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帶

2019-3《收穫》

唐穎短篇



以短篇,直面無法逃避的風險

——關於唐穎短篇《隔離帶》的對話

 唐穎vs王雪瑛

 

評論家

王雪瑛

王雪瑛:我讀過你的很多作品,熟悉你的小說氛圍,沿着語言的小徑,走進由你一筆筆虛構,又逼真得可以觸摸的空間,可以交談的人物,他們是上海的兒女,他們在時代風雲與個體命運之間的悲欣交集。你的最新短篇《隔離帶》,散發着陌生和新鮮的氣息,讓我從熟悉的小說氛圍中跳了出來……小說的背景依然是上海,小說的人物依然是上海的兒女,那麼這種陌生和新鮮來自哪裏?我尋思着,完成這短篇後,你有超越自我的興奮嗎?


作家

唐穎

唐穎:有一種獲得靈感的強烈感受。我對“靈感”一說一向有些置疑,說衝動好像更確切,每一部小說在提筆前,都是被一種衝動驅使。然而,這部短篇我最初的構思在寫作中發生了反轉,於是我想到了“靈感”一詞。


王雪瑛:這種反轉更讓你有意外的收穫?小說情節從“我”和小學同學禮平的交往中展開,她們成年後失去聯繫,直到禮平帶着孩子搬回上海,在校友會上相遇,纔開始如閨蜜般往來。離婚的事,禮平只告訴“我”,也只向“我”訴說她那看起來光滑實則坎坷的人生。她們之間的關係就像坐翹翹板,從童年到中年,從小說的開始到結尾,她們之間的俯視與仰視的變幻,親密與隔離的交織,小說的“目光”聚焦着她們之間糾纏複雜的關係。你的小說很關注同性閨蜜之間的關係,而這兩個人物又有着新鮮的特質,與以往不同……


唐穎:是的,反轉讓小說的伸展更加深邃,而給我帶來寫作上的快感。以往小說裏的閨蜜比較正面溫暖,有一種女性同盟的感覺。到了這部作品,鋒芒和溝壑也同樣出現在閨蜜之間,我需要表現現實中不容置疑的冷酷,每一種關係都有黑洞,包括閨蜜。

 

王雪瑛:是什麼引發了小說中呈現女性同盟關係的改變?俞自謙的塑造,是這個短篇中的亮點。她表面看來很陽光,梳着馬尾辮,GAP白襯衣配CK牛仔褲,笑靨動人,在社交場合如魚得水。她的出場是由禮平的男友華盛的帶入,她引起她倆的關注是緣於:她和華盛的關係是否有點太親密?出人意料的是,命運最急轉直下的是她,而且影響她命運的並不是華盛,而是誰?是怎樣的疼痛讓她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表象和她的內心之間有着闊大的黑洞而這黑洞又恰恰是小說的留白,讓讀者去想象,去回溯她以往在人前的表現:她亢奮的說笑聲更像是在武裝她無法釋懷的失去……


唐穎如果說有靈感閃現的話,就是在她身上,她幾乎改變了我的整篇小說的色調。也是她引發了女性同盟關係的改變。生活裏,不僅有性別的差異,還有疾病以及其他的“不同”帶來的差異,這些差異也許在悄悄侵蝕我們習以爲常的關係。


王雪瑛:對,她,影響着這個短篇的質地。“我”去醫院肝炎隔離區探訪男友,兩人之間三米左右的隔離帶,讓“我”深受刺激,衝破隔離的衝動,讓他們從情侶變成了夫妻,有形的隔離帶當然是消失了,但是無形的隔離帶在最親近的關係和婚姻生活中潛滋暗長,在“我”沒有防備中,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


唐穎:“隔離帶”這一場景給“我”帶來的刺激,讓她衝動地衝進婚姻。然而,“我”終究是在“隔離帶”的這一頭,永遠無法真正感同身受另一頭——曾被隔離的病人的內心,哪怕成了夫妻。

 

王雪瑛:“我”爲什麼會與丈夫離婚,是因爲週日去老房子看他的時候,看見了俞自謙嗎,還是婚後兩人之間一直存在的“隔離帶”,這是“我”在離婚後的追問,也是小說探究的問題。在小說的尾聲中,禮平告訴“我”,“他比你明白,和你的這個婚姻不合適,他知道你終究是想要一個正常家庭,想要一個孩子……聽到這樣的回答,“我”不是明白和釋懷,而是對前夫的內心更迷離不解,小說的留白延展了短篇的空間……


唐穎:“我”看起來有些無辜,莫名地從吵架變成分居,這分居顯然是丈夫有意爲之,直到撞見丈夫屋裏的女子,她當然會以爲丈夫有了外遇,好強的她便提出離婚,之後才又明白丈夫早就想離了。然而從頭到尾,從婚姻到結束,這個“我”從未試圖走進丈夫的內心,或者說,這一對夫妻在精神上是疏遠的。怎麼會到這一步?必須在打擊到來時,纔會喚醒沒有去“用心”生活的人嗎?

 

王雪瑛:不少人忙於應付日常瑣事,生活在無所用心的錯覺之中。比如“我”認爲他內向,爲人仔細,填補了她的粗枝大葉。其實她忽略了他們的生活節奏不再一致。


從禮平和華盛的關係中,小說呈現了現代人貌似親密穩定的關係,其實脆弱到無法打開對方的手機。手機,猶如隔離帶,似乎有限的隔離,維持着必要的空間,必要的距離,一旦打開手機,隔離的遮掩消失,親近的關係在真實中碎裂,挑戰着雙方承受的底線……看,還是不看,維持,還是結束?這是有關現代人親密關係的課題……


唐穎:是的,脆弱到無法去看對方的手機。或者說,再親密的關係,仍然有可能存在無法坦陳的祕密。生命的風險,不僅是天災人禍,還有謊言和背叛。

 

王雪瑛:小說以第一人稱展開敘事,“我”不僅僅是小說的敘事者,同時是小說的主人公,除了俞自謙,小說中命運發生重大變化的是“我”,小說聚焦於:“我”和禮平的關係,“我”和丈夫的關係,禮平和華盛的關係,而俞自謙與他人的關係,有着開闊的留白,小說從最親近的人物的關係中揭示出無法跨越的隔離帶,這是人性的真實,也是人生的蒼涼,是你對現代人外在表現與內心真實兩者間離的揭示?


唐穎:假如說過往的小說,人物常常是帶着充滿傷痕的前史登場。而在這部作品裏,角色們都還年輕,沒有歷史包袱,人生的始初光滑明亮。然而,所有生命裏需要經歷的風險,他們都無法逃脫。疾病和疾病留下的陰影,無法溝通的孤獨寂寞,親密關係的突然斷裂……從某種角度,年輕又順利的他們對痛苦的到來更沒有準備。

 

王雪瑛:對,人生中無法逃避的風險,留下了生命中的創傷與成長。小說創作的過程,也是作家審視和處理自己經驗的過程,認識人性和生命的過程。你,作爲一個成熟的作家,善於虛構的作家,如何看待作家自我和塑造的女性形象之間的關係?


唐穎當我開始轉向短篇時,我有一種我終於可以成熟到寫出有力量的短篇的感覺,也因此進入更加純粹的文學空間。我不用去考慮讀者的接受度,假如寫長篇要考慮可看性和讀者的感受。彷彿作者獲得了更大的自由,事實上,卻是不可承受之輕。短篇是很考驗作家的功力。就像鍼灸,針眼這麼小,卻要刺中穴位,引起全身的顫動。

 

王雪瑛:《隔離帶》以短小篇幅,向着人與人之間,心與心之間的隔離帶深入探測、有力掘進。人物關係的精要編織,情節推進的刪繁就簡,人物命運的重大轉折,你以簡潔的小說語言,演繹沉重的故事,以留白的空間,讓讀者思索和回味,呈現小說的力量,讓我想到了卡佛的小說《新手》,他對題材和經驗的處理能力真是舉重若輕


唐穎:舉重若輕,這正是我未來寫作的目標。卡佛、門羅還有村上,他們的短篇是我不倦閱讀的經典。技巧已經沒有意義,是文學的高級境界。

 

王雪瑛隔離帶,有着不同的形態,隱形的,有形的,它如沉默的暗礁,影響着命運的暗流湧動,又似移動的鏡子,看見人物的內心裂痕……小說的陌生和新鮮,《隔離帶》的魅力,離不開有限篇幅中的留白,短篇空間中,人物命運的重大轉折,讓讀者的思緒有更深的浸潤和回味。納博科夫在《小說講稿》中,說起優秀的讀者,我想,好小說塑造着優秀的讀者,優秀的讀者也期待着好小說。

 

唐穎短篇的留白如此迷人,留白後面的黑洞不忍直視,它可以帶來無盡的聯想……短篇讀者離作者的距離是最近的。

 


作家簡介

唐穎:上海出生,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會員,上海作協理事。以書寫都市題材小說聞名,被認爲是寫上海“寫得最準確的作家之一”。在《收穫》等重要文學刊物發表小說三十幾部。中篇小說《冬天我們跳舞》、《紅顏》、《那片陽光還在》、《麗人公寓》、《瞬間之旅》、《純色的沙拉》、《不屬於我的日子》、《無性伴侶》、《雙面夏娃》等多次轉載、並進入不同小說選本,屢次獲獎。出版長篇小說:《美國來的妻子》、《阿飛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東城晚宴》、《家餚》;出版中篇小說集子:《麗人公寓》、《無性伴侶》、《多情一代男》、《純色的沙拉》、《瞬間之旅――我的東南亞》、《紅顏――我的上海》、《冬天我們跳舞》。部分作品被改編搬上銀幕和舞臺。編劇並導演話劇《小世界》。


王雪瑛



作者簡介

王雪瑛: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中國作協會員、上海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第九屆全國文代會代表、上海報業集團高級編輯。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師從文藝評論家錢穀融先生,主要研究方向爲中國現當代文學。曾獲全國第六屆冰心散文獎。著有《千萬個美妙之聲——作家的個體創作與文學史的建構》《傾聽思想的花開》《訪問迷宮》《淑女的光芒》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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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3《收穫》                        

目錄

2019年第3期《收穫》

長篇小說

大地雙心/徐皓峯

 

長篇連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黃永玉

 

中篇小說

青黴素/尹學芸

十光城/舊海棠

 

短篇小說

隔離帶/唐穎

楊廣義/雙雪濤

天台上的父親/邵麗

紫霞湖/朱輝

 

致江東父老

在春天哭泣/李修文

 

山河入夢

血之源/熊育羣

 

明亮的星

從一封半到十四封/姜紅偉

昌耀致雷霆/昌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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