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一甲

我常有一種感覺:語言絕不僅僅是思維的反映,語言是思維的實現方式。

在話從口出、落筆成句之前,腦海中翻滾著的那些東西總是一幅混亂無序、吵吵嚷嚷、水霧濛濛的樣子。換句話說,語法邏輯幾乎是抵達理解的必經之路。

這便引發了一個問題:一種擁有完全不同語言的生物,是否將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理解世界?

電影《降臨》的答案便是大大的:Yes。

「沃爾夫假說」(又稱「語言相對論」)認為:人對世界的認識受母語的限制和影響。電影以此為基本設定,於是使用英文的人類和使用七文的外星人有著迥然不同的時間感和世界觀。

坐在電影院的時候,數學專業出身的我突然耳目一新——原來語言學也有理學的魅力!興趣大漲,快速找來原著小說《你一生的故事》一口氣讀完——閱讀只花了一個多小時,從震撼感中走出來卻經歷了很久。

小說和電影是完全不同的high點。

電影為了烘托高潮,將重點放在了一些慣用的戲劇衝突上:戰爭與和平,誤解與原諒,危機與解圍——於是,我們一開篇就沉浸在視聽語言所營造的人類與外星人第一次會面前莊嚴宏大深沉的神祕感之中,緊接著又落入強烈的情緒之鏈:為女主一步步搞懂陌生語言的過程心馳神往,為雙方可能產生的辭彙誤解而揪心,為單槍匹馬拯救世界的女主捏一把汗……神祕,勞神,好看。

小說卻放棄了所有伎倆。篇幅與寫法極為剋制,兩段故事交替演進:露易絲對女兒以第二人稱娓娓道來關於女兒一生的「記憶」,和她作為語言學家所參與的與外星人親密接觸的經歷。小說是如此的一反常態,以至於外星人出現的前因後果似乎不值一提,大幅筆墨都著眼於兩種語言、思維、世界觀的對比,甚至讓人覺得作者在有意降低故事的雕琢感,一切在樸素的說理中直抵比電影更深的議題。

二者都精彩絕倫,但小說更擊中我心,我決定針對小說寫篇文章,以搞懂此刻腦海中那鬧哄哄亂糟糟的震撼感究竟是什麼——正如開篇所言,不到表達之時,思維無法真正實現。

(為了方便沒有讀過原著或看過電影的夥伴理解,主線要點在下文進行了概括。)

1.兩種語言

事件極其簡單:外星人派112面「視鏡」安靜降臨於地球,外星人和人類可以透過視鏡互相看見聽見。雙方語言不通,為了搞懂外星人為何而來,女主角、語言學家露易絲授命和它們進行了多輪對話,以學習其語言。

人類稱這種外星人為「七肢桶」——因為它們形似章魚,有7條靈活長肢和一個桶形軀幹,身體極度對稱,移動無需轉身,任何方向都有眼睛,任何方向對它來說都是「正前方」。

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初次溝通的難度可想而知,於是露易絲以一種最為原始的辦法開始:她以一個母親教嬰兒學語的方式,一個字一個字地,用聲音、書寫、動作,向七肢桶展現人類的語言,以逐步換得七肢桶反饋的與之匹配的外星語言,溝通從隻言片語逐漸過渡到語法、句子、公式……在她的努力下,七肢桶的語言特點逐漸浮出水面:

第一,七肢桶的口頭表達(七肢桶語言A)和書面表達(七肢桶語言B,又稱「七文」)是兩種不同的語言。書面表達是主要語言,且和說出口的語音沒有字詞上的一一對應關係——七文是純粹的視覺表達,直接體現意義。

第二,七文是「非線性」的,既不是一行行排列,也不是一圈圈排列,而是像連筆草書,所有含義揉雜在一起,湊成一個「意義團」。字形不可分割,不能將某一字從組成句子的意義團中剝離出來。

第三,七文變形極多,筆畫彎曲、粗細變化、形狀波動等都意味著意義變化,所有變化都遵循明晰的語法規律。

電影畫面給出了這種語言一種很有美感的呈現:

請留意這個語言的一些特徵,這會影響後來故事的走向。

2.物理定律

能抵達地球並構建視鏡,七肢桶的技術想必很發達。可奇怪的是,當雙方的溝通從語言本身走向物理定律時,突破卻遲遲難以發生——七肢桶在理解速度、質量等物理概念上顯得十分費解,永遠搞不懂人類在說什麼。

直到人類向七肢桶展示了這樣一個物理實驗,七肢桶才第一次有了反應,並向人類重複了這個實驗:光的折射。

這個實驗解釋起來很簡單:一束光穿過空氣進入水中,因為水的折射率與空氣不同,所以光走的方向產生了改變;當然,這個實驗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解釋:當光從A走到B,光選擇的路徑必然是耗時最少的一條。

比如,假設一束光走的路徑是這一條:

它比光實際走的路程短,但在水中的部分比實際線要長一些,由於光在水裡的速度比在空氣中慢,所以所費時間卻比實際路線更長。

如果光走的是另外一條線:

與實際線相比,這第二條理論線在水中的部分更少,但總長度比實際線長得多。光如果走這條路線,花的時間也同樣比實際線長。

這個道理可以闡述為:一束光實際選擇的路線永遠是最快的一條——這就是「費爾馬的最少時間律」。

這條定律成為雙方關於物理原理的第一個突破口,這讓人類科學家很意外——因為這條定律雖然用語言解釋起來很容易,但要想對它作出數學描述,人類只有用微積分才能實現,而且還不是普微積分,得用變微積分。

從而露易絲猜測:什麼容易什麼困難,七肢桶的看法也許跟人類不一樣?

事實上,費爾馬的最少時間律更準確的說法是「光所取的路徑具有極端性」——或者耗時最少,或者耗時最多。最少、最多這兩個概念具有數學意義上的共性,兩種情況可以套用一個數學公式。所以準確地說,費爾馬定律並不是最少律,只是一項「變分原理」。

事實上,幾乎每一個物理定律都可以稱作變分原理,區別僅僅是看某一屬性取的是最大值還是最小值。在光學領域,取極值(最大值或最小值)的屬性是時間,在力學、電磁學領域則取其他屬性——但從數學角度來看,所有這些定理全都是相似的。

以此為突破口,人們逐漸發現:與人類相比,七肢桶的物理公式「上下顛倒」,有些物理屬性人類用積分才能定義,七肢桶卻認為是最基本的;而人類有些基本概念,如速度,七肢桶表述起來所運用的數學方法卻怪異至極。

物理學家們終於證明:七肢桶數學與人類數學是相通的,二者都是對同一物理宇宙所作出的公式描述,但從方法上卻正好相反。

由此,故事便進入到了最有意思的領域。

3.古怪之處

也許你對費爾馬定律隱隱產生了一絲直觀的疑惑(我第一次讀到的時候是這樣的):

我們自小的教育讓我們習慣從因果關係的角度考慮光的折射:接觸水面是因,改變方向是果;而費爾馬定律卻很古怪,它是從目的的角度來描述光的——好像有誰向光下了一道聖旨:「令爾等以最短時間完成使命。」

那麼,光到底是按照因果論「由因及果」地走完道路,還是在既定目的下「以終為始」地去選擇道路的呢?

這是一個老問題了。

自十七世紀費爾馬提出這條定律以來,人們便一直在討論,普朗克還就此寫過不少著作:物理學的一般公理都是因果關係,為什麼費爾馬定律這樣的變分原理卻是以目的為導向?比如這裡的光,好像有自己的目的?

讓我們想想,一道光怎麼才能選出耗時最少的道路?看起來,這束光必須先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然後檢查所有可能採取的路徑,再計算出每條路徑將花費的時間,從而選出耗時最少的一條。

這道光不可能貿然踏上旅途,走出一段之後再作調整。需要重作調整的路絕不會是耗時最少的路徑。這道光必須在出發之初便完成一切所需計算。在它選定路徑出發之前,必得事先知道自己最終將在何處止步。

——也就是說,這道光束事先必須什麼都知道,早在它出發之前就知道。

4.以終為始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七文。前面已提到,「七文」和人類語言不同,不是線性邏輯,而是整體的「意義團」。那麼一個自然的問題是:「七文」的撰寫,是否有「筆畫順序」的要求?

故事中,露易絲放慢錄像帶,對七肢桶的書寫過程展開了仔細的觀察,她發現,七肢桶的第一筆是這麼寫的:

「這一筆參與了這個句子的好幾個從句。開始時它是「氧」這個語標的一筆,明確有力,與其他筆畫截然不同;接著它向下一滑,成為描述兩顆衛星大小的比較詞的一個組成要素;最後,這一筆向外一展,形成「海洋」這個語標拱起的脊樑。問題在於,這一筆是一道連續不間斷的線條,而且是弗萊帕落筆的第一畫。這意味著,早在寫下第一筆之前,七肢桶便已經知道整個句子將如何佈局。

這個句子的其他筆畫同樣貫穿了幾個從句,筆筆勾連交織。抽掉任何一筆,整個句子的結構就將全然不同,只能重新組織。七肢桶並不是一次只寫下一個語標,寫完一個再寫第二個。任何一道筆畫都不只與一個語標關聯,而是涉及好幾個語標。字元與字元之間融合到這種程度,我以前只在書法作品中見過,尤其是以阿拉伯文字寫就的書法作品。但那些作品是出自書法家手筆,事先經過精心安排。沒有人能夠邊說邊寫,以這麼快的速度完成如此複雜的作品。至少,人類做不到。」

這樣的書寫習慣,和人類按照時間順序線性書寫的思維是迥然不同的——七文不是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地線性寫出的,而是「同步並舉」的——寫之前就知道所有內容,從結果出發選擇過程。

讀到這裡,再想想前文的費爾馬定律,你是否覺得似曾相識?

回顧前文,幾乎每一條物理定律都可以闡釋為變分原理,但人類往往將理論簡化為因果關係公式,也許是因為方便:一個事件引發另一個事件,一個原因導致一個結果,事物由過去的狀態發展到未來的狀態。

而七肢桶憑直覺知道,給定時刻的物理屬性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對於一個事件來說,只有當它事先了解自己的初始和終極階段,才能達成它的目的。事先便知道「果」——纔有了每一步行動的「因」。

於是,面對同一個物理現象——光的折射,從因果關係的角度解釋,是因為空氣與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變了路徑,這是人類看待世界的方法;換個角度看,光之所以改變路徑,是為了最大限度減少抵達目的地所耗費的時間,這便是七肢桶看待世界的方法。

一種是因果角度,一種是目的角度。同一個世界,兩種解釋角度都是成立的。

「當人類和七肢桶的遠祖閃現出第一星自我意識的火花時,他們眼前是同一個物理世界,但他們對世界的感知理解卻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最後導致了全然不同的世界觀。人類發展出前後連貫的意識模式,而七肢桶卻發展出同步並舉式的意識模式。我們依照先後順序來感知事件,將各個事件之間的關係理解為因與果。它們則同時感知所有事件,並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來理解它們。」

5.語言與思維

對任何一個文明而言,語言和思維是密不可分的。

比如我現在思考時,腦海里發生的語言是中文;一個美國人思考時,腦海里發生的語言是英文;我們做夢時,夢中的語言是我們的母語;一個天生耳聾的人在思考時,腦海里甚至可能是一隻不斷比劃的手——思維就是在心裡,用內在語言說話。

於是故事開始變得奇妙起來:隨著女主角露易絲越來越熟練地掌握七文,她開始學會了用七文來思考,她的思維因此產生了變化——構成她的思維的是一團團圖像式符號。

「我的書寫越來越流暢,七文書寫之前在腦子裡便已完全成形,即使是比較複雜的觀念也能一下子形成文字形式。但這並不代表我的思維速度比從前更快,只說明我的思維與極度對稱的七文保持一致。七文好像並不僅僅是一種文字,它們幾乎類似於佛教中幫助禪定的象徵宇宙的幾何圖案。我發現自己彷彿進入了某種冥想狀態。在我的冥思中,前因與後果不再是各自獨立的兩個個體,而是交織在一起,互相影響互相作用,二者不可分割。觀念與觀念之間並不存在天生的、必然的排列順序,沒有所謂「思維之鏈」,循著一條固定的路線前進。」

奇妙的事情進一步發生了:當露易絲逐漸養成了用七文思考的習慣後,她開始出現一些幻覺,她看到逐漸拼湊完整的零碎畫面,逐漸組成了關於她一生的「未來記憶」——露易絲擁有了預知未來的能力。

她這樣描述自己的變化:

「在我學會以七肢桶語言B作為思維工具之前,我的記憶彷彿是一截煙灰,意識的香煙連續不斷燃燒著當前,遺下一長條無數細小微粒組成的煙灰。學會七肢桶語言B之後,有關未來的記憶好像巨大的拼圖遊戲的拼板,一塊塊拼合起來。它們並不依次而來,按順序拼接,但不久便組合成為長達五十年的記憶,這是我學會語言B,並能夠用它思維之後的記憶,從我與弗萊帕、拉斯伯裏的討論開始,直到死亡。

通常,七肢桶語言B影響的只是我的記憶,我的意識則和從前一樣,好像香煙上的火頭,緩慢地、連續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現在,香煙兩頭都是記憶的煙灰,沒有燃燒的那一頭也是一樣。有時我也會被語言B完全支配,這種時刻,一瞥之下,過去與未來轟轟然同時並至,我的意識成為長達半個世紀的灰燼,時間未至已成灰。一瞥間五十年諸般紛紜並發眼底,我的餘生盡在其中。還有,你(指露易絲的女兒)的一生。」

遺憾的是,露易絲所預見的自己的一生和女兒的一生將難以用「幸福」定義:

在她看到的未來中,她對七肢桶的理解將隨著它們的離開而止步不前;物理學家蓋雷將成為她的丈夫;他們會生下一個女兒;他有一天會離她而去;她將獨自把女兒撫養長大;女兒將因為她的保護欲而變得更加獨立叛逆;女兒將在25歲的一場事故中意外早逝。

6.歲月之書

「歲月之書」的典故是這樣的:

「一個人站在歲月之書前,這本書按時間先後記載了過去與未來的一切事件。這個人手持放大鏡,翻動薄薄的紙頁,翻到記載她生平事蹟的地方。她發現有一段寫著她翻閱歲月之書。她跳到下一段,這段文字詳細敘述了她這一天餘下的時間會做什麼。根據書裏記錄,她會在一匹名叫五月魔鬼的賽馬上下一百美元的賭注,然後贏回二十倍。她也想過,就按書上說的做。可她是個反叛型,偏要下定決心,什麼馬都不賭。

悖論於是產生。按照定義,歲月之書永遠是對的;另一方面,不管這部書裏說她會做什麼,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選擇作出其他舉動。

這兩個互相矛盾的方面如何統一起來?

不可能統一,這是通常答案。正是因為上面提到的矛盾,歲月之書這種著作便不可能存在,邏輯上不可能。要不然還可以大方點:歲月之書可以存在,只要它不被讀者讀到——放在一個特別的地方保存,不給任何人借閱權。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著我們不可能預知未來,但真的是這樣嗎?會不會出現另一種情況:預知未來改變了一個人,喚醒了她的緊迫感,使她覺得自己有一種義務,必須嚴格遵照預言行事?」

歲月之書的典故,給出了一個清楚的結論:預知未來的能力和擁有自由的意志是互相矛盾的,二中我們只能擇一。

如果你選擇擁有預見未來的能力,你就要為此放棄自由意志——因為你一旦自由選擇,就意味著歲月之書失效,即你並沒有真正預見未來;而若你選擇擁有自由意志,你自然要承擔前路不可知的風險。

這個矛盾,構成了任何一種文明最大的無力感:預知未來與自由意志二者不可兼得,文明自己做出選擇。

於是,人類世世代代書寫著因果關係的定律,七肢桶撰寫出由果擇因的意義團,這是我們不同的選擇。儘管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宇宙,兩種意識帶來了迥然不同的時間感:人類感知到的世界是一幅按照時間順序徐徐展開的歷史長河的一個個橫截面,而七肢桶感知到的世界在時間這個維度是自由的,徐徐的歷史長河首尾相扣,盡收眼底——正如它們的文字一樣,首尾相接,落筆之前就決定了所有。

7.動人之處

一個合乎情理的問題是:既然七肢桶事先早知會聽到什麼,為什麼還要白費脣舌與人類交流溝通?

答案是,在七肢桶看來,語言不僅僅是一種交流工具,也是一種行動。

比如,婚禮上人人都知道會有一句「我現在宣佈你們結為夫妻」,但所有人依然要鄭重地迎來、完成這一刻。

對於可以預見未來的七肢桶來說,無論什麼對話,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雙方會說些什麼,這是事實——但為了讓所知的對話變為真正的事實,對話仍然必須進行。

相比之下,處於因果論指導之下的人類,更功利,更冒險,也更浪漫——前路不可知,此刻發生的事情影響下一刻的結果,個體努力便顯得更為重要,命運充滿生死攸關的當口;處於目的論指導之下的七肢桶,更泰然自處,慷慨以赴,就像投身一場早已綵排好的婚禮,此刻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命運早已安排好的臺本,卻依然歡欣鼓舞,全神貫注——所有行動都只是為了完成。

露易絲自然受到七肢桶價值觀的影響,在故事的最後,七肢桶消失,一系列謎題止步不前,露易絲說了一段遺憾的話:

「我真希望自己能夠更多地體驗七肢桶的世界觀,以它們的方式感知世界。如果真是那樣,我可能會像它們一樣,覺得每個事件都有其必然性,並且全身心融入,徹底理解這些必然性。它們一定是這樣的。相反,我的一生都將淺嘗輒止,跟隨大小事件隨波逐流,為這些事件所裹脅。」

不過,露易絲已經深深被七肢桶同化了:明知將迎來怎樣的一生,明明生活在擁有自由意志的地球世界,她仍選擇遵循命運之書的安排。

許多人因此落淚:如果換作是我們呢?如果一開始就預見了所有悲傷,是否會依然前往?

讀到這裡,也許你會恍然大悟,整篇小說旨在描寫「一個人面對無法避免的結果時的態度」:

我們生活的世界從另一個角度看擁有著全然不同的意義,一切早已被歲月之書安排好了,這個世界的另一些夥伴也早已對此清清楚楚,卻仍舊全身擁抱這些意義。

故事的結尾十分動人,是露易絲對未來女兒的傾訴:

「對七肢桶語言的學習將改變我的一生。正是因為這個事件,我和你的父親相遇,學會了語言B。兩者相加,使我和你有了相識的機會,就是現在,就在這個院子裏,在月光下。再過許多年,我將與你的父親分手,再與你分別。那一刻留給我的將只剩下七肢桶語言。所以我希望專註地傾聽,記下每一個細節。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結局,我選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來的必經之路。我循路而前,滿懷喜悅,也許是滿懷痛苦。我的未來,它究竟是最小化,還是最大化?

這些問題充斥著我的腦海,這時你的父親問我:「你想要個孩子嗎?」我微笑著,說:「是的。」我把他的雙臂從我身上拉開,我們手拉著手,走進房間,做愛,做你。」

8.物理定律語法邏輯的侷限性

故事戛然而止,留下了很多想像空間。當我們生活的世界突然擁有了兩種自洽的邏輯後,你選擇哪個?

人類信念因果,未來便依靠此刻的選擇依序展開,這是每個人終其一生的背景邏輯;七肢桶擁抱的是另一種信念:看清了所有命運註定的結局之後,依然選擇全神貫注地經歷每一個不可或缺的當下。

可你知道我相信哪個嗎?

我相信的是,在兩種選擇之外,還存在著第三種選擇。我相信的是,物理定律的語法描述本身並不是最本質的東西。

故事的一個細節是,從七肢桶所傳遞的宇宙生物學報告可以看出,七肢桶所遇到的智慧生物中,以人類跟它們最為相似。一個自然的猜測是:在因果論、目的論之外,顯然可能存在著更加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視角,對我們生活的同樣的世界,賦予更加離奇而浪漫的解釋。

我相信的是,無論是因果論還是目的論,都是一個文明賦予自身的語法層面的意義——每一種文明都是一種自洽的語法邏輯,每一種文明都必須用這個共同的邏輯去面對祕不可知的世界。而宇宙真正神祕偉大的地方在於——哪怕是規律的描述方式本身,也是文明自身的權利。就像不同語言在構建語法辭彙時有著自己的側重和取捨一樣,宇宙自有一道密令統領著萬物古今,可不同文明可以選擇自己的角度,去設計、解釋、理解、遵循這道密令的表達,做出自己的取捨。

所以真正的啟示是什麼呢?

規律本身只是一種取捨。物理定律是取捨,我們口中的道路是取捨,我們走過的漫長歷史也是取捨。同一個世界,自有一千種自圓其說的方式,「理由」若想自洽是如此容易,卻永遠是後驗的,無法代替生命發生、發展的本質。

「我現在宣佈你們結為夫妻」——不到一言既出的那一刻,生命的這個片段就沒有發生過,即使你早就知道這話會發生,也不能代替。

曾有一本影響我至深的書叫《社會動物》,書中講到:潛意識是思維的主要組成部分,人的思維在任何時刻都能同時接納多達1100萬條信息,然而即使按照最樂觀的估計,人也只能有意識地關注這些信息中的40條而已——如果把意識比作站在指揮臺上的將軍,置身於世界之外來觀察世界,那麼潛意識就好比數以百萬計的偵察兵,散步在世界之中,不斷發回潮水般的信號,引發瞬時響應——線性思維和語法邏輯只能觸及意識層面,而潛意識這些信號為事物塗抹上情感的意味,直接反應為我們的情緒、生理、慾望,足以塑造我們的世界觀。

換句話說,在人生面前,因果道理有時只是對外自圓其說的幌子,是黑話,浮現在我們意識層面的利弊思維是如此的單薄狹隘,只是真實世界粗劣的大幅壓縮版,包含的信息量不及真實世界千萬分之一。

如果你忽略了我們心中的愛慕、恐懼、忠誠與反感,如果你忽略了全神貫注於當下所帶來的感受,就忽略了內心最基本的領域,忽略了那些足以決定你的人生最精彩之處的豐盛啟發。

語言和邏輯只是對世界盲人摸象式的理解——知道了這一點,會更覺自己無知,也會更覺得心安——世界那麼大,絕不僅僅用對錯、悲喜來定義。

所以,故事的結尾才更值得回味——站在世界的兩種解釋之間,這位已知未來丈夫會離開自己、女兒會意外早逝的母親,並沒有過分地看重這一切,而是放下了恐慌和委屈,選擇把注意力和熱情放在每個當下的每一處細節之中。於是,她決定了:去相愛,去生育,去撫養,去痛別,以一種泰然自處的方式按照歲月之書去走完這一生,以一種贏了一樣的姿態、被鼓勵一般的心情,去擁抱這個潮水般湧來的、兇險波折的真實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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