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正传》:旭仔,28年了,别来无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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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自公众号「闺友」(ID:guiyout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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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5年前,张国荣站在文华酒店的24层,纵身一跃,像一只鸟直坠地面。

得知消息那一刻,蓦然想起1990年,他出演的电影《阿飞正传》里那只「无脚鸟」的命运:

传说中有一种鸟,生来就没有脚,一生都在飞翔,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它一辈子只有一次落地的时候,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后来,我每次重温《阿飞正传》,总会陷入恍惚:到底是王家卫洞穿了张国荣的本质,所以挑他来主演旭仔一角呢,还是张国荣受了王家卫电影里旭仔这个角色的蛊惑,最终也孤傲地穿越了虚无呢?

2、

《阿飞正传》上映至今已经28年了。

28年,足以令一枚毛头小婴长成油腻中年,但这部电影的依然气质迷人如昨。

那年26岁的张曼玉有一张沉金冷玉般的禁欲系脸。

小她一岁的刘嘉玲却是个烫著大蓬卷发爱穿露肩紧身裙会扭著腰肢跳劲舞的热情大妞。

刘德华一贯地克己复礼、循规蹈矩、呆板无趣。

张国荣则周身弥漫著虚无主义的气息。

导演王家卫造境能力一流。

他让这些孤清与热烈,自律与自毁,混和著港岛缠绵的雨幕和汗津津的发肤,旧上海苍凉的手势与曼波舞的热度一起发酵

粘稠、昏暗、压抑、空茫,让人不适,却又充满了致命吸引力。

电影开场,就是张国荣饰演的旭仔在搭讪张曼玉饰演的苏丽珍,与她拟定一分钟盟约。情话说得像吟诗,直击人心却不落俗套,足见旭仔情商与泡妞手段之高。

但是等到苏丽珍坠入情网,他便意兴阑珊起来。待她提出结婚,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令她心碎离去。

接下来是舞女露露。旭仔太清楚她的本性,根本无视她的故作姿态,索取得霸道而直接。

情趣当然也玩,楼道里呵她痒痒,捏住她的鼻子不让她呼吸,趁她憋不住气张嘴时一口吻上去。

当舞女终于爱上浪子,愿意为他跪著擦地板,甚至承诺愿意养他时,他再次调头离去。

自古浪子多迷人。在王家卫的镜头下,旭仔这个角色,虽是一个「渣」男,却让所有被辜负的女人都恨不起他来。

因为他优雅的颓靡和无情的孩子气,因为他对生命的漫不经心和爱谁谁的无所谓。

3、

旭仔这个人物的底色,是《阿飞正传》这部电影的核心。

「阿飞」是小混混、小流氓的代名词。这类人在俗常的概念里是底层小人物,是遭世人鄙视唾弃的,很少会有人正视他们的命运。但是王家卫却替阿飞拍了部传记,用一部电影的篇幅,用文学和哲学双重语境,试图析出他们命运的肌理。

旭仔是私生子。他刚生下来,就被拥有贵族血统的生母抛弃,以每月付高额抚养费直到18岁为条件,将弃儿寄养在曾经当交际花的养母家。

养母初始是为了钱才收养旭仔,所以也没打算跟他培养感情,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自己非他生母,但又不能告知旭仔他的生母是谁。

这种以自私自利角度出发的养育显然无法滋生爱的土壤。生母和养母的自私无情让旭仔自幼年便看透人性。这也导致了成年后的旭仔跟养母之间相爱相杀,互不原谅。这重背景也是旭仔无情冷酷的本质由来。

养母离港赴美之前,终于把生母地址给了旭仔。他跑去菲律宾寻找,生母却让家人说她不在,拒绝与他相见。旭仔失望离开,用一个决绝的背影告诉身后那双追随的眼睛:永不原谅。

在幼年渴望得到爱的年纪,他早早尝到了幻灭的滋味。在成年后试图寻求和解的年纪,他再度面对幻灭。

4、

寻母,对应著寻根,是在完成哲学上最基础的天问:我从哪里来?

没有根的人生,就像一只无脚鸟,今日飞到此地,明日飞向彼方,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肉身与精神,都找不到归属,爱与被爱,自然也没有对应的渠道。这是关于「无脚鸟」的隐喻。

旭仔曾经借著这个隐喻放纵了自己很多年。精明老辣的养母一早已经看清了养子颓废的理由:

「这几年来你一直放纵自己,把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你要报复吗……你以前做人总是用这个借口,你以后不可以用这个借口了,你想飞是吧,你飞啊,要飞就飞远点,但不要有一天你让我知道,你一直在骗你自己。」

自欺,是一种精神上的逃避。「无脚鸟」,则是逃避的借口。

因为旭仔喜欢「无脚鸟」这个定义,所以他把自己的命运引渡到这个意象里,让它来充当自己的宿命徽印。

这年头不是都流行仪式感嘛,「无脚鸟」应该算一种心理上的仪式感。

想起在少女时代,妈妈曾带著我去算命,算命先生送我两句话:

1、 与双亲缘份很浅。

2、 身是女儿身,心是男儿心。

此后经年,无论是远离父母独自生活,还是像个男人一样千山我独行,我都将之归结于命运的预告。

直到多年后,不停地在与他人的交流中听到这两句话,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这是算命界通用的金句啊。

可为什么在我身上这么灵验?嗨,还不都是自我认知呗!

就因为我喜欢这两个句子代表的意象,所以就拚命把自己的人生际遇往这上头靠,跟旭仔认为自己是「无脚鸟」一样的道理。

年少时为赋新词强说的愁,青春期莫名的忧伤,对天性细腻敏感的人来说,本就很容易演化成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更何况旭仔这种生下来就被抛弃掉的孩子。

5、

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

刘德华饰演的警察超仔那样的人,是现世中的大多数。

他们心里没有妖蛾子在飞,有明确的生活目标,也有责任担当。会在合适的时候结婚生子,尽可能白头偕老,绝少去追问活著的意义。他们平和平实但也无趣。

苏丽珍问超仔借钱坐车,几日后来还钱,他嘴上说著「不用著急还」,手已经伸出去了。

后听说苏丽珍在南华会卖球赛门票,第一时间就想到以后可以免费看球,苏丽珍也只好表态:免费看可以,我会请。

他不会说惊心动魄的情话,也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虽然在电话亭边有意无意地等待过苏丽珍的电话,但是跑船的机会来了,仍然毫不犹豫就走。

这一类人活得俗气,但是安稳。

旭仔全是他的反面,无目的无追求、生活中充满了不确定性,既危险也魅惑。

他对金钱的态度是全无所谓的,车子朋友喜欢,他说送就送了。在菲律宾喝得烂醉,任由站街女拿走他身上所有的钱。

他对女人的态度也是失控的。放纵欲望,不知节制,伤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心,却毫无愧意。像红楼里的贾宝玉,但是远比他自私自我。

超仔无法理解旭仔的颓废。你好歹有个家,有个纵容你的养母,家里有钱任你挥霍,不用工作还四处泡妞,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好好活著不好吗?

但在旭仔眼里,一个地方住久了会腻,一个人爱久了会烦,至于生命,呵呵,人分分钟会死,这一刻坐著火车,火车也有可能出轨。

他眼中的现实,充满了荒谬感。

有些人天生具有钝感力,能置身风暴中心而浑然不觉,而有些人,早早就认出了风暴。

那些看不懂这部片子,觉得旭仔的行为莫名其妙、是自己作死的人,你们是幸福的。说明你们没有被生活暴击过,心智的潘多拉魔盒尚未被开启。

但是旭仔,他的人生早就是弦上的箭,一旦开了弓,就无法回头。

6、

人的一切行为,其背后都有指向性。爱与自由、价值与意义。

总有那样一类人,自己的行为找不到对应的释义,便会堕入虚无之境。

这类人通常都是真诚的人,他们不愿意自欺,去随便投靠一种临在。他们宁愿在麻木不仁中消耗自己,也不愿意投身荒谬中。

旭仔就是这样的人。

菲律宾回香港的逃亡列车上,超仔面对旭仔关于「无脚鸟」的话题,愤怒地诘问:你像鸟吗?你哪点像鸟?你像唐人街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酒鬼,有种你飞啊!

旭仔漫不经心地笑:会有机会的,到时候你不要自卑。

说完这话没多久,复仇的人追到,对他当胸开了一枪。

而这一枪,他已经等了许多年。他对自己的死,蓄谋已久,只是不甘心最后一刻的放手。

加缪在《荒谬与自杀》里第一句就这么写: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旭仔天生的悟性,能让他看到自己命运的纵深,但他受能力所限,无法将这种自我认知上升到引渡自己的层面,只好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消耗自己。

然他的自我消耗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懂。当一个人深陷性格与认知的黑洞,无力摆脱自己的命运时,却总被人当矫情。他们或斥责、或纵容,总之,不把他当正常人。

养母说的没错,这么多年来,他是在自己骗自己,但他心里并不想自欺,可又对现状无能为力。拉锯日久,他的崩溃是必然的。

潜意识里,旭仔一直在等待著那一记枪响,好终结他这些年来的自我折磨。

电影的独白残忍地道破了真相:那只鸟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它哪里都没去过。

旭仔这么多年来,也一直陷在自己的围城里,作茧自缚。

电影里最惊艳的镜头,是梁朝伟在最后一幕出镜。

他蜗居在直不起身的陋室里,打扮得却一身光鲜。优雅地修甲、穿衣、戴表、梳头……种种肢体语言,代表著即将到来的一场猎艳或沉沦。

这样的无脚鸟,无论哪个时代哪个阶层都会有。

他们像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明明缺了一角,却溢出了芳香。他们知道自己同别人不太一样,却自认是一种残缺。他们想逃避这种命运的钦点,却又无从逃起。

人有慧根不知算不算好事,反正我们常说:傻人有傻福。

如果一个人的智慧高级到可以承托住这种上帝之手的摸顶,那么他可能会成为智者与哲人。反之,就只能任由自己像「无脚鸟」一样永远在风里飞著,等待著最后坠落时刻的到来。

7、

《阿飞正传》拿到了91年第10届金像奖五项最佳,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

同样是文艺导演,王家卫为什么能成大师,因为他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构成,懂得体察人心与悲悯人性。

旭仔这个角色,没有经历过幻灭的人没法演好。而张国荣,却是经历过这种幻灭的。

他在亲情上同样是缺失的。虽然出生富庶,但是父亲却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有两个妈妈,却从小由外婆和佣人带大,和父母生活的时间只有一年半载。

成年后,他和亲生母亲之间客气而疏离。母亲去他家用洗手间,还会征求他的意见。亲情寡淡得可怜。

他长得风华绝代,天分高,生性敏感,很能洞察人心。香港文坛才女林燕妮、李碧华、歌坛大姐大梅艳芳、影坛大美女林青霞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他曾经在一个访谈节目中调侃张曼玉:如果我有机会,她会栽在我手里,因为我太懂得该怎样去爱她。

是的,不用怀疑,只要是他想追的女人,很少有人能逃脱。但是他最终爱上的,却是一个男人。

站上文华24楼窗台那一刻,张国荣不知有没有感应到旭仔的虚无,而王家卫却早早地把一个相似的灵魂安放在了他的躯壳里。

所以,尽管被王家卫虐得半死,在拍完《阿飞正传》后,他却对王家卫表示:如果以后有这种戏,你还可以找我拍。

8、

在《阿飞正传》修复版上映之际,特地来码了这篇文字。

有时候会想,我们那么热爱电影,或许是因为某个角色演绎的正是藏起来的你自己。你无法任性挥霍的人生,将由他来替你完成。你为他落泪的时分,正在埋葬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

人光是活著,其实就已经很难了。有人困于物质,有人囿于灵魂,有人陷于情感,有人惑于世界。

能够真正看透生活并热爱它的人,都是英雄,但并不意味著看不透的人都是狗熊。他们只不过是在追寻某种精神上的不苟且,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很大程度上,他们不需要解释,也不祈求理解。在自我的世界里一骑绝尘,也未必不是一种骄傲。

所以旭仔会挑衅地冲著超仔说:会有那一天的,到时候你可不要自卑。

不知道当年的张国荣任自己柔软的身躯扑向坚硬的水泥地时,心里有没有浮现这一句。

真的很感激王家卫能拍出这样一部电影,来探究某一类人的精神困境。

银幕上再见旭仔的时候,我会在心里跟他打个招呼:嗨,28年未见,别来无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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