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廣場上，一名長髮的精靈正坐在噴泉邊，腿上擺著筆記本。他左手執著筆，正專注的在筆記本上塗寫著什麼東西，仔細一瞧，還出現了「知」「亞由里」「太羿」等等像是名字的幾個單詞。陽光斜灑，噴泉的水珠將之折射成薄紗般的七彩，偶有人前來飲水，不曉得是為了口渴還是為了這美麗的光景。廣場上常有人群三三兩兩走過，時不時的發出笑語，然而不管周遭如何，精靈彷彿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一點風吹草動都無法使他轉移思緒。

 

終於，當他書畢收筆，正準備起身離開時，抬頭對上一個熟悉笑意，輕輕淺淺，正盈在一名金髮的女孩臉上。

 

「您好，又見面了。」女孩先開口打招呼。

 

「您好，愛麗絲小姐。」精靈最近才從他人的口中確定了眼前女孩的名字，於是禮貌性的喚出了口。他想起他們初次見面時並沒有彼此交換姓名，原想趁這個機會順道告訴對方，女孩卻在他張口的同時將食指伸到他眼前晃了晃。

 

「麥瑟·羅德諾。」女孩先一步說道，笑得神秘，而精靈卻微微迷惘。

 

「您能從別人口中得知我的名字，難道我就不能探知您的姓名嗎？」女孩笑道，精靈聞言才頓時明白。他回以一個微笑，覆蓋剛剛的些許尷尬。

 

「您在這裡做什麼呢？」愛麗絲問道。

 

「我在記錄這幾天遇到的人事物。」麥瑟答，雖然才剛進村子沒有多久，但是已經認識了不少人，他希望能將他們一一記下。

 

「您喜歡記錄事情是嗎？」愛麗絲又道，但不等麥瑟回答又逕自說了下去：「我有個故事想說，您是否願意聽？」

 

「好啊。」麥瑟顯露出了有興趣的樣子，等著愛麗絲開口。

 

「但您先暫且別記錄下來，這個故事對您是有用處的。」

 

「對我有用處？」麥瑟困惑的道，而愛麗絲的話也讓他覺得奇怪。有人在故事開始之前就要他人暫時別寫下來的嗎？怎麼想都覺得這個「暫時」很可疑。

 

愛麗絲只是保持著她那一貫的笑容：「這個您就先別多問了，先聽我說完故事吧。」

 

麥瑟不再說話，靜靜的聽著。愛麗絲說了一個人魚公主的故事，關於人魚如何愛上人類王子，如何犧牲聲音與女巫換取雙腿，最後如何死在女巫的詛咒之下。愛麗絲的聲線富有變化，隨著情節起伏而高亢、而低沉，麥瑟彷彿進入了她所描繪的情節之中，一切就發生在自己眼前。當人魚公主落入海面，愛麗絲也結束了述說，麥瑟只是愣愣望著前方出神，並不說半句話。

 

「希望這個故事您還喜歡。」愛麗絲說道，喚回麥瑟的思緒，而他只是輕輕搖搖頭，道：「真是傻女孩。」

 

愛麗絲並不對麥瑟的評論做出回應，只是自顧自的又說起另一件事：「最近村子裡的海岸邊常常會傳來歌聲，您有興趣的話不妨去那裡一探究竟。」

 

這一句話來得突兀，但麥瑟還來不及多問她些什麼，愛麗絲卻已經蹦蹦跳跳的走遠了。輕輕嘆了口氣，原本想問她的事情還沒得到答案，現在沒有解答的問題又增多了。她剛剛提到村子的海岸，那裡會藏有答案嗎？

 

*

 

抱持著看看無妨的心態，麥瑟來到了村子東北角。那裡有著長長一片沙灘，海浪輕輕拍打岸邊，伴隨著輕柔的波濤聲，彷彿母親對嬰孩的低語。沙上痕跡濕了復乾，麥瑟回頭，一行腳印深深淺淺延伸了好遠。

然後他聽見了所謂的歌聲。

 

聲音不大，然而卻悠揚，嗓音聽起來乾淨純粹的像是沒有任何雜質。歌詞雖然未知，但旋律卻是憂傷的調子，在海浪的伴奏之下更能觸人心弦。歌聲隨著風來到麥瑟的身旁，輕輕環上他周圍，他閉上眼用心聽著，試圖去體會歌者的心境。

 

「你聽出了什麼？」歌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溫柔女聲，麥瑟睜眼，卻見一條人魚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沙灘上，一頭金髮耀眼，輕輕披下如緞。麥瑟認出她的聲音，是剛剛的歌唱者。

 

「我只聽見海的溫存，以及一名女子的深沉憂傷。」麥瑟回答：「要是我能懂歌詞的話，我一定能夠多理解歌曲的涵義。」

 

「這樣嗎……」人魚略微沉吟，復又開口：「那麼，來訪的精靈，你有沒有故事要與我交換？」

 

「故事？」

 

「我是唱歌的人魚，但若是想聽我的歌聲，則必須用個故事與我交換。」

 

麥瑟聞言，第一時間想到了愛麗絲的故事，然而思及此處卻是微微吃驚。難道她早就料到了事情的發展？要他暫時別記錄也是這個緣故？

 

一模一樣的故事再被說了一遍，只是講者與聽者，都換了人。人魚安靜的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倒是麥瑟說完之後不禁又開始為故事中的人魚公主惋惜了起來。

 

「你好像有話要說。」眼前的人魚說道。

 

「我只是在想……女孩為什麼甘心捨棄她的一切與女巫交涉。」

 

人魚的表情像是不置可否。

 

「要是女巫沒有定下三天的詛咒，人魚公主就不會死了吧。」麥瑟說道。

 

「你真不適合當個說書者。」人魚聞言卻微笑了起來：「說書者是不可以為了情節動容的。」

 

麥瑟不說話，眼神望向浪濤輕捲的海面。人魚也不繼續說什麼，開口唱起了歌謠，這次是麥瑟能懂的歌詞：

 

『海邊住著一個女孩
眼如星耀 笑如花開
她的歌聲美妙似遍地花海
相形相比 歌者感慨

遙遠的地方來了一個男孩
他聽見歌聲 他看見女孩
兩人相惜 互相許愛
風中帶著美麗的色彩

男孩卻不能在這裡久待
他不屬於此 他終將離開
男孩堅定的告訴女孩
不久之後 我將帶妳離開

不久之後 他說帶她離開
許久之後 女孩仍望著海
海鳥將他的消息帶來
遙遠的他 已別有所愛

女孩等他到兩鬢斑白
男孩卻負她真心相待
星子悲戚 銀月無奈
閉上雙眼 她回歸大海』

 

一曲終了，聲音漸低，只有海浪的拍子依舊用心的敲擊，水花聲成了唯一的伴奏曲。麥瑟原本一直望著遠方不說話，這時回過視線，望向了人魚。

 

「女孩後來死了嗎？」

 

人魚笑了一笑。

 

「她沒有死，但是變成了海底的女巫。」

 

*

 

等麥瑟回過神時已經是許久之後的事。

 

「怎麼會……變成那麼壞心的女巫呢……」

 

「也許是因為她對男孩的執念太深，因此並不願意就此死去吧。」人魚說道，聲音聽不出情緒：「但是『死過一次』的她已經失去了原本美好的嗓音，因此她與人交換條件時常常以對方的聲音為代價，收集她認為好聽的聲音，當她想唱歌的時候就利用它們。」

 

話鋒一轉，人魚突然盯著麥瑟：「你的聲音也很好聽呢，又是善於歌唱的精靈一族，要是遇上了女巫可能也會被她換走聲音哦？」話中竟是隱隱的帶著笑意，但麥瑟聞言臉色卻微微一僵。

 

「唱首歌吧，精靈。」

 

人魚突然這樣說道，語氣更像是命令。

 

「不了，我想……」麥瑟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僵硬。

 

「唱吧，不需要在意。據說精靈的美好歌喉有神奇的力量，能治癒一切憂傷呢。」人魚狀似輕鬆的說著，口氣卻是十分的強硬。無可奈何，麥瑟清了清嗓子，開口唱起歌：

 

『皎潔月光 照亮心房
月光明亮 心事感傷
回憶幽深 歌聲蒼涼
極目遠望 前路漫長

清冷月光 天涯渺茫
月光明亮 伊人心傷
塵沙遍地 孤城蠻荒
追憶過往 故里草長

盼能遺忘 卻不能忘
跌跌撞撞 回首故鄉
伊人何在 空閃淚光
無語埋葬 心中所望

月光照亮 所有徬徨
月光掩藏 所有悲傷』

 

這首歌是麥瑟旅途上聽見一名歌女所唱，他雖然記下了旋律和歌詞，卻沒想到會在今日由自己的口中唱出。他看向人魚，後者神色古怪，似笑非笑的表情讓麥瑟不禁有些緊張。

 

人魚卻彷彿顧左右而言他般的逕自開口：「你知道女巫為什麼想要收集聲音嗎？」

 

「為什麼？」

 

「因為她還愛著那個人，她繼續唱歌，是希望她的愛人哪一天回到了海岸，還能夠循著歌聲，再一次找到她。」

 

「但是，」人魚突地笑笑，「她現在知道了有好聽的聲音，不一定連唱歌都好聽。」

 

說完不等麥瑟答話，她一個翻身潛入深邃大海，從此再也沒有人聽聞過海邊傳來任何歌聲。

 

*

 

那之後。

 

「還玩得愉快嗎，麥瑟？」

 

正在村裡的某條小徑上走著，卻聽見銀鈴般的少女聲音從背後傳來，麥瑟回頭，看見愛麗絲的笑意正盈在自己眼前。

 

「難道這一切都是您安排好的？包含讓我用歌聲嚇跑人魚？」難得的，麥瑟沒有向對方打招呼而直接質問般的朝愛麗絲問話。他真心搞不懂這個女孩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嘻嘻，別這樣嘛，您讓她不再出來擾人，但您不是也得到了禮物嗎？」女孩微微笑道。

 

「禮物？」麥瑟疑惑，若說是指人魚——或者該說是女巫——沒有取走他的聲音的話，那應該算是一份極好的禮物了吧。

 

「對了，您是書寫人吧，請您務必盡職哦。」愛麗絲鞠了一躬算是道別，然後便走遠了。麥瑟望著她的背影，突然想到自己還沒將這幾天發生的事件記下。

 

*

 

案前，精靈執筆疾書，將所有的事情鉅細靡遺的記錄了下來。當他稍作停歇，將筆桿輕敲自己額角試圖憶起更多情節時，一個原本不屬於腦中的記憶卻憑空浮現。

沒有畫面，那是一段歌聲，縹縹緲緲，幽幽遠遠。雖然能想起旋律，但關於這首歌的一切卻都還是很模糊，只隱約記得這個聲音好像很熟悉，卻又想不起究竟是誰。

書寫人停了筆，迷失在這段渺遠歌聲中。

 

 

 

 

 

 

 

 

 

20150705 3329字

 

 

 

 

 

*短短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