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下牙快掉光了。

有天睡前她來找我,沒戴假牙,把我嚇了一跳。我問她還剩幾顆。她說下牙還有四顆,上牙沒怎麼掉,然後又露出下牙床僅有的一顆前牙,手指戳一戳,活動的。我看著就要伸指頭去彈,她攔住我。

「都這樣了還留著?」

「你甭管它嘛,掉一顆少一顆。」

「活動了多久了?」

「大半年了。」

一顆跟自己貌合神離同床異夢了大半年的老牙,姥姥依舊留戀著。她有著勞動人民最樸實的看法:東西不能扔,萬一還有用呢。

姥姥真是湊合慣了。又過去了一兩個月,這顆牙才戀戀不捨地脫落。這樣一來,姥姥即便戴上假牙,也能看到左下角的一道小門。

禍不單行,那段時間我總愛拉著姥姥到處亂逛,亂吃東西。有回吃韓國炸雞,不得不說人家韓國炸雞炸得是真脆,特別乾脆地就把姥姥的假牙崩斷了。

一條月牙形的牙弓斷成兩截。斷完了姥姥取出假牙,一邊皺著眉端詳,一邊拿起雞腿,我趕緊讓她住手。

「下午帶你去再配個假牙吧。」我建議道,「配完了再來吃一趟。」

「不用,這邊配牙太貴,我回國再配。」

「回國?哪年你才能回國啊?」

她拜拜手讓我別管。

姥姥喜歡事無巨細地管我的事,同時要我別插手她的事。

臨走回家,姥姥問我哪兒能買502,我立刻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大姨家澆花的管子跟噴嘴斷了,我拿502粘粘。」

「讓他們自己新買一套算了。」我放下心來。

「錢多啊!」姥姥白我一眼。

買回了502,我們一起把水管粘好。但是留下後遺症,那就是每次澆花我們都提心弔膽。水管經常在使用過程中掙脫開束縛,來一波水龍彈。連續折騰幾回,此事終於伴隨著搬離大姨家而結束,至於下一個被驚喜到的是誰我們就不關心了。

502沒用完,姥姥的念頭就不會斷。儘管諸多不願,我還是配合著她把假牙粘好了。

我媽聽說了此事,大罵我一通。

上回給你三爺爺送禮,送啥不好你送麻花,把人家老頭門牙崩了,現在又開始整姥姥,你是不是嫌你姥活太久!

我也氣,回頂她,那你說咱們還有嘛特產!煎餅果子能長途帶嗎!你不要小瞧了姥姥,昨天在酒吧里姥姥還熱舞來著!

說完趕緊把手機丟給姥姥。姥姥含著開了小門的假牙讓我媽稍安勿躁,粘好的牙非常牢固好用。

我不是沒有勸過姥姥,但姥姥的主意能是旁人能左右的?就像我從來不聽我媽的,我媽不聽姥姥的,姥姥不聽我的。一脈相承。

如同時不時會發作一次的水管子,粘好的牙也會時不時斷一下子。斷了就重新粘好,但是假牙終究跟水管不同,擱在嘴裡稍不吻合就會不舒服。有一回姥姥的假牙早上斷了,我急著趕車,便說下午放學再粘。可是姥姥等不及,自己動手粘上了。回家後她就問我有沒有小矬子。

「沒粘好,介面地方有點膈牙齦。」姥姥淡淡地說。

我拿指頭摸著假牙,確實有一點點錯位了。如果只是膠抹多了,把多餘的膠磨掉即可,但如果錯位了,就非得把牙掰開重新粘不可。我掰了兩下沒掰開。姥姥說沒掰開就對了,我怕它再掉,特地把剩下的膠都用上了。

「幫我查查什麼東西能除502。」姥姥正色道。

我媽罵我總會說你個倒霉孩子怎麼主意就那麼正,我想說你真該看看姥姥拿主意的時候。

我們輪番動用了陳醋、熱水、食鹽,甚至管隔壁小哥哥要了瓶風油精,都沒將假牙撼動半分。姥姥說的沒錯,她真的用了所有的502。別說掰開了,砸都砸不開,跟焊上去的似的。

我說這樣吧,咱們天天拿熱水泡它,總有一天它會被我們的熱情所感動。

姥姥說你甭管了。

我就知道她還有主意。風油精沒用完,她是不會罷手的。

那天我看見她在屋裡拿風油精稀釋已經干成硬殼的膠,底下用手紙墊著。我沒多想,去上廁所,姥姥喊我先用廁所散放的幾張手紙。我以為又是她上超市拿的,就很自然地使用。

剛走出廁所,我他喵就蹲下了。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姥姥……」我慢慢蹭到門口,心情十分複雜,「那紙是你墊風油精用的么……」

「嗯。」姥姥瞥了我一眼,「就當消毒吧。」

姥姥生性節儉。

啊,那一個,不眠之夜。

要說節儉,是中華民族廣大勞動人民最普遍的性格特徵,但是到達姥姥這個水準的還是少數。我曾有段時間沉迷織毛線,兩根毛線簽子花了3塊多,姥姥就很不開心。

「拿雙筷子不就得了!」

我說,筷子後邊沒有鎖住線頭的珠子。

「筷子尾巴綁皮筋嘛!不會動腦子!」

「哦……」

又過了幾天,我買了根鉤針,心想鉤針帶小鉤子,你總不能拿筷子湊合吧。

「你不會拿筷子削一下嘛!」姥姥為我的智障痛心疾首。

對她來講,沒有省不下的錢,只有沒腦子的人。

來埃德蒙頓後,我怕她無聊,拉她去上老年人英語班。有天她正在複習,突然問我這邊列印材料要多少錢,我說我們學校列印是1毛2一張,你有需要打的拿給我,明天就給你。她便不說話了。過一會兒我去看她,發現她在工整地抄寫課文。

「姥姥啊,你也不需要這樣吧!」我有點哭笑不得。

「沒事,我抄下來印象更深刻。」

以上還算是比較正常的勤儉持家者的行為,後來逐漸入冬,姥姥開始問我哪裡有捐舊衣服的地方。我說我們學校就有捐助點,你有不要的衣服拿給我,我替你送過去。

「我的意思是……哪裡有舊衣服的地方。」

「姥姥,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在下深吸一口氣,為我再次小看了姥姥的思辨能力而自責。

「你甭管,告訴我地點我自己去。」

讓她自己去是不可能的啦,她一定沒想過救濟站的含義。雖然姥姥確實夠領救濟的資格,沒工作年齡大無養老金。但我的錢就是姥姥的錢,只是姥姥不這麼想。

我的勸說依舊毫無效果,某個飄雪的日子,我們踏上征程。一路上我們看見吃鴿子的喜鵲,落雪枝頭上鮮紅的漿果,還有別人屋頂上冒出的白氣。我們心情很好,直到走到人滿為患的救助站門口。

去的時候正值中午,流浪漢人擠人坐滿了整個大廳,今天是他們的集會。濃郁的體味混合了食物的香氣,沒有人臉上是乾淨的,卻都有著精神病般無畏的眼光。我側身從桌子之間擠過,想去找一個志願者或者工作人員詢問,找了一圈,目之所及皆是一生難忘的頹廢景象。他們年齡不一,幾乎全是男性,互相大聲地講話,但語言都含混不清。有些蓄著很長的頭髮和鬍鬚,搭配棕黑粗糙的面龐,很像印第安人。可能是衣服穿得比較多,看上去每一個人都異常龐大。大學附近也常有流浪漢走動,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上百名流浪漢同時出現,場面頗為壯觀。

他們斜睨著看我們,看得人心裡發毛,我強撐著往裡走,卻被姥姥拉住。顯然她也被這陣勢嚇到了。最後我們一起離開。一出門,就看到幾個街區外停了四五輛警車,更有一輛警車鳴著警號,擦著我們呼嘯而去。

我說未拿到衣服你可甘心?姥姥說算了吧,跟他們搶。說著裹緊了棉襖。

心裡忽然有點想笑,想起念高中時自己也曾大著膽子在新年夜跑去市中心領麵包,跟著流浪漢們一起縮著脖子蹲在過街天橋底下喝免費的熱巧克力,耳畔是狂熱信徒們聲嘶力竭的呼籲:

「Jesus Christ saves us!」

等煙花綻起,我們就高聲歌唱。新年是每個人的。

我和姥姥不是救助站的服務對象。這是一個我們鮮有接觸的圈子,有點像另一個世界,但又是同一個世界,散發著迷人的危險氣質。

前幾天,在我幾乎忘記了她的假牙的時候,她跟我說時候到了。假牙終於叫姥姥的鍥而不捨感動壞了。當初買的502早已干透,於是我們又重新買了強力膠水。這回,因為原本的缺口已經被之前的502堵塞加厚,導致無論怎麼粘都粘不回原樣,介面處永遠有不自然的突起。

她很看得開,說那就算了,我以為也就這麼算了,反正二月她就能回國重新配假牙了。晚上臨睡,卻見她還沒取下假牙。

「你不是說帶上疼么?」

「對,磨合磨合。」

「會把牙齦磨壞的啊!」

「不會,磨合磨合就不疼了。」

這是我見過的最硬核的生活方式。

PS:喜鵲真的吃鴿子。

喜鵲吃鴿子視頻 https://www.zhihu.com/video/1056533844378923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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