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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真實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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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喧譁的愛

“你是哪裏人?”

每次我開口說話,就有陌生人好奇地問道。這個問題讓我難以啓齒。

我調慢自己講話的速度說:“我是來自日本的。”

他們恍然大悟,然後又補充說:“漢語講得很好啊!只是覺得你口音不太像是本地人而已。”類似這樣的對話不知重複了多少回,雖然我早已習慣,但心中總是有一絲無奈感。

事實上,我是在中國“留學”的中國人。

這天下午,我坐校車到達醫院,跟着同學來到耳鼻喉科室。診室裏,男女老幼的患者進進出出,我穿上白大褂,站在醫生旁邊,看他們與患者們交流,基本以視觸診爲主。

我開始心神恍惚——這場景讓我想起21年前,在媽媽懷裏極配合醫生檢查的我。

醫生的頭上戴着圓形的反面鏡,他靠近我的臉,發現光線不好,把側面的黃色燈光靠近我,光線刺眼,我縮身眯起眼睛。燈光聚焦到我耳朵上,醫生將他頭上的反面鏡調整到最佳角度,從我的耳輪到耳洞,一一檢查。 

上世紀90年代,中國的大醫院都很少有聽力檢查的設備,如腦幹誘發電位等。更何況縣城的小醫院,醫生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來測試我的聽力。檢查了一段時間後,醫生撓着頭喃喃自語,我看見爸爸媽媽一臉絕望。

同學們進入門診室,我回過神,意識到小組見習的交換時間到了。我接着來到聽力室,發現聽力室對面,門口寫着“人工耳蝸調機室”, 我又開始恍惚,這種環境實在是熟悉。

|作者圖 在醫院見習

狹窄的聽力室裏,擠滿了大學生和護士,還有一位小患者。我們一羣醫學生隔着玻璃窗觀察護士如何操作。被測的小孩戴上耳機,手裏握着小按鈕,靦腆而緊張地接受聽力測試。

測試的步驟很簡單,聽到聲音按下按鈕即可。護士坐在電腦前操作,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一條折線。小患者折線的位置,比我小時候看過的自己的折線還要高。

我好奇地問護士,聽力多少分貝算是正常?護士說,正常聽力一般都是在25分貝及以下,這位孩子在20分貝前後,是比較正常的。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耳聾分級標準:正常聽力是在25分貝及以下;輕度耳聾是26~40分貝;中度耳聾是41~55分貝;中重度耳聾是56~70分貝;重度耳聾是71~90分貝,也就是說聽力測試時分貝數越大,折線的位置越低,聽力越差。

我突然意識到,生活這麼多年,做了那麼多次聽力測試,還不知道自己的聽力是多少分貝。晚上問爸媽,我才知道,自己當時左右耳的聽力都是102分貝。

|作者圖 障礙者手冊

耳聾是什麼樣的感覺呢?40分貝左右的傳導性耳聾相當於把無名指伸進外耳道,堵死,外界的聲音明顯聽不清了,如果仔細聽,還有那麼一點“轟隆隆”的噪聲——這是人體內的血液在血管裏流動時發出的聲音。60分貝的聾人,相當於站在電話座機旁,卻聽不到鈴聲響。

100多分貝,則是當你閉上眼睛,會感到除了自己以外,彷彿世界上毫無生命存在,任何聲音都是多餘的。

我的父母出生於60年代。奶奶是一名小學校長,父親作爲家裏的大兒子,奶奶對他要求很嚴格。父親從小成績優異,跳了很多級,19歲時,父親已從重點大學電子系畢業,此後去一所大學當了教授。

我母親是家中的二女兒。當年,外公和外婆認爲讀書是多餘的事情,更希望孩子們多分擔家務,去田裏做農活。母親一放學就要幫家裏做農活直做到晚上,纔有自己的時間去學習。

母親堅持認爲讀書纔是真正的出路。她偷偷看書被外婆發現,總捱打,但母親性格執拗,最終考上了大學。

母親所上的正是父親任教的大學。母親向我簡單地介紹了當年的情況:年輕的父親教書之餘,還擔任班主任,我母親則在另外一個班。母親回憶道,當時大家的印象中,父親的性格非常古怪——戴着笨拙的黑框眼鏡,總一個人抱着書喫飯,不愛和人交流,但精通各種知識。只是大家怎麼都沒想到,少言寡語的父親竟然會給我母親寫一封情書,還委託我母親的班主任遞給她,他們走到了一起。

母親畢業後在銀行工作,父親則離開大學的教職去了國家電網,同時還和朋友合夥開了個電腦公司。工作幾年後,經濟上安頓下來,他們打算生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我。 

在縣城的一家醫院裏,母親正承受着她有生以來最難以承受的疼痛,因爲我就要出生了。

也許是我太頑皮,預產期我還在她的肚子裏鬧天宮。聽母親說,每隔幾分鐘她就會感受到一次激烈的陣痛。來看望我母親的朋友們,把兒童節的禮物送過來,以盼望我的到來。可兒童節過後,我依然頑固地待在她肚子裏不肯出來,母親已經筋疲力盡了。

幾天後的凌晨時分,我終於來到了人間。

在產房門外等待多時的爸爸,激動得熱淚盈眶。我生下來後,和其他孩子不一樣,我總是笑,不愛哭。大家都喜歡逗着我玩,開玩笑說你家女兒真好養。

有一次,表姐表哥帶我去公園玩兒,想拍張照。我總是天真爛漫地一臉笑意,母親突然想到個點子,拍張“哭”的照片吧。

拍照時,前方有一臺相機,周圍大人們看着我。趁我不注意,媽媽狠狠地拍我屁股。也許是因爲受到驚嚇,我表情漸漸僵硬,最後終於大哭起來,大人們都哈哈大笑。幾年後,親戚們還笑着說,這張紀錄那一瞬間的照片非常難得。

媽媽說,那時候她過的正是理想中的生活,她非常幸福。

   |作者圖 我小時候

我一歲那年,媽媽的幸福生活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剛出生的我很少哭,是個安安靜靜的嬰兒。有一次,我突然發起高燒,燒到四十多度,哭鬧很嚴重,爸媽都嚇壞了,趕緊把我抱到附近的門診部,打了慶大黴素。

幾天後,高燒總算是退了。接下來的日子,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我依然還是愛笑的乖女孩,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1997年,爲了慶祝香港迴歸,家裏招待親戚一起歡騰。當時我被舅舅們抱得高高的,我哈哈大笑。

隨後大家跑到屋外放鞭炮。我走路不太穩,慢慢走到鞭炮源頭旁邊,大人們正要點火,才發現我離他們太近了。有人趕緊跑過來嘗試捂住我的小耳朵,怕我被響亮的鞭炮聲驚嚇到。但響聲已起,還是沒來得及捂住我的耳朵。

大家都認爲我會大哭,但我沒有,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眼睛好奇地盯着未滅的火花。

我對鞭炮聲毫無反應,這讓爸媽開始覺得不對勁,決定帶我到醫院。

在醫院裏,爲了確認我的聽力是否有問題,醫生在我的背後拼命地搖鈴鐺,在我耳邊使勁地拍巴掌,可我依舊是自顧自地盯着前方,毫不理會。

世界好像睡着了一樣寂靜。不管是誰喊我、聲音再大,都沒有作用,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們的嘴巴在空氣中動來動去。幼年的我還不知道,原來人們是通過聲音交流的。

醫生說我聽力很差,病情非常嚴重。媽媽聽了後,覺得整個世界要塌了。

長大後,父母說起小時候帶我求醫問藥的艱辛事。他們到處借錢、尋醫問藥,親戚們幫我打聽能治好耳朵的醫生。爸媽帶我去了福州、北京、上海、大連、哈爾濱,拜訪了一遍人們口中說的最好的醫生。

然而,所有爲我看診的醫生都說我的耳朵無藥可救。有的醫生無奈地看着我爸媽說,還是找其他更好的醫生吧,我們這邊解決不了,便把診斷單丟給我們。有的醫生會隨便開個藥,叫我們趕緊拿藥離開。

有一次,媽媽帶我去大連看病。當時正值寒冷的冬天,媽媽披着大衣,把厚毯子一層一層地圍在我身上。她緊緊抱着我,走在大雪飄落的路上。大雪擋住了視線,她不小心地在雪地上摔一跤,被厚毯子攘着的我在雪路上滑了好幾米。

媽媽着急地站起來,跑過來看看我有沒有受傷,看着我依然睡得很香,抱頭大哭:“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

父母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來到北京的一家大醫院。

經過精密檢查,醫生寫了個權威的診斷書——神經傳導性耳聾,雙耳重度耳聾。

爸媽依舊不願相信眼前的事實,半天才鼓起勇氣問:“孩子的耳朵還有治好的希望嗎?” 

那位醫生耐心而誠懇地說:“目前來說,國內最好的醫生也解決不了耳聾。近年來國外好像有成功的案例,但那個是第一次成功的,總體來說成功率還是非常非常小。她以後只能上聾啞學校了,讓她學手語吧。我們真的救不了你們。”

醫生的話好像一把無情的劍刺中爸媽的心,他們來不及思考就痛徹心扉。

然而,媽媽懷抱中的我,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嘻嘻”笑了起來。

母親不願就此放棄。她得知被稱爲“中國海倫·凱勒”的聾啞人周婷婷,不但上了大學,還順利畢業後,覺得自己的孩子也是有希望的。

爸爸則用電腦瘋狂地查資料,得知人工耳蝸能使重度耳聾重獲聲音,但需要做過精密的手術後纔可以佩戴。在1997年,只有在澳大利亞、美國和日本,能做使重聾患者獲得聽覺的手術。

於是,父母重新定製了人生計劃——辭掉工作,一起去日本留學,讓我做手術,戴上人工耳蝸,把我培養成正常的孩子。

2歲的我先被寄放在外婆家,我還不會說話,只能用幼小的手比劃一下想要的東西,比如櫃子上的餅乾。如果對方拿的是旁邊的玩具,我會暴躁起來,哭鬧、摔東西。

3歲時,母親從日本回來看望我,給我配上了人生第一個助聽器。

突然,我聽到了聲音。但對當時的我來說,一切都是噪音。就像出生後的嬰兒,註定被關在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的籠子裏,生活了1000多天後,突然出現一道光線,對於長期待在黑暗的人會產生極大的刺激。

人的瞳孔有自動調節能力,或許還可以馬上適應,但耳朵不像瞳孔有自動調節能力。如果助聽器沒有塞好,它會自動發出刺耳高音:“嗶、嗶、嗶——”,彷彿它會刺破鼓膜。

“好吵啊!好吵啊!”

我無聲地咆哮,抓自己的耳朵,粗魯地摘掉母親辛苦掙來的助聽器。我不肯戴,寧願一直待在安靜的無音環境下。

爲了讓我適應,媽媽帶我離開了家鄉,安排我住進福州聾啞寄宿學校。

有了助聽器後,我便開始學習說話。第一次跟老師學發音,說數字1、2、3。有一天,老師問我,你幾歲了。我便拿出三根手指做出OK的手勢,慢慢地說出“san”。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會用語言交流。知道我能說出話以後,父母都樂壞了。過了不久,我又學會說出“爸爸、媽媽”。父母聽到我說話後看到希望,他們更不願放棄了。

寄宿生涯中,我不記得自己能說多少單詞。我會的詞語不多,發音不清晰,也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

1999年,4歲的我第一次坐飛機來到日本,爸爸在機場接我,還把我高高抱起來。

在我來之前,父親住在日本福井縣,沒有任何熟人,他邊學專業課邊學日語。90年代,日本的物價比中國貴很多,他只得用獎學金租個矮小的舊房間。

爲了省錢,他一年兩件襯衣交換着穿,皮鞋都穿出皺紋,每天只花100日元來應付飲食,都是喫些毫無營養的素面。

福井是一座小城市,靠近日本海,冬天的氣溫非常低,零下十幾度的冬天晚上,父親僅靠一層毯子和小電爐取暖,睡覺的時候由於太冷,父親像哆啦A夢一樣鑽進儲櫃裏睡覺。

長大後,我看到家裏的毯子有一塊燒焦的痕跡,問母親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還留着。母親低聲細語地告訴我一切。父親獨自一人在日本過的那些苦日子,都濃縮在那一塊焦痕中。

不久後,母親成功申請到父親同樣的大學讀碩士。但他們並未住在一起,而是和其他留學生一起合租。她省喫儉用,白天啃日語書,晚上就在便當工廠打工。工作到深夜,還可以得到一些快過期的便當,這樣她就不用爲喫的愁眉苦臉。

爲了我能在日本生活得好一些,父母攢下獎學金、打工的錢和省下的錢,從小房間搬了出去,租了一間有廚房有客廳的公寓。我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一家三口的生活。

                  | 作者圖 日本名古屋國際機場,一家團聚

在公寓旁邊,有一所聾啞學校附屬的幼兒園,大多數同學是輕度聾兒。恰好,我來日本的年紀,4歲,是日本小孩剛剛開始正式學單詞的時期。

我第一個會說的日語是“まって”,意思是“等等我”。我已不記得當時如何學習到的,或許,我只是不想被人們落下不管。

有時候,幼兒園外的聾人中學生會過來陪我們一起玩,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手語——這也是她們唯一的交流方式。其中,有兩位姐姐對我非常好,經常帶我去超市裏的小樂園玩遊戲、喫飯、買零食。還貼心地寫了紙條說明如何做日本客家菜——日式漢堡肉餅和天婦羅給我母親看。

日本的幼兒園會安排野餐活動,這時需要母親做便當。大多數時候,母親在日本還是選擇做中國菜。但爲了讓我融入進去,母親開始認真向二位姐姐學習做便當。

日本女性做家務往往比較細心,比如做漢堡肉餅就需要複雜的前期準備,但媽媽常常忽視那些對她來說不重要的部分,幾乎沒有做過像樣的漢堡肉餅。媽媽自嘲,說她不像其他日本媽媽做那麼可愛的便當,常常對幼年的我道歉。

“だいじょうぶ!(沒關係),媽媽,您做的菜什麼都好喫。”

當時我還不能這麼表達,因爲我還不會說。 

不久後,父親博士畢業,他導師介紹他去一家醫用電子株式會社工作,總部在600多千米之外的神戶兵庫縣。

有一天,爸爸租了輛車,說要帶我們去旅行。當時的我不知道去哪,但就是很興奮。坐上車的後座,我看路邊的風景,就不知不覺睡着了,一覺醒來發現外面已經天暗了。

我們到了神戶。父親開了兩天一夜,把車停在公安局門口的停車場。父親帶着我下車,路過公安局的門口,走進一座5層的小公寓。

我們爬到最高層,用鑰匙打開門,“咔嚓”一聲。父親跟我說:“這就是我們的新家,我們以後住這裏。”

我的瞳孔一瞬間放大了,驚訝地擡頭看着爸爸,他會心一笑。要知道,在我的童年記憶中中,父親是寡言少語的。

那天晚上,我們在陽臺看明石海峽大橋在遠處閃閃發光,是彩色的。

來到神戶後,我迅速適應了新生活。每天坐媽媽自行車的後座——小孩的專屬座位,去3公里之外的普通幼兒園。剛從大學院畢業的母親也有了新工作,和父親同一個公司。爲了能早點回來煮飯教子,她拒絕了上司的邀請——升級正社員。

爲了讓我更好地學習中文,母親註冊了收費的中文電視臺,每天堅持把節目錄到盒式錄音磁帶裏。媽媽下班一回家,就會陪我把錄下來的節目一起看完,翻開從中國買回來的拼音書,一個一個教我發音。

她從百元店買了白黑板回來掛在客廳牆壁上,客廳中間有一座椅子讓我坐在椅子上,客廳秒變小教室。

媽媽站在白黑板前:“che。”

“se。”

“不對,仔細聽我的,che。” 

“se。”

媽媽靠近我的臉,拿起我的手靠近她嘴邊,無聲地說:“che”。我的手可以感受到從她嘴中吐出了氣體,她是想教我要發出這個效果。

不管我有沒有講對,媽媽一直沒有放棄,一定要教到我完全掌握怎麼正確的發音爲止。

比如說“r”需要捲舌頭,媽媽會給我做個動作給我看。母親讓我通過看和接觸的方式,使我慢慢理解如何發聲。

我不認真,媽媽會打我手,我想放棄,媽媽也會打我屁股。只有我說對了,媽媽纔會開心地誇我。

|作者圖 20歲成人禮和媽媽一起度過

母親教育我特別嚴厲,猶如虎媽,但沒有她,可能我說話現在還是不三不四的。

高一的時候,媽媽曾經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其實她打我一頓,媽媽心裏就會心疼一次。罵我打我都是希望我能講好,希望以後我不會被受到欺負、過痛苦的一生。

“不要依靠政府來養你,而是要學會自己養活自己。”

“即使以後在日本生活,但絕對不能忘記母語,因爲我們是中國人。”

一天,媽媽收到了電話,開始講起中文,那是來自中國的長途電話。突然,媽媽在我眼前崩潰下來。我跑過去發現媽媽的臉,已是淚流滿面。

我當時什麼也不知道。等她掛完電話後,我帶着哭腔問:“媽媽,媽媽,到底怎麼啦?”

“小孩不要懂大人的事情。”

我一無所知,只是不忍心我媽媽哭得那麼傷心。撲在她懷裏,我急壞了,跟着媽媽大哭起來。

“是誰打的電話害我媽媽那麼傷心?到底發生了什麼?爸爸呢?爸爸在哪裏?爸爸快點回來!”

跑去客廳的窗口打開窗戶,我往外面嘶喊:“爸爸!爸爸你在哪裏!爸爸你回來!” 

窗外下面是車水馬龍的國道,我也不知道我的聲音會不會有人聽見。媽媽趕緊抱着我,往屋裏走。

2000年,父母在日本生下了妹妹。以當時他們的經濟情況和精力上來講,養不了兩個孩子。妹妹生下不久後,母親帶着她回到中國,由外婆來帶。他們打算等到父親工作穩定後,再把妹妹接回來。

剛過完週歲的妹妹,很喜歡到處亂摸,一摸到東西就往嘴裏放。一次,妹妹抓住桌上的花生米往嘴裏塞,不小心嗆了一下卡在喉嚨裏。儘管叫了救護車,但沒有搶救過來。

母親當初是爲此而泣不成聲。

我只知道,那天我嘶喊哭泣的行爲一直留在心裏無法忘卻。的確,那時從我小小的心中萌出英雄主義,是來發自內心中的喊聲——想知道情況,想保護媽媽,但我什麼都聽不懂、聽不見——這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情。假如當時我能聽懂電話中的內容,我就會懂得安慰我母親,而不是隨便對外亂喊亂叫,不會更加讓母親悲痛欲絕。

從那以後,我更加努力地一遍一遍地跟着媽媽讀,讀到正確爲止。

一次傍晚從幼兒園門口出來,看到媽媽推着着自行車過來,我爬上後座。從幼兒園到家需要上個小坡,坐在後座看着媽媽背後,卻能感覺她騎得氣喘吁吁。

終於騎到橋上,再經過一座橋和小坡路,會看到明石西公園。媽媽停了下來,望着橋下的小河,我依然坐在座位上。然後,我看到媽媽用手指着什麼。

媽媽調整了車的位置,把後座靠近了橋的欄杆,好讓坐在“王座”的我能看到媽媽指的地方,那裏有一隻烏龜慢吞吞地划水。

不久後,一隻白鷺飛了過來,我激動地指着遠方說:“哇,媽媽,那個!”

這一次,媽媽沒有修正我的發音,我看着媽媽,她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仔細一看,媽媽的眼角出現了不少皺紋,滄桑了許多。

| 作者圖 從福井搬到神戶


過完5歲生日後,父母帶上我去西宮市的兵庫醫科大學,看了幾次門診、做完聽力檢查後,我的人工耳蝸手術定在2001年10月。

每一次做重大決定,父母都非常慎重:哪個醫院可以做人工耳蝸,日本的醫療制度、手術經費、保險問題等。留學時期,他們已經瞭解得很透徹。

手術前,醫生叫父母籤手術同意書,並提示,這次手術含有很大的風險:很有可能傷到面神經導致面癱。即使在科技發達的日本,人工耳蝸手術的成功率還未能達到70%。

面對醫生的忠告,母親憂心忡忡,簽字時,她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

爲了我的醫療費和以後的學費,父母平時過得非常簡樸。尤其是我父親,幾乎不爲自己花多餘的錢,騎行15公里去公司上班,午餐喫自己做的便當,一年四季輪換着穿三套西裝,除書籍之外,他很少爲自己消費。

但爲了讓我開心,他們會慷慨地買下我喜歡的東西。比如爲我買了《プリキュア(光之美少女)》的圖繪本和剪紙本。即使反對快速餐,但爲了滿足我的小心靈,他們還是常帶我去喫。一看到我獲得玩具時的喜眉笑眼,父母都拿我沒辦法。

住院期間,同一個房間有六個人,其中只有我是小孩。即使有母親的陪同,但大多數時間依舊很無聊。我很牽掛九樓——每次坐電梯停在九樓時,從電梯裏能看到門口有個小遊樂場,裏面有很多同年齡的小孩子在玩——後來才知道九樓是兒科。

幼年的我天真地以爲,那層是醫院唯一的遊樂場。好幾次坐電梯,我想直接去九樓,但大人們牽着我的手說不要亂跑。因此每當護士來確認點滴情況時,我都抓着護士姐姐的手,多次求她帶我去九樓找小朋友玩。

她笑着說:“下次哦,下次帶你下去玩。”

懇求了幾次後,終於有機會來到了九樓,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那天下午,在護士姐姐的引導下,母親牽着我來到九樓的遊樂場。護士跟我媽說了一些注意事項:能讓我玩到幾點,要記得及時回病房做術前檢查等等。

母親點點頭。護士姐姐蹲下來跟我說:“要玩得開心哦。”說完後便離開了。我小心翼翼地進去,看到房間裏擺放着各種玩具和兒童書,甚至還有兩臺任天堂的遊戲機。

房間裏只有我一個小孩,不久後,終於來了個小朋友。一個戴着針織帽的白皮膚小男孩走進來,他母親還衝我們打招呼。我心花怒放,拿起遊戲機看着小男孩,他領會到我的意思。他媽媽教我怎麼操作遊戲機後,我和小男孩一起玩馬裏奧。那是我第一次接觸電子遊戲,我覺得很刺激。

玩得正歡快的時候,屏幕裏的夥伴沒有跟上來,往身邊一看,小男孩放下遊戲機,臉色有點蒼白。她母親跟我們道歉說,到了要回病房的時間了。

離開前,小男孩笑着跟我說:“楽しかった、また遊ぼうね(玩得很開心,我們下次再一起玩哦)。”

我大概在遊樂場裏待了十幾分鍾。看到小男孩離開,我跟媽媽說,我們也回病房吧。

九樓,好像也不是一個我曾以爲任何小朋友都可以去玩的地方。這時候我意識到,跟疾病鬥爭的孩子,不是隻有我一個。

手術前,我打完麻藥,動彈不得,但被推進手術室前還保留着模糊的意識。我在病室躺着,主治醫生、護士和爸媽都站在我面前,和我說“要加油”。我手上緊緊握着《光之美少女》圖繪本,然後交給爸媽,衝他們點點頭。

不久後,我被推進手術檯專用的電梯,我使勁睜着眼睛,模糊地看到爸媽站在電梯門口,爸爸抱着媽媽的肩膀,媽媽用手帕捂着自己的臉。電梯門要關起來那一刻,媽媽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腦袋的朦朧狀態使我有個錯覺——我可能會死掉。

我是誰,我在哪裏,我要去哪裏。我不恐懼,而是茫茫的未知。

離開電梯後,依然能感受到車輪在動,車輪的震動傳導到我後背。我曾經想象過,手術室門是自動門,但實際是一條一條的簾子門。經過淡藍色的簾子後,我被推進手術室,一道刺眼的光照進我的眼睛,應該是手術燈。燈光太閃,我眯起了眼,感受到醫生戴着的塑料手套碰到我的耳朵,最後我徹底失去意識,進入了夢鄉。

我醒來時,人已經在病室裏,頭部一陣陣痛,身體還不聽使喚。我慢慢擡起手腕,摸着頭部,發現有一層一層紗布圍着。

經過一週的休養後,母親帶我去人工耳蝸調機室,心之嚮往的一刻要到來了。

經過聽力測試——測最小、最低、最高的聲音後,人工耳蝸就配好了。

開開關的那一刻——彷彿在死寂的湖邊,突然一羣魚在湖中跳來跳去,湖上的水面出現了各種半圓形的波動。

2001年秋天,我人生中出現了新的“生命力”。

看着我表面上沒有反應,醫生暫停了跟我母親的談話,擔心地問道:“怎麼樣?”

空調吹風的聲音、醫生桌子上的時鐘滴答滴答聲、走廊的走路聲。

“聴こえる!どうしよう、なんでも聴こえる!(我能聽到!怎麼辦?我什麼都能聽到!)”

似乎一切都很不真實。沒想到“聲音”原來這麼好聽,沒想到“音樂”這麼動聽。

醫生看到我的反應,大笑起來。

2018年4月,由於緊張,外科手術基本操作這門考試我沒有考好。想到平時練了那麼久,我心情很低落。

那天晚上開班會,同學一起看與中國文化有關的視頻。作爲去往哪裏,都缺乏身份認同感的“國際人”,我常常感到和班裏同學格格不入,悲傷的情緒突然湧入心頭。

這時,我心中萌生出了一個想法:打開微信和爸爸說,今晚我們可以視頻嗎?

雖然母親和我最親密,但那天晚上我不敢面對母親。父親一直都很理解我,起碼他不會說很難聽的話。

我離開座位,穿過後門走出教室,站在教學樓昏暗的走廊裏,呼叫我父親。

“喂,寶貝畹瑩。” 

我慢慢和爸爸聊起最近發生的事情,包括聊到上午考試可能考砸的事。

說到這裏,眼淚已經在我眼睛中打滾,爲了不哭出來,我昂頭看着月明星稀的夜空。

我甚至說出了一句話:“我覺得我不適合當醫生,和普通孩子比起來我真的就是個學渣。” 

父親說:“你仔細想想,你小時候爲什麼那麼想當醫生呢?”

過了兩天,媽媽知道了我的困惑,在微信裏給我發來一段話:

“任何人要想做成一件事情都是不容易的。就拿你的父母作例子,爲了給你治病,放棄了在中國優異的工作條件,來到日本。一份耕耘一份收穫。雖然我們來日本比在中國工作辛苦,但是最大的收穫就是把你培養成跟正常人差不多。我每次跟你提這些,是想要告訴你,你付出多少就能收穫多少,第一次醫院查出你耳聾的時候,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聽到你會叫一聲爸爸、媽媽,哪裏敢奢望你能上大學,所以人的潛力很大,只要你努力了。”

2018年5月27號,我第一次見習外科,有幸進入手術室,學習的是麻醉。

看到一位不到兩歲的小患者被抱進來,又從護士那裏聽到,他做的是人工耳蝸手術時,我心裏特別震驚。沒想到僅僅16年後,我能作爲醫學生親眼看到自己曾做過的手術。

我心裏默默爲小男孩加油。

路上我在校車上,默默連上藍牙耳機,聽SEKAI NO OWARI的《sasanqua》:

夢を追う君へ,想告訴追夢的你,

思い出して,つまずいたなら,いつだって,處境艱難的時候,記得想起來,不管什麼時候,

……

僕は知ってるよ,我一直都知道,

誰よりも君が,你比誰都要耀眼的,

一番輝いてる瞬間を,那個瞬間。

-END-

撰文丨曾畹瑩

真實故事計劃(公衆號ID: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裏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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