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有墨香,錢有銅臭,聽起來書店似乎和世俗是天然的對立關係。


但不論用多麼美好清新的詞去描述書店,也無法迴避一個冷冰冰的事實:即使它的外表顯得再高尚,也不是天堂、寺廟或慈善機構。本質上,書店始終是個以盈利爲目的、遵循商業規則的服務場所。


只是在互聯網時代,大概再沒有一個服務行業像書店這樣古老、怪異和奢侈了。



目前,在尚有閱讀習慣的國民中,超過 70% 的人傾向於數字化閱讀和聽有聲讀物;去年一年,我國成年人紙質書閱讀量僅爲人均 4.67 本,而更多讀者在實體書店挑選書籍,然後在手機上一鍵下單。


所有的書店都面臨着同樣的尷尬:當代生活還能和書還有多大關係?書店的存在又有什麼必要?



儘管愛書之人奔走呼號“沒有書店的城市多麼荒涼”,可事實上,大部分人並不在意書店如何活着,只好奇這個行業何時被宣判死亡。


當問起未來的書店會是什麼模樣,書店老闆們這樣想象:


……以數據驅動,在手機上關聯、在電子大屏上推薦,到了 5D 的時候,甚至可以通過 AR 技術,直接瞭解人、書信息。根據讀者年齡、性別、面部特徵、購買歷史推薦圖書……


——《無人書店,是噱頭還是趨勢》,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


但這在單向工作的同事們眼中——完全是本末倒置,這不是書店,而是電商的 24 小時全年無休智能線下閱讀體驗館。


數據驅動的時代,一切都非常便捷。而便捷的另一面,是不解風情。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雖然省時省力,卻未必是最佳選擇。買書和愛情一樣,相親網站的精心匹配和不期而遇的一見鍾情,有本質區別。



書店最重要的,除了書,更是人,有“人”,就有了品味、有了情感、有了共鳴。


最近,我採訪了在書店工作的年輕人們,這些人剛好有自己的專長、獨特的觀察視角和適當的表達欲,對於“在單向空間上班是怎樣一種體驗”,他們每個人都像一本隱祕的好書,有很多話從未和人提起。




觀察對象:胡小桶


職        位:單向空間杭州店文學組店員


入職時間:2018 年 8 月,在單向工作 0.7 年



小桶是警察出身,永遠熱情、負責和有耐心,擅長俘獲和擒拿,心中的一腔人民公僕的熱血全部倒給了書店。如果你在單向杭州店一層收銀臺看到一個長得像黃磊的姑娘正在兢兢業業依法治店,那就是她沒錯了。




目前店裏的藝術書比我想象中賣得好。來找經管類的書的讀者也挺多,但這些書我們都沒有……很多人以爲我們跟新華書店似的,就該啥都有,可《四大名著》我們店就只有《紅樓夢》。


店裏經常有商拍的人,畢竟杭州是電商之都嘛,有的人是大包小包、明目張膽地進來,有的人就會收斂一點……總之各種擺拍、凹造型,表情空洞地隨手拿起一本書,捂着臉假裝思考又裝不像,拿的書遠沒有穿的衣服重要。


店裏有個“特別關注員”,一位戴眼鏡的大叔,他的目的就是觀察這個書店怎麼存活、怎麼運營的,他最常說的就是:書店不掙錢。


手上的紋身?就是電影《兩小無猜》裏男女主角打賭說的那句“CAP OU PAS CAP(敢不敢)。”



我上份工作是那種打雞血的互聯網銷售,爾虞我詐,同事之間要拼業績,很不符合我的性格。其實來單向之前,我一向都是大家嘴裏的那種“別人家的孩子”,每一步都非常保守,也從不會讓別人覺得爲難,很順利地上大學,當了警察,直到辭職做互聯網銷售,最後來到單向。


辭職之後,開車去西藏的那段路上,我一直在反思:怎麼這麼不靠譜,爲什麼放棄了之前穩定的工作……路上就會看看自己的手腕,問自己“敢不敢”。馬上就 30 歲了,我還挺在意自己的 29 歲怎麼度過的。很多人都說,29 歲會有一些危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個什麼階段,覺得好多事情還沒有完成,怎麼就 30 了……直到來到單向,認識這裏的小夥伴之後,心就定下來了。我發現,其實安穩不一定是最好的,把自己置於冒險或者是危險當中,這種不穩定、不確定也很有意思。



觀察對象:老倪


職        位:單向空間杭州店社科組店員


入職時間:2018 年 10 月,在單向工作 0.6 年



這位朋友習慣別人叫他“老倪”。同事口中,他是一位剛剛出關的神祕哲學碩士,在我看來他相當實在、謙遜且害羞,想來內心世界應該非常五彩斑斕、可以自給自足,只是勉強自己和其他人類偶爾寒暄。



2016、2017 年的時候,我住在杭州一個山腳下,給人寫家族的口述歷史,後來我希望可以多說點話、多見點人,就想到書店來。


我本科學的是經濟學,後來因爲對科幻感興趣,就去學科技哲學,就是以科學的方式解釋哲學。一些科幻小說裏也有這種思想,比如《2001 太空漫遊》裏講到的 A.I.問題,就是關於意識能不能在機器中實現,這些都是我的專業探討的。


一樓收銀臺不是放了一盆金魚嗎?我們同事經常給它換水,有一次我跟他說,你就像它們的上帝一樣,什麼時候餵食,什麼時候換水、什麼時候在金魚缸中製造一場風暴,什麼時候讓它們滅絕……對金魚來說,我們相當於是神一樣的存在。所以我相信,人類的金魚缸只是更大那種。



社科這邊賣得最好的是歷史類、哲學類的,我認識的一些搞計算機、搞軟件的,普遍比較喜歡讀書,也可以稱作文藝愛好者,這讓我比較意外,可能他們思維更加發散,涉及到的門類會更多。


上次開業時候,有位讀者想挑關於文學創作、特別是小說創作方面的書,我給他推薦了《巴黎評論》和詹姆斯·伍德的《小說機杼》,他買了覺得還不錯,又來過書店幾次跟我交流。他是做互聯網的,本身也喜歡文學,他加了我的微信,還關注了我的公衆號,裏面有我寫的科幻小說,其實完全是自娛自樂,也沒多少人讀。他讀了,他覺得挺好。後來他也經常來參加書店的活動。他平常比較忙,所以只能週末過來。他和我算是志同道合,畢竟現在讀小說、讀文學的讀者,太令人珍惜了。



觀察對象:棟棟


職        位:單向空間杭州店店長


入職時間:2011 年 9 月,在單向工作 7.7 年



棟棟長了一張嚴肅的娃娃臉,是一位書籍陳列學家,對書店裏的空間有嚴苛的要求,像我們編輯在乎“的地得”一樣在意書和書之間的距離和分佈。他私下坦白自己其實很有趣的,證據是他曾經有個外號叫“小騷”。我覺得他可能是對“騷”的定義有誤解。



如何判斷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喜歡書?我會好奇 ta 的發力點是什麼。


如果你對書有廣泛的涉獵,我會特別好奇這個東西。比如有人來應聘店員,一來就說:我平時看書挺雜的。我會問平時都看哪些書?主要還是集中在文學吧?


大家理解的雜,可能這本書看一下,那本書看一下,泛泛的,沒有切入點。


但作爲書店的從業者來說,書的寬廣性要大得多,首先有文學、社科、藝術這樣的大類別;社科又可以細分爲歷史、政治、法律、人類學、社會學;藝術裏可以分爲電影、音樂、繪畫、設計、時尚……每個類別下面都有一批好書,如果你對於三本以上的好書是有理解的,並且長期大量閱讀這一類別的書,你會對哪種風格的書特別感興趣,這就是你的發力點。


比如我們有個之前做保險的同事,他說他喜歡卡夫卡,因爲卡夫卡這個人的經歷跟他有關係,他們都做過保險的,也喜歡寫作,他希望成爲像卡夫卡那樣的人。他是有發力點的。什麼是沒有發力點?就是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就是說不出來自己喜歡的作家。有了發力點,纔是一個很立體的讀書人。


我希望能夠在這個地方,讓書遇到對的人。



觀察對象:八荒


職        位:單向空間杭州店社科組店員


入職時間:2019 年 3 月,在單向工作 0.2 年


八荒之前是新媒體編輯,剛剛成爲杭州店的一員,據說是喝開心了會高聲朗讀佩索阿的人。和她聊天可以感覺到,她腦中的漣漪層出不窮,一切存在都能擦出思維的火花。和我聊哲學的那段沒放上來,因爲實在是太太太太長了,況且我也只是假裝聽懂。


我目前接觸的店員,發現他們到這裏來,成爲店員,就僅僅是爲了找個工作。很多人來這裏的初衷其實是想休息(笑),來了之後發現完全不是那個樣子。


大家提到書店店員這個工作,可能把它想得過於浪漫,很容易忽略書店其實是一個零售業。服務和維護,佔了一天當中的最重要的部分,其實是個挺累的工作。


我來單向之後,最大的改變就是近 6、7 年以來,我都沒有這麼密切地跟外界接觸,來這邊之後,跟書店同事之間完全沒有艱難地過渡,很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深度的交流。一開始本來以爲這會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但是意外地結識到了一羣挺好玩的人。



書店就是會營造一種氣氛,把書、展覽和人集合在一起。


那天我站在收銀臺,向書架這邊看,我發現大家面對面坐着,但沒有發生任何交流。我設想過一個探監的裝置,就是把滯銷榜的書用兩片透明板夾在中間,旁邊放一個老式聽筒電話,你拿起這個聽筒,就可以聽到這本書的介紹,大家這樣面對面坐着,就好像是在“探監”,彼此也更容易對話——比如“你看過這本嗎?”這種,可以讓大家試着把書從“監獄”裏救出來。



很奇妙,在人中間隔一塊板,好像反而讓對立的雙方產生了某種聯繫。



觀察對象:思遠


職        位:圖書採購


入職時間:2016 年 10 月,在單向工作 2.6 年



大家都誇單向書店的選書品味好,好就好在這位思遠君。他選的書內容好、裝幀棒、品味一流。這位靈魂買手本人的辨識度極強:常年以花襯衫、飛躍鞋和復古單車示人,像 1930 年代外國電影裏主角背後匆匆路過的小夥子。



選書,是一件很孤立、很幕後的事情,甚至很難兩個人、三個人同時來做,除非這個團隊都是同一種選書風格,一般情況下很難做到。


很多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你是怎麼選書的,判斷好書的標準什麼,爲什麼要進這些書?我的選書風格就是:單向是一個什麼氣質的人,ta 應該讀哪些書?


某一類書的突然熱銷其實是正常現象,和微博熱點一樣,讀書和聽歌也有熱點。前段時間大家都在聽說唱,在我看來就是娛樂至死時代,大家一股股地隨大流,哪裏熱鬧,就去哪裏湊熱鬧。


我不去想象讀者是什麼人、什麼年齡、什麼羣體……我就是想象單向需不需要它,然後再去根據書的說明、作者、定價、封面、裝幀,去判斷到底要 3 本、30 本還是 300 本……一本一本判斷下去,來來回回嘗試幾輪,最後形成了單向內在的氣場,氣場散播出來,喜歡的人自然會來。



決定一個書店的氣質的是什麼?其實好書每個書店都會賣,所有的新華書店都能賣,但這不是單向和其他書店最本質的區別。本質的區別是,你不賣什麼書,這是最關鍵的。


你在單向看不到你不想看到的書。我的第一步工作是幫你排除篩選,用單向更嚴格的審美來幫你過濾一道,剩下的肯定是你喜歡的。



觀察對象:夏雪宜


職        位:單向街書店公衆號原創編輯


入職時間:2017 年 12 月,在單向工作 1.5 年


這位小朋友講話不多,資源很多,剛上線的電影、被 404 的文章、周黑鴨祕方……她啥都有,一位狂熱的電影愛好者、深藏不露的街舞舞者、資源大拿。平時寫文章關注的話題都是過勞啊、貧窮啊、養老啊、教育啊、孤獨啊、隔閡啊、家庭傷痛啊……想不到憂國憂民的文章背後是這麼一副可愛的小臉吧?



我們那是一個縣級市,屬於我們那一片特別出名,特別富裕的地方,因爲煤礦資源特別豐富,就一下子發起來了。我們那有個特別有趣的現象,基本上雙職工的家庭,80% 都有婚外情,大家都是默認的,從學校到醫院到所有機關單位都是這樣。而且一般情況下,妻子的情夫是一個比自己丈夫職位高的人,在事業上還能對丈夫有一定幫助。


我們那曾經有一個女市長,有 20 多個情夫,她在我們那當過市長,當過書記,她當書記的時候跟市長也是那種關係,後來被查了,進了監獄之後一直在裏頭放料,把市長和市長全家都抓進去了。這件事上了各大衛視的新聞,一個縣級市居然能貪污成這樣,大家特別驚奇,但因爲這幾年控制煤量,我們那不像以前那樣,繁華實際已經過去了。


上大學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跟周圍人都不一樣。我喜歡電影學術類的理論研究,想知道爲什麼電影或者文學會使人體發生一系列波動,比如說爲什麼哭泣,它是怎麼組合起來,對人產生影響的?爲什麼每個人的構造都是一樣,但想法都是不一樣的?



那時候看見北京最近週末會放什麼電影或者有什麼活動,就會坐火車來,每次都是挑最便宜的車坐一晚上,省時間也省了住酒店的錢,然後再坐一晚上火車回去。每次來北京都覺得超級好,感覺來參加活動的都是一種人,我每次就會想,自己是不是選擇錯了,如果來北京念大學就好了,回去的時候就會在火車上大哭。


那時候只來過一次單向空間,印象特別好。當時正好是李銀河老師在愛琴海店辦活動,我從火車站出來遲到了,到書店之後,發現活動區全部坐滿了人,根本看不到現場,也聽不到他們說什麼,心情特別沮喪。直到發現書區那邊放了好幾個音響,在那裏能聽見嘉賓的對話,後來又加入了好多讀者,大家都沒有非看嘉賓的臉不可,都只是在那默默地聽。我覺得很開心,然後在回去的火車上又哭了一場。



觀察對象:一諾


職        位:平面設計師


入職時間:2018 年 12 月,在單向工作 0.5 年


一諾是半路出家自學設計的設計師,他愛音樂、愛畫畫、愛看索倫·克爾凱郭爾,他的規劃感和行動力讓人自慚形穢(聽說他每天加班到深夜也一定要健身)。我覺得只要他想,他可以成爲任何人。我深深地佩服他,這是一位運籌帷幄的設計/編輯/搖滾樂手。



上份工作是在一家互聯網公司,開始做的是內容編輯類的工作。突然有一次部門業務轉型,涉及到一些設計類的工作,然後我嘗試着去做了一些,結果還不錯,後來就一路做了 4 年。我本身其實是中文系的,中文系老師的行事、思想都有薰陶到我,講美學、講詩歌、外國文學史……但整個大學期間,成績有些渣。因爲時間都花在樂隊上了。但這 4 年的文學影響再加上音樂的素養,形成了我自己的感受力,然後在做設計的時候,能做出來一些帶着美感的東西。


講到搖滾樂,其實就是情感的真實和直接。追本溯源,應該是高中那會兒第一次看到學校裏樂手在排練,他們相互對視的一笑,那最深的、最簡單的感覺打動了年幼無知的我,讓我入的這個坑。在今天,慢慢的,這個記憶片段在我的生活裏,變成了一個再也從生活和社會裏找尋不到的瞬間,讓我緬懷、讓我堅持去做樂隊和生活。



董橋說,“書店再小還是書店,是網絡時代一座風雨長亭”,只有身處這個波濤洶湧的時代,才愈發理解每一個獨立而豐富的靈魂都有處可棲是多麼奢侈。如果你在孤獨、迷茫、頹喪的邊緣中難以自拔,這裏總有早已點亮燈光、等候多時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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