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於《今晚報》2012-05-05)

(《雜文選刊》2012年6期上旬版轉載)

怪圈和名局

絕大多數中國人都出手玩過鎚子剪刀布的遊戲,說它簡單,其實並不簡單,雙方對壘,與其說是瞬間的智力較量,還不如說是片刻的心理抗衡。中國歷史反覆衍生出一種奇特的三角關係,形成相對封閉的怪圈,誰也別想置身其外。鎚子剪刀布是一種較好的形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則是一種較壞的形式。

楚漢相爭,看似只有劉邦與項羽雙方逐鹿,實則還有第三方(韓信)居間制衡。當漢王劉邦、楚霸王項羽惡鬥到白熱化時,齊王韓信的趨避向背就直接決定著他們的成敗,與其說項羽敗給了劉邦,還不如說拔山扛鼎的楚霸王敗給了那位在淮陰街頭甘受胯下之辱的委瑣男。歷史總是如此弔詭。

我讀《水滸傳》,對豹子頭林沖這個人物抱有至為深切的同情。林沖原本有個體面的身份(八十萬禁軍教頭),有個美滿的家庭,好日子過得自在安穩。誰知平地起風雷,禍從天降,林家娘子遊園時遭到色膽包天的高衙內調戲,而高衙內的老爹是太尉高俅,單是拼爹這一項目,林沖就輸得血本無歸。在汴梁城,楊志賣刀,倒了血黴;林沖買刀,也倒了血黴。高俅在白虎堂設下陷阱,誘使林沖入局。林沖稍不留神,就被彼等宵小牽著鼻子兜圈圈,捧著寶刀誤闖禁區,犯下重罪,刺配滄州,沒過多少日子,就家破人亡了。

一部分人是主動入局的,一部分人是被迫入局的,還有一部分人是被誘入局的,他們在局中分飾的角色迥然不同,結果也大不一樣。但他們的角色並非一成不變,穿草鞋的可以變成穿皮鞋的,扛鋤頭的可以打敗握權杖的,八十萬禁軍教頭可以變成梁山泊好漢,情理上嚴絲合縫,邏輯上無懈可擊。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在中國歷史的縱深處,由於人口稀少,物質匱乏,格局要狹小許多,也要簡單許多。齊相晏嬰設局,二桃殺三士,那樣的計謀居然能夠順利成功,足證古人的血性和義氣尚未摻假,要是換到後來的黑鐵時代,別說二桃殺不了三士,恐怕晏嬰的腦袋瓜早被剁飛了。所以說,局之成與不成,除了要察看客觀條件是否配伍,還應注意主觀條件是否合轍。沒有李斯的鼎力相助,屢獻奇謀,瓦解六國的聯合戰線,嬴政建立秦王朝就不會那麼順風順水,應該說,這個通盤大局李斯做得上佳。由於忌才,李斯暗害同門師弟韓非,這個局做得很壞。由於貪戀權勢,李斯與趙高、胡亥合謀於暗室,矯詔逼死公子扶蘇,這個局做得極差,他種下惡因,最終遭受了滅族之禍。在權勢和利益當前,真正不腦熱不智昏的人,多乎哉,不多也。范增設計了鴻門宴那樣完美的飯局,卻由於項羽心太軟而弄得一地雞毛,與勝機失之交臂。從政治鬥爭的角度來看,項羽出緩招當然極不明智,而從人性掙扎的角度來看,嗜殺成性的楚霸王居然突發慈悲,表現出大仁大義,又著實難得。這個名局功敗垂成,對項羽來說是一件糟心事,對於廣大黎庶而言,也許倒是一個好消息,楚霸王的橫暴個性確實不待人見。

從晚清到民國,中國經歷的是數千年未有之變局,這個「局」集合了怪圈的所有特性和特質,將彼時彼處的智者和愚者、勇者和怯者、仁者和惡者都牢牢地吸附在其中,顛倒之,熔化之,澆鑄之,最終出產的,乃是迥異於往昔和今朝的品種。他們的是非觀念,他們的家國情懷,他們的政治態度,都值得我們仔細考量。李鴻章一度建成排名世界前八的北洋艦隊,但由於慈禧太后挪用大筆軍費,甲午海戰,北洋艦隊幾乎被日軍全殲,清王朝的國力因此衰弱,東鄰強寇從此坐大。康有為缺乏領袖氣質,玩「小臣架空術」,玩「借刀殺人術」,坐失千載一時的變法良機,終於鬧得眾人寒心喪氣,使古老華族在腥風血雨中沉淪掙扎數十年之久,以至於元氣大傷。譚嗣同將各種顯形和隱形的局統稱為「眾法網羅」,實在是太形象了,置身在這個巨大的網羅中,絕大多數人都會喪失衝決的勇氣,變成爬蟲,變成走獸。

歷史報憂不報喜,總是顯示出其中最冷酷最殘忍的一面,欠缺溫潤和善良。這樣也好,我們從許多細部可以判斷出命運這隻「黃雀」究竟幹了些什麼。它是最後的勝者,結果毫無商量餘地。唯一耐人猜尋的是:它出鏡時究竟是何方神聖?扮演蟬和螳螂的又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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