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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長》已經上映一週了,票房不足4000萬。作爲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在柏林電影節同時拿下影帝和影后兩座銀熊的電影,載譽歸來的它卻沒能在票房上再創輝煌,雖然這已經是目前爲止王小帥導演生涯票房最高的電影了。王小帥作爲第六代導演中的代表人物,其作品總是帶着局外人的視角對生活中的小人物進行呈現,做一名“冷靜的觀察者”,在觀察之外,絕少對其做出鮮明的褒貶。

《地久天長》同樣是小人物的故事,它講述了劉耀軍、王麗雲和沈英明、李海燕兩家人幾十年的恩怨糾葛。在一次水庫嬉戲的時候,劉家的孩子劉星因爲沈家的孩子沈浩而意外溺水身亡,由此兩家生隙。劉家夫婦遠赴南方,多年後兩家人再度重逢已是物是人非,徒留下一片感慨。《地久天長》就以一個觀察者的視角,淡淡地講述了這兩家人幾十年的歷史變遷。

精湛表演與機械復刻時代

《地久天長》的表演是非常精湛的,作爲柏林官方蓋章印證的影帝影后,王景春和詠梅的表演幾乎無可挑剔。事實上這部電影也確實是依靠演員的表演支撐起來的。王景春和詠梅兩位演員的精湛表演,讓這部電影生動而立體,對於那個年代的諸多細節,進行了生動傳神細緻的詮釋。

劉家夫婦是全片的演技擔當。在失去孩子之後,劉家又抱養了一個跟死去的劉星很像的孩子,可養子再像劉星,終究也不是劉星了。王景春飾演的耀軍把那種作爲養父的失望和不甘演繹得十分生動。而詠梅飾演的王麗雲,則在面對丈夫的出軌時,用妻子的直覺冷靜地攤牌,見出了女性的尊嚴和人生的悲涼。

《地久天長》的年代感體現在道具的還原上,不同年份的道具都是不一樣的,無論暖水壺還是酒瓶,都按照年份的差異有所變化,這份細緻的功夫讓人肅然起敬。可惜稍欠打磨的臺詞讓《地久天長》在復刻年代之餘,沒有把年代背後隱含的事物傳遞出來。還原一個年代,不光要靠道具的支撐,還要有符合時代的言談舉止,否則這種對於時代的復刻就略顯機械。

“我的身體裏好像長了一棵樹,我在長大,它也在長大,它快要把我撐破了。” 這樣的臺詞放在影片結尾揭露真相的環節,多少有些經不起咀嚼。劉星的意外溺水作爲一個謎貫穿全片,牽動着觀衆的心,而且電影前半段也在竭力營造這股懸疑感,可最後拋出這樣一段坦白的話語,實在有幾分一拳打空的意思。

與權力對峙,與世界和解

《地久天長》把權力對個人的碾壓做了精準再現。在李海燕(艾麗婭飾)勸麗雲把孩子拿掉的那場戲裏,李海燕苦口婆心,演活了一個掌握權力的基層幹部,這類動輒頤指氣使、口含天憲的人物,從大範圍看不過是國家機器的螺絲釘,但是放到工廠裏,就是讓普通工人仰視的存在。這和兩家人的友誼深厚與否無關,在巨大的權力面前,個人只是卑微的存在。

在劉家失獨後,李海燕陷入了精神困境。影片雖然沒有讓她說出體制性反思的臺詞,但她餘生一直與負疚相伴。人世間最大的悲哀是,悲劇鑄成了,但你找不到冤的頭、債的主,李海燕百死莫贖,而“計劃生育”的國策也很難因爲後來的取消就徹底否定它。

當沈英明拎着菜刀遞給劉耀軍,讓劉耀軍去砍自己的孩子,“一命抵一命”的時候,劉耀軍做了一個奇怪的反應。他奪過菜刀之後首先是表態,他強調兩家以後在孩子面前一個字都不要說,這是很耐人尋味的。

一種解讀是,劉耀軍的舉動不是毫無緣由的,因爲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而他面對的是車間副主任的家庭。之前劉家因爲計劃生育而被流掉了一個孩子,劉耀軍無法抗衡。他能做的,就只能是陪在虛弱的妻子面前無力的安慰。兩個孩子都因爲沈家人而死去,可劉家夫婦對此毫無辦法,因爲這不是個人恩怨這麼簡單。孩子已經沒了,可兩口子還要在人家手底下討生活。劉家人此後倉皇離開,走得那麼狼狽,除了不想在這裏感到傷心,未必沒有對未來的擔憂。

從曾經的充滿人身依附關係的單位生態來說,這種說法有幾分道理。但如果更加深入地體察人心,就會發現另外的意味。對於失獨家庭來說,時間停止了,剩下的就是一天天變老。沒有了希望和未來,也就意味着沒有了恐懼和顧忌。他們爲什麼不能以牙還牙?因爲人死不能復生,斬殺無益於紓解痛苦。因爲他們能換位思考,將心比心。沈英明遞菜刀的舉動是古怪的,看上去像表演。劉耀軍的表態是善良的,甚至是偉大的。

在剛性制度和偶然事故的雙重打擊下,一個家庭失去了信念和光亮。這麼一個殘忍的事實,不做一些包裝是難能與觀衆見面的。對於有些閱歷的觀衆來說,在讀懂溫情和善良的同時,也會看見血肉模糊和荒謬淒涼。導演人到中年,學會了與世界和解,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失去洞察力和表達的意願。

平民史詩?或許應該是時代哀歌

《地久天長》把中國上個世紀以來的諸多重大歷史事件組合到了一起,幾十年的時間跨度下包含了計劃生育、失獨、下崗、下海經商等一系列熱點,讚譽者稱之爲“平民史詩”。在近年來的國產電影當中,對於這段歷史的展現和回顧,很少有電影比《地久天長》更爲出色,但是“平民史詩”這個讚譽能否當得起,還是值得商榷的。

一部電影是史詩與否和時間長短無關,它在於一部影片的厚重感和對歷史的反思程度。平民意味着微觀聚焦,史詩意味着鴻篇鉅製,夠資格稱爲“平民史詩”,那就得以小見大,能把大時代的風雲變幻濃縮在小人物的離合悲歡上。從《地久天長》的格局上看,王小帥導演有這個野心和氣魄,他一定程度上做到了,當然也有一些問題。

把幾十年的歷史串在一部電影裏,就必然涉及衆多具有年代感的事件。但有觀衆覺得,無論是“黑燈舞會”還是下海經商,電影裏多的是蜻蜓點水般的提及,少的是一針見血的戳破,總讓人有種隔靴搔癢的感覺。

但細想想,這種“不過癮”之下埋藏了多少信息量?舉個例子,趙燕國彰扮演的新建幾個撥頭髮的動作,就顯出了上世紀80年代的國門洞開、人心向上;而他因爲黑燈舞會成爲階下囚,木然坐在鐵柵內,又顯出了“嚴打”的矯枉過正和不可撤銷;再後來,他在醫院走廊裏遇見垂垂老矣的耀軍夫婦,臉上的沉痛蒼涼,讓人感覺一個世紀的心酸都在裏頭了…是的,過來人會腦補,能不能共情,也看你有無慧眼。

當然,過於隱忍的表達,總會抑制影片的銳度和輻射力。對於未曾共同走過這30年長路的人來說,地久天長,誰跟誰地久天長?或者有什麼是地久天長的?這是最關鍵的問題,而電影對此的迴應是沉默的,反而是電影的英文名字《So Long,My Son》更能說明問題,一切答案得從兒子身上找。隱忍是美德,剋制要褒獎,兩個孩子的生命變成了一種苦情戲所必備的犧牲品,影片更像是給觀衆演奏了一曲時代的哀歌。

幾十年是一個輪迴,過去堅持的,如今放棄了,過去熱鬧的,如今沉寂了。曾經強制引產,如今鼓勵二胎。曾經跳個舞就會被冠以淫亂的罪名,如今按摩店的招牌就掛在筒子樓裏。粉紅的燈泡像一種諷刺,世事的變幻從來讓人措手不及,所以學會和解吧,跟自己,也跟生活。

不得不說,這部影片是挑人的。王小帥的中年況味更容易被中年人理解,他們多會認可“史詩”之謂。但對另外一些觀衆來說,“含糊”“不過癮”“和稀泥”的觀感是排遣不掉的。這種分裂也曾發生在張藝謀《歸來》上映的時候。沒辦法,“完成不足”是常有的事,“酣暢淋漓”只是美好願景。畢竟天長地久,只要在路上,中年人和青年人總有一天要會師。

【文/忠犬七公】

The End

出品 | 北京獨舌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監 制 | 李星文

主 編|楊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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