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心靈的傷口,關注 103個孩子的明天

當年,一個由103個孩子的父親所拍的芬必得廣告廣為傳播。之後,位於北京市通州區高樓金村的「光愛之家」不斷被媒體關注,志願者、公益機構、社會各界對他們的幫助也一直源源不斷。孩子們已不再為吃穿憂慮,但他們內心的那扇窗,卻仍然對外擋著一層厚厚的玻璃??

我們都是挨過凍的人

「我們都是挨過凍的人,曾經的乞討生活讓我受盡了這輩子最多的白眼。」石清華笑著對記者說。14年前的一個晚上,鄰居儲存的煙花爆竹突然爆炸,石清華一家三口被嚴重燒傷。他背著無法走路的妻子,領著病殘的兒子來到北京,但第一次手術便花光了家中的積蓄,一家人只能流落街頭。後來,他不得不上街乞討,為此經常遭到他人的謾罵和歧視。風餐露宿的流浪生活持續了幾個月,最後在中華慈善總會的幫助下,他的妻兒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

一天晚上,石清華在路上看見一個流浪孩子蜷在牆角不停哆嗦,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他停下了腳步。他把孩子帶回家裡,給孩子洗手洗腳時,孩子突然哭起來:「叔叔,你為什麼要管我?」這句話如針一般刺痛了石清華的心,他想起自己曾經和這個孩子一樣流落街頭的日子,「我當時就抱著孩子一起哭起來。」

從那之後,他開始把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帶回家。從7個到103個,起初,石青華只想著幫一個是一個,漸漸的,遠至西藏、近至京郊,東至安徽、西至青海,全國各地的流浪孩子被陸續送至「光愛之家」。

「光愛之家」的孩子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被媒體和社會所關注,來自外界的捐助一直源源不斷。記者每次來到光愛學校,都能看到有貨車在學校停著,衣服、水果、柴米油鹽、文具、圖書應有盡有,孩子們對這些物資援助也已習以為常。

剛開始收留流浪兒的時候,石清華只想給他們提供一個能避風雨又能吃飽穿暖的港灣,當物質逐漸豐富起來的時候,他開始意識到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

亟待解決的心理問題

在這裡,你會經常看到用手捶打玻璃窗直到流血的孩子,而吃洗衣粉、絕食是很多孩子慣用的「嚇人」方式,被老師批評嚴重了直接撞牆的事情更是時常發生??

激憤、暴力、沉默、自卑時常充斥他們幼小的心靈,那些苦難的過去總像揮散不去的陰影讓他們毫無安全感,孩子們覺得會隨時失去「樂園」,失去一切。和7年前的物質危機相比,孩子們的心理問題如今成了最大的難題。

2009年,由北京凝愛兒童教育諮詢中心的余偉、韓梅、史英等心理專家組成的團隊,開始關注這群孩子的心理成長。她們主要通過團體治療、小組討論、分享合作等課程形式,以看電影、做遊戲、閱讀、聽音樂、繪畫、沙盤治療及角色扮演等多種方式去逐步了解孩子們的心理狀況。對於問題較大的孩子,還開設專門的小組課程,針對性地做心理治療。

余老師遇到過一個叫楊羽的小孩,他說自己長大後的願望就是把父親殺了。起初余老師聽到孩子這樣的想法很驚訝,但慢慢接觸中,她發現遭受過家庭暴力和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普遍都對社會充滿仇視和憎恨,他們大多把自己不好的處境歸咎於他人和社會,在親情面前,普遍都很冷漠。

本刊記者在連續的調查採訪中也發現,那些極端和易激憤的孩子大多有遭受家庭暴力或被父母拋棄的經歷。另外,一些流浪女孩遭受性侵犯也成為普遍的問題。而這些問題一旦引導不當,心靈的陰影將會伴隨他們終身。

家庭暴力下的危機

張成所在的四年級一班,是全校聞名的班級,每一個孩子都個性十足,而張成又是班裡乃至學校最讓老師頭疼的人物。

他不愛學習、上課搗亂、愛說髒話、欺負小同學、偷東西??你所能想像的一個13歲小孩可能幹的壞事,他幾乎都幹了,但這一切「惡習」還要歸結到他所成長的環境。出生在四川一個偏遠農村的張成,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而父親賭博成癮,對張成不聞不問。

等長大些,他經常被大男孩教唆去偷竊。一次,張成在鎮上偷東西,被警察抓回家後,父親二話不說對張成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直到隔壁鄰居聽到張成的哭喊,來了好幾個人才把父親拉開。可下次,張成依舊照偷不誤。有一次,民警把張成送回家裡,父親用皮鞭「教訓」完張成,索性用鐵鏈把他捆起來。等到第二天,父親才發現鐵鏈已經斷了,而鐵鏈上沾滿了鮮血。

凝愛中心的韓老師認為,張成在被父親暴打之後還繼續偷竊,他的心實際是痛的,只有當父親的巴掌打在身上的那一刻,他才會感覺到原來專註賭博的父親,事實上和自己有關聯,他覺得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得到父親的關注。「我跟這個世界是通過皮鞭抽在身上的痛苦而連接起來的,藉此,我才能感受到我的存在。」韓老師說,這也是大多數受虐者的心理。

由於張成長期在外遊手好閒,導致他經常進派出所,後來通過當地政府聯繫,他來到「光愛之家」。一到這兒,張成就成了「頭號」人物。課堂上,他經常搗亂,大聲說話,被老師批評嚴重了,就直接躺在地上睡覺。一次,剛上課不到10分鐘,張成就開始大聲說話,沒過一會兒,他又報告老師去廁所,可一出去,整個上午都沒回。校長找到他,他卻振振有詞:「我去打掃廁所了。」校長到廁所一看,確實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校長很無奈:「他寧願掃廁所,也不願意上課!」

張成剛來時,學校丟東西很正常,他還命令其他小孩去偷。有一次,半夜了,張成命令幾個小孩子去校外的地鐵口撿煙頭,每人必須撿20根。結果有一個小男孩只撿到5根,張成對小男孩狠狠打罵一番。當石校長批評他時,他卻不服氣:「以前,我後背經常被父親用鐵棍打得出血,我就想彌補以前的委屈!」

韓老師認為張成這種報復心理,實際是在心理上認同施暴的父親,進而模仿父親的行為。「只有當他對弱小者施暴時,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強大,彷彿自己成為當年那個暴打自己的父親,能讓自己瞬間忘掉早年被打的痛苦。」

一次,石校長帶孩子們出去參加活動。走在路上,張成看到一個被人扔掉的麵包,順勢就撿起來放進嘴裡,全然不顧他人的目光。石校長事後教導,他卻辯解:「扔了沒人要,我吃了又怎樣!」而隨地大小便、垃圾堆的東西拿起就吃,對張成來說更是常事。

在不缺吃的情況下,張成仍肆無忌憚地這樣做,余偉老師說這只是張成的一種無意識行為。他內心真實的聲音是:「你們既然接納我,就要接納我過去的行為,我知道那是不好的,但你們愛我就要愛我的一切。」余老師認為張成其實是用這種方式來驗證—當自己吐口水、不洗澡、打架罵人的時候,是否還能被接納。

對於張成所有的不文明行為,專家們建議選擇忽略是最好的做法,「因為自尊的建立不是教育出來的,是在給他足夠關愛的基礎上,讓他慢慢感知,自然長出來的。」

時間久了,張成自己也感覺到:老師和同學對自己是友善的,不管犯再大錯誤,校長和老師都沒責罰自己。得到他人的關愛後,張成內心的堅冰也逐漸開始融化。有一次,張成生病,石校長不僅帶他去看醫生,還給他端水拿葯買水果。他人點滴的關心,都讓張成倍感溫暖。

學校過年舉辦聯歡會,張成上去唱歌時,台下一個學生給他獻了一束花,他當時就哽咽得唱不出聲,捧著鮮花蹲在舞台上哭起來。在那之前,全校師生都沒想到一個從不臉紅的人竟也會被感動。這學期,在心理專家的建議下,學校特意給張成安排了紀律部部長的職責,得到信任後,他像變了一個人,曾經拖拉的他,現在總是第一個進教室。

張成如今的變化,余老師說主要因為當他感覺自己被他人喜歡和接納時,就會按照他人讚許和喜歡的方式去做,他這樣做也說明內心對愛和被接納的渴望。

校園裡,像張成一樣曾經遭受家庭暴力的孩子占多數。余老師認為進行正確引導的根本就是給予他們一個相對穩定的生活環境,有固定的住所和關心他們的人,能被接納和肯定。讓他們建立信任感,並能感覺到,不管自己做什麼,得到的愛是不變的,是值得被愛的。

兒童性侵犯:揮之不去的陰影

被性侵犯是一個可怕的事實,而一旦引導不當,受害者的未來會面對更大的危機。通過孩子們的繪畫作品,心理專家們分析後發現有幾個女孩曾有過被性侵犯的經歷。而遭受性侵犯的女孩,首先自我評價較低,自責感強烈,她們普遍認為是自身原因導致被性侵犯,有羞恥感和無價值感。記者在採訪時發現,這些女孩,大多不會承認被性侵犯過,她們普遍選擇逃避。

其中,有一個叫孟思潔的女孩,不僅長相出眾、成績優秀,跳舞也很棒,她也一直被當做這群孩子中希望的象徵。但幾位專家與思潔長時間接觸後,對她的心理狀況很是擔心。

思潔出生在安徽一個偏遠農村,5歲時,被母親拋棄,她和體弱多病的父親生活在一起,但缺乏勞動能力的父親連自身溫飽都成問題。迫於生存,思潔後來流落街頭,當地鎮政府發現後,把她送到了石校長這裡。「對男人有強烈的痛恨和反感」是思潔剛來學校時給所有老師留下的印象,因為在她心中,「男人很壞」。

這種戒備心理,還要歸結到思潔曾經所受的傷害。8歲的思潔在流浪時,經常受到一些大男孩的騷擾。有一次乞討,突然來了一幫男孩,對她拳打腳踢,說是搶佔了他們的地盤。思潔嚇得不敢吱聲,被男孩們欺辱後,只能偷偷躲在牆角哭??

正是長時間成長在沒有保護的環境中,讓她對外界產生了不信任感。韓老師說,女孩有這樣的經歷若沒有得到修復,會對她將來的人生出現兩種影響:一種是迴避、排斥男人及情感生活;另一種是她會無意識地再去尋求被男性「欺負」的經歷。

一位男老師說:「思潔從起初對男老師的排斥,到慢慢尋求男老師的關注,比同齡女孩都要明顯。」思潔經常一下課跑到辦公室,直接坐在男老師的腿上撒嬌。

余老師解釋,思潔起初對新的環境不信任,會本能地自我保護,當她發現他人對自己友善並真正愛自己時,就會慢慢用撒嬌及過度成熟的行為來獲取他人的關注,她這些行為的背後其實是對自我不接納。

在穿著打扮上,思潔比同齡女孩都要在意和成熟,她經常梳20多根辮子,一天換4套衣服。余老師通過課後觀察思潔的言行舉止,越加強烈感覺到思潔的成人化。她說,思潔現在的自信和無所畏懼,只是在鏡子中看到一個虛幻的優秀的自己,實際她的內心毫無力量。「因為當她做的很多事情是超越她本身年齡、經歷及承受能力時,就已經是問題了;她做這些事的動機是為了得到他人的關注和愛,而非對自我的認同感和價值感。」

有一次,思潔高燒40℃,她擔心自己在最脆弱時被人傷害,出於保護,她把自己反鎖在寢室里。後來其他同學跑去告訴校長,石校長到了宿舍門口,怎麼喊思潔就是不開門。緊急之下,石校長砸開窗戶玻璃爬進去,只見思潔燒得滿臉通紅,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石校長立馬把思潔送到醫院,連續幾天,都對她關愛有加。第二天,石校長給思潔倒水時,她突然哭起來:「校長,您真好,以前我病了,從沒人關心過,還被人傷害??」

韓老師認為對思潔加以正確引導的一個方面,就是持續在她面前樹立一個正向的異性形象,用這個新的男性形象替換她記憶里那箇舊有形象。為了卸下她思想上的包袱,校長和老師除了在生活和學習上多關心她,還鼓勵她做喜歡的事。

有段時間,石校長發現思潔經常躲在舞蹈教室門外看其他同學跳舞,就讓同學邀請思潔一起跳。在學校聯歡會上,還給她展示自我的機會,這讓她逐漸找到了樂趣,也變得自信起來。

思潔在獲得他人的認可後變得優秀起來,余老師認為這對她曾經的心理創傷有治療作用。但隨著思潔對環境越來越熟悉,老師需要慢慢降低對她的認可和表揚,讓她感覺到即使自己不這樣做,依然能得到他人的愛。

韓老師也擔心,思潔曾有過被男性欺負的經歷,面對學校現在給予她的過度肯定,如果沒有正確引導,就會出現大人常說的「變壞」,導致她傾向於用女性的優勢去交換想得到的東西。

韓老師覺得要想讓思潔真正自信起來,還是要讓她面對和接納過去。最根本的是讓她建立自我認同感,讓她感知到,無論發生什麼,他人對自己都是接納的,讓她明白所經歷的事情不是自己的錯。

校園裡,像思潔和張成這樣的孩子還有很多,面對這群孩子,單一的物質援助已不是主要問題,很多孩子在被問到人生理想的時候,大腦幾乎一片空白。史英老師說,這裡14歲孩子的心理年齡只相當於一個正常六七歲的孩子。對於接下來的人生,大多數孩子從來不敢有奢望。

由於學校偏僻、條件艱苦,很多代課老師都堅持不了多久,便很快離開。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代課老師說:「半學期,學校來迴流動10多個老師的情況很正常。」在關注學校的兩年時間裡,心理專家發現有個別代課老師把學校當避難所,很難真正為孩子的未來著想,更談不上以積極的心態面對孩子。而這些孩子一旦對老師產生了信任,就會把老師當父母看,如果老師突然離開,對他們而言又是一次巨大的傷害,剛剛建立的信任感立馬又消失。正是這樣一個循環的不穩定環境,導致孩子們的安全感很缺失。能有一些穩定的老師和志願者給予孩子們真愛,長期引導和教育孩子,就顯得極其重要。

而像「光愛之家」一樣的民間機構還有很多,對孩子們而言,那些曾經苦難的過去,像惡魔一樣揮之不去,而這些傷害,也遠不是物質所能填補。面對學校資源和社會力量有限的現實問題,韓老師說,對於這些普遍缺乏愛的孩子,只有無條件地、持續不斷地給予真愛,他們才會逐漸健康成長起來。

為此,余老師也呼籲更多的社會人士,在關注孩子們物質生活的同時,更應該關注他們的內心世界。同時,也希望有更多的心理專家能幫助孩子們走出心理困境。而為人父母者,也一定要給孩子提供一個安全、穩定,充滿愛的成長環境,不要讓他們的童年成為噩夢的開始。(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成、孟思潔及部分老師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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