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还记得他被同事叫回地铁局,在电脑萤幕上看见谈无欲的第一印象。当时他已经下班了,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机却偏偏响了起来。一看,那打电话给他的同事,正是他指导的新进同仁,这下还不得不接……

他听见同事的口气有些紧张,说著有人在地铁上已坐了好几个小时,神情抑郁,怕是有些自杀的倾向,又不好意思麻烦其他长官,担心被骂,于是向苍求救。苍挂了电话后即刻赶回去,在列车监视器上看见了谈无欲,很难形容那样一个人,神情有时似是望著窗外景色、有时发呆,并不像特别会发怒的类型,但周身充斥著一种低落,无论如何都难以开心的样子。分明很年轻,神态与气质却意外的沉静,无一般求学孩子的那种还未被社会环境染著的生鲜活泼。

 

苍上了地铁,坐在谈无欲对面时,又悄悄地打量了几眼。青年依旧专心地望著窗外,没有发现苍的到来。苍注意到这名青年双眼狭长,黑白分明,眼皮一单一双,眼尾深邃立体的。眼中的景色,与其说是同事口中的抑郁,更不如说是一种飘忽不定与对于社会的鄙视还有悲伤,似乎背负著什么,又好像没办法从这人生中展翅高飞。他不禁起了一些悲悯,还有,好奇。

 

这样一个年轻人,背后会有著什么样的故事?

 

苍试著一边尽自己的职责义务,一边观察著年轻人的表情。他听见青年说,只是还不想回家,不禁苦涩地笑了一笑。

 

曾经,他自己也不想回家的……

 

他生长在一个大家庭,家中有六个兄弟姐妹,生活对他来说充斥著责任,在他出社会工作之前,从学校的选择、科系,以及工读、在家时间,无一不是为了家人考量。从小带著弟弟妹妹上学,牵著大的、哄著小的,督促他们做功课,当弟弟妹妹想要买什么多余的物品,总是苍去想办法凑钱。他知道父母为了养活这一家子几乎已经忙于生计,根本没时间再供给他们多余的东西,因此满足弟弟妹妹们的需求变成他的责任。所幸大弟翠山行与他年纪相差不至于太大,总算在生活之中还有一些协助。

他并非不喜欢自己的家人,相反地他与弟弟妹妹们其实感情亲密,处得相当融洽,只是常常在夜深之时,他抓不住自己的时间。这使得他在稳重的外表下潜藏了一颗叛逆的心。

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会在夜深人静、全家人都熟睡之后,悄悄地起床从家中出走,在月光下走了一、两个小时,漫无目的地走,而后才又悄悄返家。

 

他所做的这份工作也非出于兴趣,只是因为这样的工作收入不低且稳定,能够在让他寄钱回家之余,还能在离公司近的地方租间小屋。他初搬离家的时候,感到自己几乎是逃离出去的,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回家,只是按时将钱汇入家人的户头,在那一段时间他真正感受到了自由的空间,虽然不广泛,但已经满足,他开始学古琴、买台电脑玩游戏、与朋友聚会,将自己的人生过得充实,也填补之前几乎没有社交的生活。他一直逃避著回家,只是因为一想到家,便想到他曾经满满的责任,如今,他好似终于被放出笼中的鸟,有了展翅的快意。

直到某日翠山行打电话给他求他回家时,苍才感到,他将自己的逃离转嫁在了翠山行的身上。

 

他实在不应该这样的。翠山行其实也还年轻,也会想要拥有他所想的快意自由,他又怎么能让翠山行背负这些。

最终他还是取舍了,平常的上班日,他住在他的租屋处;假日他便回家帮忙,减轻翠山行的负担。

 

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束缚他太久,毕竟翠山行也快要毕业,而赤云染入了大学,已开始打工,当这两人渐渐独立时,未来会有很大的改善。

生活虽然无法尽如人意,但永远会给你改善的机会。

 

于是他不知为什么,为眼前这跟他有著类似孤寂的人起了好感,而后说出了自己也讶异的那句话,「我是真的很希望能帮上忙。」

 

大概是投射作用。但他想,若真的能帮助一个孤寂的灵魂走出,也是他的满足。

 

 

后来当他知道这名青年叫谈无欲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接到谈无欲的来电。

 

他没想过当时的青年会打电话给他,也从来只觉得半年前的事就是人与人错身而过的一种缘分而已,以致于电话那头谈无欲报出自己身份时,他想了几十秒,才从记忆中寻找到那曾经的身影。

 

他应该与谈无欲有奇妙的缘分,毕竟他的工作是排班制的,而谈无欲打给他的时,正好又是他下班以后。他匆匆套了外出衣,数了数钱包中的钱,便搭了地铁往谈无欲所说的动物医院而去。

 

眼前的谈无欲与他记忆中那个孤寂而落寞的青年有些不同。虽然气质一样过于安静沉默,却莫名的较半年前多了一种清灵自在的模样,顾盼之间,是一种应对上的理性与平衡。或许这半年来,眼前青年对社会的适应进步许多。苍心里想,年轻人真是不可小觑,果然时时都在变化。

 

他看见青年守著一只黑色的兔子,见了他,神色有些尴尬羞赧,却还是大方地与他招呼,说明了自己的窘况。并且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没有办手机,能否借留苍的。

 

苍说没关系,救一条生命是好事,他只贡献这一点心力没什么。与医生问了详情,并且支付医药费,一并在诊所记录上留了他的名字与电话。

 

医生说,过两天再通知他们,于是他与谈无欲一同步出诊所。

 

那时天色已暗。他问谈无欲说,吃过饭了吗?谈无欲摇摇头。

请你吃饭?他又问。

 

这次谈无欲答,应该是我请你吃饭才是。语毕似乎想起自己的阮囊羞涩,接了一句,等我回宿舍拿钱后。

 

苍失笑,莫名地对于眼前的青年更有好感。他说我同你一道回宿舍吧,随便看看你家附近有什么便请我好了。但今天这事不必客气,我自己很喜欢小动物,能够尽点力量我也高兴;并且,能够认识是缘分,我们就当作交朋友吧。与朋友聚餐吃饭,总是乐事。

 

后来那一晚,谈无欲带他去吃了学校附近的一间小日式餐馆。他很惊讶谈无欲虽然寡言,但其实擅于谈话,他只是随意地说著自己的工作内容与询问谈无欲学校生活,谈无欲却能与他聊一些关于地铁、火车等相关话题,以及自己从书本与网路上的见闻,让苍感到眼前的青年其实对于知识猎取广泛,能念第一学府并非只是死读书而已。谈无欲在讲到自己所学,以及对于设计的概念与想法时,苍看见那种认真而自信的神情,还有青年人跃跃一试的冲劲。

 

他想,他是真的喜欢眼前的对象。

 

有一种人,认识以后能轻易地成为朋友。谈无欲便是这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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