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准渣男1

二十岁这一年,在我打那个电话之前,我和小雨只是在某个网游中有过交易虚拟物品的交道,因此有对方的联系方式,我们都只是用一个代号躺在彼此的联系人里的陌生路人。

那时,我已经大二,青春的骚动鼓荡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脸,每一双背影,每一条白花花的大白腿。但我是个穷逼屌丝,我清楚的知道这点,我每个月的生活费只够我对付一日三餐以及一周去网吧上两次通宵,这让我没有勇气去追求我所渴望的花前月下。

那天,我在舍友聚会上喝了三瓶啤酒,回到寝室后,其他七个人都在打电话——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听起来似乎都是打给女生——于是我在百无聊赖地情况下打给了她。我有五分醉,反应迟钝,但是思路清晰。她也没有对我这莫名其妙的电话表示反感,我从她电话那端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友善和愉快的情绪。

我说:「其实我几乎不喝酒,我也知道这很唐突,我甚至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但是我不知道打给谁,所以我就打给了你。以后的以后,我可能会认识很多很多人,机缘巧合也好。偶然或者必然,都有可能。但是我今天很想认识一下你。或者说,我想让你认识一下我。人生道路上,陌生人,渐行渐远的人,我们都将会遇到很多。可是真正能亲近的,长久的,关系稳固的人不见得能遇到几个。」这些话我表达的很慢,也很准确,我想这可能是酒壮怂人胆,但我很确定我没有多想,也不存在任何意图。在那个时间点上,我只是单纯的想找个人说话,而不是躺在床上发呆。

小雨说:「好。」

于是,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我们第一次的通话持续了半个小时,而且彼此之前都是陌生人,除了知道我们彼此年龄相当,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那种一对一交流的愉悦感,和年轻的对所谓知音的盲目期待,在之后的每天晚上,我们几乎都要通电话了。

在我和她的故事开始前几天,我们都只是觉得多了一位朋友,是彼此聊的来,能够倾听和倾诉的朋友,为彼此的存在而感到由衷的快乐。大部分时间,我是主导话题的那个,于是我断断续续的向她讲述了我,以及我自己年少的故事。

但我不能在这里复述每一次对话。我只能从我们一个月长达六十个小时的通话里捡出一条主线来表述我们的交流内容,就是在我和她认识之前,我是如何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在预备讲我在以后的七八年里发生的故事之前,这是很有必要的。

我是这样向她讲述的:

那时候,生活是一条幽长令人疲惫困倦的通道。我清楚的知道。盲目的坚持只是在期待一种可能的意义,我苦熬著的,还有在无事无处以对抗得情绪获取到成长的振奋的同学们,在等待一场盛大的裁决或者解脱。

「我知道,这世界是很大的,而我坐在方圆十公里的井里。人生有我想像力不能及的远。我讨厌敷衍的坚强,讨厌以后会好的这样的腔调。尤其是,他们说,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所以为什么要不快乐呢?可是这样的营养对我不够。」

「你总结的很有道理,不过你干嘛总是去想这些?」我的同桌这样回答。

我在被分到C班之后,和同桌经常在课堂上看小说。学业无聊且枯燥,我们这两只学渣总是百无聊赖,我们互相借阅一切能够搞到的小说。毕竟读一个故事,比背五十个英语单词要有聊的多。

有一阵子,我的同桌看完一篇有描写性的名著之后突然创作欲大发,提议我们两人之间搞一场刺激的比赛,就是写黄色小说。我对他的这个天才想法举双手赞成,这比背英语单词有意思的多了。

我们规定每周一篇,写完后由第三者来评判高低。于是很多个课堂自习时间,我们俩总是神经兮兮的在成堆的课业资料后绞尽脑汁,构思情节,揣摩用词。为的就是写出一篇惊才绝艳无与伦比的黄色小说。但我的同桌在这件事上比我高明,他赢得时候总是多一些。

我是不服气的,因为我的语文自我上学起几乎一直在班里拿前三名,高一有一次很难的考试甚至全班只有我一个及格。虽然其他科目我只是平平。但我不能不佩服同桌的满腔满脑下流思想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他在这方面比我有更多的阅读量,因此差不多七八成的时候,评委们总是比较青睐他的作品。

于是我们的作品加起来很快突破了五六万字,但我们也终于东窗事发,我们太过投入也太过膨胀,我们的评委们也越来越多。有一次一位评委在欣赏我的作品时猥亵的狂笑被语文老师兼教导主任捕捉到了,几篇手写稿从他的课本下被翻出来。这小子显然缺乏革命经验,他紧张向我一瞥的目光暴露了我。一节课之后,我就被教导主任单独召见。他肯定了我的文笔,并说我的作文水平提高了不少。出奇的,他没有对我动手——事后我琢磨了很久,我想这是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忍不住要爆笑的趣事。在作了一番思想教育后,他说我以后读小说看电影都要挑选经典云云,之后就放我回去了。此后,我对这位个子矮矮,走路总是像要把两只手高高甩进云里的老师心存好感。虽然我不理解这个丑家伙到底为什么总是那么精力充沛,精神振奋。

他最后对我说:「小伙子,你要记住,无知不是个性!」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在那两年里心服口服接受的教导,不是因为我无法反驳,而是因为他讲这句话时严肃的眼神,以及这六个字本身的意义。

我的其他老师们并不青睐我,我的大多数课业勉强过得去。在初二之前,我算得上是学习优秀的好孩子,那时我从来不担心自己的学习,我只需要上课听讲就可以让同学们眼巴巴的拿著小吃来换我的作业本,因此一直被老师们夸赞聪明。但在那之后,我的头脑里经常被一件事困扰,就是穷,这件事影响到我的方方面面,使我自卑。那种自卑就好像穿了一条肥大的裤子但没有腰带一样,时时刻刻要不著声色的悄悄提著它。上了高中以后,又添了一桩,就是暗恋。这两件事经常让我有我忧伤,要逼钢琴哭的忧郁。

所以自然而然,自从我开始自卑,我在课堂上总是不能集中精神。我总是不著实地,漫无边际的幻想。只有老师叫我的名字和下课的铃声才能召唤我回来。我的思想是一只小鸟,我总是把它在上课后的某一刻偷偷的放出去,去串门,作无目的的旅行。大多数幻想总是杂乱无章,比如没打完的游戏,没看完的小说等等。但那两件事我想的最多,我总是重复之前的白日梦,使它们有精确的细节,在此之后,我又会以之前的幻想为基础,像个凭想像力写作的编剧一样编写后面的情节。

我时常梦想自己发大财,我反复计算,到底几千万可以让我任性的甩掉书包,有独立的住所,有女人。我可以支配自己的生活,肆意妄为,痛快淋漓。我幻想这些事情的细节,每一次都想得很仔细,也几乎从不感到厌倦。我每天就在课堂上做这样的白日梦,虽然我没有钱也从没想过去买彩票。但这样的白日梦却是一种自我消解的方式,日复一日的平息著我的不安和惆怅。我和我的同桌说,也许恰逢机缘,我们可以共创大业,带点玩具到派出所对面的农行申请一笔贷款。当然,这只是玩笑。苦闷的情绪无时不刻追赶著我,而我又无能为力。我几乎总是一个呆滞且忧郁的孩子,虽然更小一些的时候,我天性活泼。有一段时间,我对学校里的混子们发生了兴趣,但是——

「可能是因为穷导致的不够自信,我混的很差劲,我交不到那些狠劲十足的朋友,也控制不住面对赤裸裸的暴力和野蛮时暗自发抖的腿,那种时候我脑子总是空的,我没有学坏,可能真的就是因为穷。」小雨听到这句时说,她都要笑的岔气了。

我疯狂的迷恋著高一的同桌。她是那么的灵动活泼美丽动人,让我心生痴迷,我们也曾经写了很久的小纸条,但因为穷这个字在一系列的事情上为我带来的自惭形秽,也因为不可以放在明处的狂热。我只能缩退到角落里做一个沉默的暗恋者。在每一个课休,我的目光总是不受自己支配的搜寻她的身影,我踩她踩过的脚印,扶她扶过的窗台。到了夜里,就在作业本上书写炙烈,破碎,挣扎,歇斯底里,穷极想像编织美丽的故事。我幻想了非常多的情节,幻想自己如何功成名就,我甚至计划写一本小说来一夜成名,在穷的坑洞里脱困。郭敬明韩寒那时候成功不久,这给了我更大的白日梦。日复一日,我的头脑里就总是这些。

我的改变来自于阅读——我是个对阅读有很大兴趣的人,只要是有字得纸,哪怕是洗衣机说明书,我都希望能找到一个有趣得故事,小时候我在农村外婆家经常会搬一个凳子把每个房间贴在天花板上用来吊顶的报纸看个遍——但那是一本小说,名字叫《红与黑》。

这是认真的理解,如同感同身受,让我心潮澎湃的故事。——在我向小雨描述这种感受的时候我总是词不达意,而且口头表述是杂乱的,但小雨总是听的很认真,并表示她可以感受到,因为她也有类似的经历。

这对我来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见识。这故事是一幅画,它画出了芸芸众生里几个人影像清晰的灵魂,和他们细致的命运纹理。这幅画如同蒙娜丽莎,不光有其形象,简直如有魔力。它打开了一扇门,使我无比清楚看到了人的灵魂,使我明白原来人与人的精神世界如此不同,也使我懂得了性格和价值观造就命运。除此之外,主人公强烈的自卑和自尊也是我认为我和他的相同之处。这种初次体验,类似于毫无准备之下被人当胸一拳,于是便停顿了呼吸,而且之后一直保持著持久的,激越和战栗的。很多次,我坐在课堂里面如痴傻,内心却经历一场场精神风暴,在自己的房间的时候,我也经常神经质似得手舞足蹈。我反复去读这本小说,于是我觉得我几乎掌握了一门技能,获得了一种能力。这能力就是认识人心以及面对未知未来的勇气。——我向小雨说——这可能是一把钥匙,从另一种角度为我提供了一种人生的打开方式。我获得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自信,这算不算一本失传的秘籍?无意中让我得到了?我为此沾沾自喜,我不再迷茫,也不再对未来感到没有底气,事实上我底气十足。

所有人,都在面对著爆发而来的世界的碎片印象。这装满了他们的心,让他们不思考,让他们莫名的满足,莫名的失落。而我的想像力,却被放逐到一方五百页的天地。

是的,在见识了几个人精致的灵魂, 对人性,价值,人生,有了初步的认识,我清楚的知道,原来一本两百年前的小说也可以帮我对这个世界和自己有清晰的看法——几年之后,在我再次总结的时候,我发现我获得的其实是一种自我剖析和洞察别人内心的能力。——许多次,我总是企图用这本小说里的话来套用到我的生活里。我开始在日记里使用肤浅,市侩,这样的字眼。如果说我有崇拜的对象,那么这本小说的主人公和作者就是,他们是我的精神导师。他们让我有莫名的狂热。也平息了我很多的愤怒。

我渐渐的对学校里偷偷流传的小情小爱的青春小说不再感兴趣,那样的故事只是一场偶然的欢喜,一场偶然的忧伤。可是那不是爱情的真相。

我高一的同桌已经和她的现男友在一起。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剖析这段爱情,也许我把我的悲伤夸大了。我到底爱她什么呢?三年来,我只是一点点用我的幻想建立了一个她的幻象。而我只是一直在用自己的热情和幻想感动自己。但这到底与她无关,她和她的现男友能走多久呢?什么老公老婆,能叫几天呢? 他们乐于这样小打小闹,那就让他们乐去吧。虽然这也就是自我安慰。但这很有效,这很大程度上解脱了我的相思之苦。虽然在人群之中,她的身影依然会拉扯我的视线。

高中之前,在我的其他亲人总是向我表达我的父亲是一个言行总是不一致的人,而我通过观察确定了这是一个事实之后,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就开始疏远。我并非是对他有什么成见,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厌恶,在读过红与黑之后,我就开始有意识的观察和判断我身边的每一个人。

有一天,我父亲在酒后对我例行发酒疯后因为我对他狂妄的评价而狂怒。我说他被生活磨圆了棱角像颗钢珠,这并不算什么攻击性的语言,但惊讶于这种评价后面的怀疑,他要维护他父的尊严,于是他出手如风,我没躲,也向来不躲,也不愿意躲,我用沉默对抗他的暴力。我记得我的外公抽一头驴,那驴夹著腿和尾巴,一个劲儿往槽头挤,弓著背等他的棍棒。我总是想我和那驴没两样儿。他善于表演,喝了酒总是痛哭流涕的说我们不关心他。我知道他需要什么,我也知道他表演后面的动机是什么——可是我恨他,不是恨他的无能,而是恨他的虚伪——我就是不给。

这几年来,我也没有试图和他交心。我想,用粗暴理应换来冷漠。生活本身不是难题,是我们将难题带入生活。儿子是该懂事,但儿子不应该用包容去换取父亲的棍棒和他可怜的自尊,忍受他拙劣的表演。他的暴怒使我腿肚子打颤,可我就是冷静的看著,我不信他能把我怎样。那天我怀著悲壮难名得情绪站在我家大门口。觉得没什么是熬不过去的。这些事,这些时刻,总会过去,正在过去,我冷静高傲,我会长大,会独立。我也意识到,我不可能在他身上得到别的有益东西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个年纪,不会再有改变,所幸我已经长大了。我不知道我应该用什么辞汇形容我对我父亲的感觉,怜悯吗?这个词不应该用在他的身上。我们共存于世,我的生命由他而来。我可以远离他,我也清晰的感觉到他能被我轻易看破的表演,和酗酒后的不可理喻后面所隐藏的情绪和无奈。无论这个家庭以后如何,但我知道,用那本小说里的话来说:我的人生,绝不能是对他的人生的冷淡抄袭。

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把我从当时的环境中剥离出去,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我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我?我既不是在茁壮的生长,也不是在狂野的成长。我受了父母的发肤之恩,只是在胡乱的长大,无可避免的变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我所有独自摸索所取得的理解可能是浅薄的,我的见识也许也只是纸上谈兵,如果我的身边有别的范本可以学习,那我也不至于从一本小说中时常感受到对生命崇拜的情绪。这对我已经是一种极大的大幸运,我年轻,但我不迷茫,我内心有力量,我头脑有看法,我对此坚信不疑。

那时候,我时常会想到天赋这个词,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就很有演员的天赋,我和他关系并不好,他开始以为我是个软弱的好欺负的,总想吓唬我,占我的便宜,我烦不胜烦之下就对他动了手,他却不敢还手。那之后的某一次,我兜里装了五块钱,他知道之后硬是在我面前喊了一节课的饿,结果就是我掏了两块钱给他买吃的。

这小子真的有无赖的天赋,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样的天赋。在读了红与黑之后,我就觉得我得到了一种天赋。我想,既然我也没有别的天赋,这样天赋就先用著吧。

高考前的一星期,我丢掉了身份证。我父亲对此一言未发,那几天他满心满脑装著一夜暴发的创业计划,忙的脚下生风。我母亲数年来生活不如意也不太关心我的事 ,她粗暴得说两句数落的话就去忙她的事了。而我的同学们,纯粹把这件事当作一件笑料。

那一天是我在高中的最后一天,放学后我遇到了我初中得同桌。她问我在哪个考场,我把事情讲给她听。她小跑著撵著我走了几乎两条街,因为我走的飞快。她不会劝解人,从头至尾只有一句话,她说:「 宁一,你一定要去考试呀,宁一。」

我没有回头,但我对自己说:「宁一,你要记住,没有几个人真正得在意你。你要记住她,你也要记住,自己的事情,永远要自己负责。」

「我还给她写过情书。」我对小雨说:「她是你一眼就可以看穿的人,是水滴一样清澈透明的人,她对你的关心真的是真心实意,她的目光和表情总像无时无刻佐证她的单纯,她对其他人也这样。她的单纯就好像天生的品性,她几乎也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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