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 WEN CHAO

  作者簡介

  葛文潮,上海人,遊學日本,定居紐約;曾以紐約公爵名活躍於新浪博客,在《美食與生活》《上海採風》等雜誌撰寫飲食多元文化體驗;獲第一屆紐約國際民樂比賽成人業餘組古琴銀獎,第三屆紐約國際民樂比賽成人業餘組洞簫金獎;出版《大愛無痕》散文集,詩作收入《紐約流光詩影》《法拉盛詩歌節》;現任紐約七堂7s Art總裁,紐約古琴研究會副會長。

  文 / 葛文潮

  1

  ——Espresso

  王凱在JR新宿西口的立食麪店吃了一碗天婦羅蕎麥麪,穿過地下人行通道,來到但馬咖啡屋。推開沉沉的橡木門,一股濃郁的咖啡香味夾雜着菸草味撲面而來,他選了一樓的吧檯位子坐下,越過寬寬的吧檯向侍者要了杯Espresso。

  王凱環顧了一下店內,除了一桌三人和他一樣的西裝革履,並無其他客人。店內迴響着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明朗悠揚,清閒的黃昏顯得越發清閒。他掏出MILD SEVEN,抓出一根,在大拇指甲上篤了三下,劃了根店內的火柴,深深地抽了一口,嘴一張,白煙滾出,鼻子一吸,滾出的白煙又鑽進鼻孔裏去,沒有一絲漏掉。吧檯對面的細目女孩正專心地把一壺沸水從外向內,再從內向外,緩緩地均勻地畫着圈,細如毛線針棒的水注入磨好的咖啡裏。女孩背後是一排到天頂的櫥櫃,櫥櫃裏放着各種各樣的咖啡杯,沒有一套是相同的,很多咖啡杯的釉色都褪了。煙抽到四分之一的時候,門口進來一個長得高挑、臉盤圓圓、目光如水的女孩,詹連雲到了。王凱招了招手,詹連雲過來挨着王凱坐下。

  “摩卡?”王凱掐滅吸到一半的菸頭問。

  “嗯,加奶。”詹連雲一邊脫外套一邊說。

  侍者端上Espresso,寫了單離去。

  王凱看了詹連雲一眼,覺得今天的詹連雲和平時不一樣,有點心不在焉。

  “我拿到伊藤忠的內內定了。”王凱把內內定的通知書拿給詹連雲看。

  “真的呀,恭喜你哦。”詹連雲掃了一眼又交還給王凱。

  王凱把通知書折起來放進西裝內衣口袋:“這次孫學長幫了不少忙,沒有他教路,我還不知道怎麼準備呢。”

  “這個人不要再提,到人家家裏來,其他地方不看,就盯着牀看,就差拿個放大鏡了,還好,我前一天剛換了牀單。”詹連雲撇了撇嘴說。

  “他就是有這個癖好,人倒不壞,反正什麼痕跡都沒找到。”王凱搖了搖頭。

  侍者端上摩卡和煉乳,詹連雲用小勺在杯里順時針劃了兩圈,將煉乳沿杯邊倒入,一條白線切入黑霧中,漸漸地黑霧旋轉成一片明亮的褐色。

  “你不要光顧看我,快喝呀,Espresso冷了不好喝了。”詹連雲望着杯中的漩渦低聲道。

  王凱啜了一口,帶着咖啡芳香的苦味滲過牙縫,爬上舌尖,向喉嚨深處滑去。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王凱輕輕搖晃厚厚的咖啡杯問:“你怎麼打算?我看你一直在打工,哪個就職說明會都不去,畢業後不想留在日本啦?”

  “不想。”詹連雲淡定地回答。

  “回國?”王凱的聲帶不自覺地緊了一下。

  “我男朋友已經拿到全獎去美國了,我跟他去。”詹連雲望着王凱,眼光卻拋到王凱身後。

  王凱咕嘟一口把Espresso喝盡。

  “謝謝這四年來你對我的照顧,如果我男朋友去不了美國,我會留在你身邊,可現在……”詹連雲將髮梢纏在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不用謝,兩個寂寞的人在一起,談不上誰照顧誰,你回中國和他一起走?”王凱語氣恢復正常了。

  “是的,下個星期日走。”

  “需不需要幫忙收拾?”

  “不用了,我已經收拾得七七八八了。時間不早了,我走了,你多保重。”詹連雲站起身,掏出錢包。

  “我付吧,以後要想請你喝咖啡還請不到呢。”王凱按住詹連雲拿錢包的手。

  “那好吧,謝謝你的摩卡。拜拜。”詹連雲擺擺手,穿上外套。

  “哦,你還有些衣服、牙刷、剃鬚霜在我那裏呢。”

  “扔了吧。”

  “好,保重。”詹連雲穿過蒙蒙煙霧嫋嫋地走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店內迴響的曲子已經換上了勃拉姆斯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雄壯激越的旋律並不能掩飾音樂家內心深處的無奈和惆悵。王凱的嗓子被Espresso的苦燒得發乾,問細目女子要了杯冰水,兩下喝完。走到門口,被細目女子叫住:

  “王君,忘記袋子啦。”

  ……“送你了,小玉。”王凱勉強地笑了一下。那個袋子裏裝着蒂芙尼的鑽戒。

  2

  ——星巴克的早晨

  裹着寒風捲入星巴克,眼鏡片立刻蒙上了一層霧,霎那間茫然,把眼鏡摘掉,要了杯熱拿鐵,找個靠窗的角落坐下。

  雖然這家星巴克臨近NYU,但因爲是早晨,學生們還沒這麼早上課,除了匆匆忙忙買杯咖啡趕着上班的人,在店裏坐着喝咖啡的人並不多。他一邊啜着咖啡,一邊看着窗外的行人。

  和林律師見面約在9點,還有25分鐘,正好一杯咖啡可以打發的時間。

  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走進斜對面的Associated Supermarket,那是上早班的壽司吧師傅,三年前他也在這家超市的壽司吧包過加州卷、費城卷,切過生魚片。壽司吧的老闆和他都來自福建長樂的同一個村莊,老闆比他早六年偷渡到美。

  如果不是她大學畢業後在紐約找了份審計的工作,他是不會來紐約的。一踏上美國的土地,他就被蛇頭安排到倚色佳的一家中餐Buffet打雜,在那裏他認識了她。

  她10歲和父母從貴州移民到美,升入大學後,爲了減輕父母負擔就在大學附近的這家中餐Buffet找了份領位的工作,有着相同年齡的他和她很自然地走到一起。他在償還蛇頭的偷渡費之後,負擔起了她所有的學費。

  “這個位子有人嗎?”他回過頭看到一個嬌小的褐發女子殷切地望着她,端着一杯和他一樣的熱拿鐵,穿着深咖色Ann Taylor四扣短夾克。不知不覺店裏的位子都坐滿了。他聳聳肩手一攤擠出個“請”字,然後打開手機看了一下,離九點還有10分鐘,林律師的辦公室就在對面,跨街就到,再坐會兒。

  她也喜歡Ann Taylor這個牌子,這個牌子裏的“Petites”系列特別適合身材嬌小的女子,她也有這麼一件四扣短上裝,不過是黑色的。想到她,不由得涌起一股敬意,她從一個年薪兩萬八的小職員幹起,不到三年已經是年薪十五萬的審計經理,每年公司還免費提供兩張歐洲度假的機票,因爲他沒有身份,陪她同行的都是她的閨蜜。

  隨着她的職務越高,賺錢越多,社交圈子越廣,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她對他依然很好,從來沒有嫌棄過,依然邀他和她一起出席大公,如IBM、GE等的高層晚會,但最近這一年他找各種藉口沒再和她一起出席。

  三個月前他提議分手,她說先把身份辦了吧。於是找了她的朋友,專辦移民個案的林律師。

  他曾經在剛入境不久申請過政治庇護,法官沒有批准還簽發了遞解令,如今這個多年前簽發的遞解令不被解除的話,他的身份無法轉變。林律師已經找到簽發的法官希望能解除遞解令,今天就可以知道結果。

  啜盡最後一滴拿鐵,看到林律師夾着公文包走進對面的大樓,他的心怦然跳了起來,起身離開時沒留心,踢了女子的座椅一腳,惹來衆人詫異的目光。他尷尬地扁了扁嘴,歉意地笑了笑,跑出星巴克追林律師的身影而去,大街上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鵝毛大雪,雪花把他的眼鏡片蒙花了。

  3

  ——魚鰭酒

  看着烤過的河豚魚鰭在熱酒中緩緩沉入杯底,我在想該怎麼和純子開口。

  小店的拉門不時嘎啦啦地響着,有人離開,有人進來,離開也好,進來也好,都一臉寡默。坐在店裏的那些人,一個小心翼翼地往嘴裏送肉煮土豆,一個望着啤酒女郎的海報發呆,一個圈着馬經唸唸有詞,還有就是我看着焦黃的魚鰭鼓着小泡一沉到底。

  這杯叫“魚鰭酒”的酒,是肉團團的店主送的,他的店是我的食堂,除了午餐有時會在拉麪店解決,晚上基本每天都去他店裏報到。我只知道他叫福田,差不多五十歲了,左手的無名指短了一截,臉似鐵板,眼如棉線,棉線後面精光閃閃,被那精光撩一下有時會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福田的氣勢雖然有些嚇人,可菜做得實在是好,無論和式、中式、洋式,都能來兩手,這些菜賣相都不怎麼樣,但味道卻直指靈魂。

  喜歡上福田這兒來,並不僅僅是爲了菜好價廉,更多是因爲福田這個人,他這個人話不多,更不會盤根問底,你若高興和他聊,他就和你搭兩句,而且每有驚人之語;你若不高興悶聲不響,他也不招惹你,但會不聲不響地遞上一小塊鬆烤蛋,或一盤鹽水毛豆;若今天忘了帶錢,或錢不夠,他也不急着要,下次帶來還他就行,下雨了他把店裏多餘的傘給你用,你用完後還不還,他也不計較,所以我把他的店當自家食堂,自在、舒服、窩心。

  第一次來這家店,是純子帶的。她是一家報紙社會版的記者,也客串寫一些美食文章,知道我住在附近,就把我領來了。

  可那一次,差點被福田趕出店裏。福田剛進了條釣自大分縣海域的黑鮪,他把魚切成赤身、脂身、中脂,大脂讓我們嘗,又將鮪魚的各部位捏了壽司,最後把脊骨處的肉“中落”刮下來,包了鐵火卷,還上了特製的壽司醬油。

  我的洋相就出在醬油上,當我把從芥末根上刮下來的芥末攪入醬油裏面時,福田那對棉線後面閃出一道精光,“呔!”的一聲,把我和純子都嚇了一跳,純子一見我那醬油碟,馬上向福田道歉,說我第一次吃壽司,不懂規矩。然後純子把我那混入芥末粉的醬油移開,請福田再重新上一碟醬油,純子輕輕地對我說,把芥末粉混在醬油裏是對壽司師傅的侮辱,正確的吃法是把芥末抹在生魚片上面,然後用手拿着壽司在醬油裏點一下吃,這樣醬油、芥末不但不會妨礙到本來的味道,而且還能把本味拔出來,醬油和芥末本來的味道也不會串起來,還能保持醬油和芥末本來的純粹。

  我沒想到吃壽司還有這個講究,搞明白之後,先向福田道個歉,再問他還有什麼規矩,不要我再開動又惹毛他了,福田說雖然在壽司店吃壽司有很多規矩,但他這裏也不是壽司店,規矩沒那麼多,只是看到自己精心做的醬油要被糟蹋,而且還要破壞食物的味道,所以才忍不住喊了一聲。其他要注意的也就一樣,那就是吃的順序是從熟到生,從貝類到魚類,從白到紅,再從紅到白,比如從鬆烤蛋開始,蝦、八爪魚、魷魚、乾貝、北極貝、鱸魚、比目魚、獅魚、鮪魚赤身、旗魚、鮭魚以及鮪魚的脂身、中脂、大脂。

  我按照這順序一一吃過,對福田說,這個序列是以從味淡到味濃,從少油脂到多油脂排列的吧,福田那對棉線後面又射出一道精光,我以爲又弄錯了,正後悔逞能,福田咧嘴一笑,你小子入門了。

  烤過的河豚魚鰭在酒力和熱力的擠逼之下漸漸變軟,酒的顏色也從一白如洗變得明黃如琥珀,輕輕啜一口,綿綿溫醇中有清香暗動,是魚鰭的香味。魚鰭把酒變好喝了,在日本一直有“魚鰭把二等酒變成特等酒”的說法。過去沒有錢卻嗜酒的人,就用這個方法把便宜的劣酒變得好喝。博學的塞繆爾·約翰遜曾說過“不顧肚子的人也不會顧腦子”,人用在食物上的智慧和精力真是沒有窮盡。

  喝着魚鰭酒,聞着魚鰭的香味,回想起剛認識純子不久,正好是我生日,純子那天送了我一盒燃香,純子說我少了點男人的香味,一個人在家裏要經常點香薰薰自己,這樣就有男人的香味了。

  我收下禮物一笑置之,這種小女人的小伎倆雖然讓人好笑但還是蠻感動人的。即使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並沒有去點燃純子送的燃香,但純子於我寂寞的異域生活無疑是一杯劣酒遇上一枚烤焦的河豚魚鰭。

  魚鰭酒喝到見底了,佐酒的炸魷魚腳也差不多啃完了,純子還沒有出現,我還是沒想好怎麼跟她說。

  今夜我就要離開這裏了,行裝就放在我腳下,去哪裏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過一兩年再回來,也許從此再也不回來了。

  門嘎啦啦又響起來,進來一個穿白色滑雪衫的妙齡女子,不是純子,帶進了一團雪花。嘎啦啦門關上了,把滿世界的風雪關在門外。

  我依然沒想好怎麼對純子開口,心底卻升起一股怕見純子的情緒,這種情緒越來越濃,使我不敢再坐下去。結賬付錢,福田要找零錢,我攔住說如果純子來的話,就請她喝一杯魚鰭酒吧。

  背起行裝,踏出店外,將一屋子的溫暖和明亮關在門內,風雪撲面而來,向車站走去,此時此刻自己缺少男人香味的感覺竟如此鮮明又強烈,這種男人的香味從來沒有過,可能也不會再有了。

  TIPS

  注

  立食麪店:一種在日本車站附近常見的快餐店。

  Espresso:意大利濃縮咖啡。

  內內定:日本企業在招新人時給錄聘者發的通知書。

  NYU:紐約大學的縮寫。

  Associated Supermarket:紐約的大型連鎖超市

  倚色佳:康奈爾大學所在地。

  Buffet,自助餐店。

  刊於《青年作家》2019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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