮枝試圖復原唐代茶道;中國最老的茶人,104歲高齡的張天福仍然在鑽研製作有機茶;做白茶的長凈和尚,常年翻山越嶺為老茶樹除去地衣……全片大致按照茶葉傳播路線分集,講述茶人茶事的同時把綠茶、紅茶、黑茶、黃茶、花茶等各種茶葉以及「點茶」、「炒茶」、「揉茶」、「踩茶」、「殺青」制茶技藝呈現給觀眾。

茶圈兒內稱呂禮臻、葉榮枝這些種茶制茶的人叫「茶人」,而茶小隱這樣尋茶品茶的人叫「茶親」。總導演王沖霄說,開拍之前就決定繞開商家,直接探訪茶人和茶親。

身家過億,端水泡茶

王沖霄在央視工作多年,曾參與創作《故宮》、《千年菩提路》、《外灘》等歷史文化題材紀錄片,工作再忙也忘不了泡上一壺茶。拍「茶片兒」之前他和普通飲茶人一樣,總是被人牽著鼻子走,市場什麼茶熱他就買什麼茶。到北京的「茶葉一條街」馬連道買茶就是挨家聽故事,比如某種茶產量只有幾兩,需要處女採茶,藏在懷裡之類。當了這麼多年記者,王沖霄不會被幾個故事擺布,於是就讀書,陸羽的《茶經》、宋代皇帝趙佶的《大觀茶論》、美國的《茶葉全書》、岡倉天心的《茶之書》等等。

茶商的故事好聽但不靠譜,王沖霄和助手們隱瞞了記者身份,扮成剛入門的茶親到處尋茶,開機之前跑了福建、四川、雲南、江浙、內蒙、西藏、新疆等13個產茶、喝茶的地區。

在茶人看來,茶親就是自己人。王沖霄說,中國著名茶葉產區沒有佔據壟斷地位的茶農,每家每年就產那麼一點茶。中國最頂級的茶走「忠實粉絲路線」,往往剛一做好就被茶親買光了。每到收茶季節全國各地茶親就離家尋茶。茶人不計較你有沒有錢,話不投機喝一般的茶,投機喝好茶,邊喝邊聊就成了朋友。

有機茶(不施加任何化肥和農藥的茶葉)一般種植在海拔800米以上山區,但不論到多偏遠的茶山,都能碰到茶親。乘車去著名的普洱茶產區老班章,要在盤山路上走3小時。王沖霄一行風塵僕僕抵達老班章一戶茶農家,一位茶親迎上前來給他們泡茶。一聊才知道茶親是廣東一家上市公司副總,身家過億,已經在老班章住了半個多月,每天端茶倒水掃地幫茶農招呼客人。茶親們這樣做,就是為了在茶季喝到最好的茶。

在另一個茶農家,王沖霄遇到一個掃地的老人,來自韓國,是退休工程師,每年茶季都在這裡住一個月,幫人打雜。主人家管住管飯沒工資,但可以喝普洱茶。

在福建茶區,王沖霄曾一天拜訪十幾撥茶人,喝了四十多道茶。

尋茶之前,王沖霄曾把片名定為「茶,一片改變世界的樹葉」,最初的問題「相對深奧」,比如茶葉的起源、茶葉如何改變世界。王沖霄積攢了幾百萬字的資料,最終片子並沒有大說特說。

「後來我們發現,『茶葉改變世界』特別適合寫書,實際上我們這部片子的策劃人之一李博已經在寫了。」王沖霄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不如講講個體生命的個體感受,把自己作為茶親尋茶時看到的茶如實傳達給觀眾,調動起大家對茶的興趣,就足夠了。如此設計也有收視率的考慮,片子太深奧就沒人看了。

茶一點都不糾結

英國部分的編導楊陽每次拍攝前,都把要拍攝的內容講給10歲的女兒,女兒聽懂了就去拍,聽不懂就不拍了。跑邊疆的孫戈霆和跑國外的吳小滿也如法炮製,初中生能聽得懂的故事,才去拍。

「茶片兒」的敘事策略也輕鬆,「這在國際上叫做集錦式或碎片式的紀錄片,每個人物故事6分鐘左右。觀眾在任一時間都可以看到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實際上這也是無奈的選擇。」王沖霄說。

「茶片兒」用將近一半篇幅講國外的茶,這些內容對國內專家來說也很新鮮。國外拍攝,王沖霄委託專業機構做調查,英國公司推薦採訪120年歷史的貝蒂茶屋店主和服務員,王沖霄不滿意。楊陽在北京找到一位做生意的英國人,聊起下午茶,英國人說自己就是茶館長大的,小時候父母天天帶他去喝下午茶,母親去世父親再也不去茶屋了。

英國人的父親就是片中的大衛。老頭兒年輕時是個潮人,玩摩托、玩航模、給甲殼蟲樂隊做過墊場演出。老婆擔心他騎摩托出事,就拉他去喝下午茶,一喝40年。老婆去世了六年,他每周都去墓地探望,到了墓地一扶墓碑就哭。現在老頭兒想再找個女朋友,於是回到茶館。「我們也會講鴉片戰爭、講工業革命,講到讓英國人認識茶葉價值的葡萄牙公主,但這些宏大話題,都作為個體生活的背景提及。」王沖霄說。

吳小滿拍攝了劉馳在喬治亞尋茶的故事。劉馳的爺爺劉峻周1893年帶著12個中國人到喬治亞種茶,成功後又按中國的生產方式辦起制茶廠。沙皇政府曾授予他政府三級獎章,十月革命後他曾被列寧接見過三次,獲得蘇聯政府授予的勞動紅旗勳章。從此黑海沿岸茶林漫山,喬治亞成為茶葉基地,「劉茶」蜚聲全俄。

劉峻周在喬治亞工作三十多年,一直保留中國國籍。1925年全家回國,定居哈爾濱。他喜歡騎馬,有一次雪天騎馬,馬匹摔倒,劉峻周去世。

蘇聯解體後,喬治亞茶園荒廢,喬治亞政府找到劉馳,把一個400畝左右的茶園交給他經營。

喬治亞茶人白龍提到,「劉茶」加工工藝來自祁門紅茶。西方人欣賞祁門紅茶的香氣,還創造了專有名詞——「祁門香」。國內有專家說,現在的祁門紅茶已經不是「祁門香」了,祁門紅茶的傳承人則認為祁門紅茶始終品質如一。採訪祁門紅茶製作工藝的傳承人時,吳小滿曾有個疑問,用篩子篩出的茶葉大小均勻,茶葉的大小能影響口感嗎?一位80歲的老師傅很堅定地說,能!

王沖霄則認為,口感沒有對錯,這正是茶的包容性所在。

在一些中國茶人看來,英國人喝碎紅茶簡直就是先把茶糟蹋掉再喝。而在一些英國人看來,中國茶也不怎麼樣,比如作家喬治·奧威爾在他的散文《泡一杯好茶》中一本正經地說,好茶指是的印度或錫蘭茶,中國茶不夠勁。夠勁的意思是「茶要濃,一杯濃茶勝過20杯淡茶」。

王沖霄讀過法國作家寫的《咖啡,黑色的歷史》,咖啡的傳播史伴隨著黑奴、殖民。而茶葉的傳播是柔和的、包容的。「西藏不產茶,但藏族認為酥油茶就是自己的;蒙古不產茶,但奶茶是蒙古族的驕傲;英國人以下午茶文化為榮,他們引種茶樹,口號是『讓茶回家』;日本人說茶道就是本民族文化。茶到哪都是好東西,變成本土的東西,中國人也不去掰扯這些。茶一點都不糾結,真正的茶人都淡定平和。」王沖霄說。

《茶,一片樹葉的故事》造訪世界各地找茶,在導演王沖霄看來,茶是柔和的、包容的:「茶到哪都是好東西,然後變成本土的,中國人也不會去掰扯『這是我們的』,茶一點兒也不糾結。」圖為肯亞茶園。 (《茶,一片樹葉的故事》劇組供圖/圖)

這道茶誕生時,袁世凱還在做夢

播映前,王沖霄曾在五個城市搞了看片會,邀請中國茶界主要人士提意見。「沒想到反彈那麼大,非改不可。」比如孫戈霆拍的黑茶,製作過程需要用腳揉茶。揉捻機出現之前,不僅黑茶,全都是用腳揉,現在幾乎全用揉捻機了,孫戈霆千辛萬苦才找到一個村落,還有人會用腳揉茶。

反對意見是,看了這個誰還喝茶?這不是砸我們飯碗嗎?

王沖霄不刪反增——先展示用腳揉茶,又加上了機器揉茶的內容。「我們是為了告訴大家,已經沒人用腳揉茶了,用腳揉的茶你想喝都喝不到,人工費太貴了。」龍井的炒茶,大紅袍的揉捻,編導都覺得動作充滿了美感,有人覺得那是展示中國落後的一面,有人甚至說你用心險惡,要打擊我們。「我們很難過,我們的本意是展現中國茶人的風采。」王沖霄說。

國門打開後,中國大陸忽然發現,日本、台灣等地喝茶很講究。開始覺得那是「窮講究」,後來漸漸學會了欣賞茶道和茶藝,大陸人喝茶也越來越講究。那有沒有「正宗的飲茶方式」?

王沖霄的看法是:形式感很強的茶道是需要的,但自由主義的飲茶一定是主流。最講究形式感的茶道是日本,明治維新後,正因為形式感的東西才保證日本文化沒有消亡。二戰後,茶道對國民恢復文化自信、治療戰爭創傷起到了特別大的作用。

「日本的茶道是茶道家族在搞,偏向於制度化,標準化;台灣的茶藝是知識分子在搞,偏向於自由化,不斷推陳出新;目前,大陸的茶藝主要由茶館老闆推動,賣茶葉、賣茶具的動機很明顯。」王沖霄說。

茶小隱曾去台灣尋找市面上名聲不大、茶圈內大名鼎鼎的小品種茶,慕名拜訪呂禮臻。呂禮臻是台灣保存古茶最多的茶人,茶小隱記得她喝到的最後一道茶是光緒時代的烏龍茶。

不論到哪,呂禮臻都隨身帶著自己燒的茶壺、茶碗、公道杯,茶具上的圖案都是老婆畫的,當然更要帶上自己焙的茶。北京茶聚,呂禮臻給大家泡了4種茶。最後一道叫「球形包種」,產於1916年,北埔江家製作。「97歲的茶,我們這次茶聚是名副其實的百年茶會。這道茶誕生時袁世凱在做夢,五四運動還沒發生。」呂禮臻說。茶從醬油色泡到紅酒色,苦澀中有種果香。

老茶越來越值錢,普洱、黑茶、白茶都在做「陳年老茶」。王沖霄在布朗山上看到一百多個馬來西亞人帶著去年買的茶餅專程飛來雲南,就為了讓蘇國文在他去年賣掉的茶餅兒上簽名,再繼續保存。不過,「茶片兒」沒有深入涉及「陳年老茶」好在哪的問題,「把茶當貴金屬就跟我們的片子沒關係了。」呂禮臻保存古茶,但他也不贊成是個茶就保存起來升值。

茶葉價格不斷攀升,茶農和茶人也搞不懂行市。前些年分地,普洱茶農都搶台地茶園,甚至把古茶樹砍了種新茶。這幾年古茶價格飛升,王沖霄看到,台地茶毛茶一公斤8元都沒人要,古樹茶則兩三千元一公斤。

是不是價格越高茶就越好?「茶片兒」沒談這個問題。紀錄片拍到的價格最高的茶是2007年胡錦濤送給普京的猴魁,市價一斤兩萬二。吳小滿說,猴魁貴有貴的道理,那種形狀做出來太難了。至於口味,「茶農自己都喝篩下來的廢料,真的特別好喝」。

「茶片兒」里沒有拍攝中國的萬畝茶園。那種茶園很上鏡,但茶樹長得越整齊就意味著打葯越多。「日本農藥一點都不少打,少打長不了那麼齊。日本人也不迴避打葯這件事,但會告訴你他是按照規定的劑量打的。」吳小滿說,「有機茶的產量是打藥茶的三分之一。全種有機茶,茶農肯定大量破產,消費者也消費不起。」

王沖霄的朋友看了「茶片兒」後愛上了茶,疑問是,中國的茶安全嗎?怎麼買到好茶?王沖霄回答,我沒拍企業但也進了很多企業,大品牌檢驗嚴格,可以放心。至於好茶,如果你沒機會成為「茶親」,就買品牌茶。

呂禮臻看了「茶片兒」,琢磨自己焙點烏龍到福建「鬥茶」。「獲不獲獎無所謂,關鍵是我想表明一個態度,放棄『品種香』追求『拼配香』,是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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