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你還記得牛根生嗎?屈指一算,他淡出公共視野,淡出中國企業家的圈子,已經有好幾年了。如今,當我們再一次思考人性的偽善屬性,很自然就想到了他。但他不是惟一的偽善之人,事實上每個人都是,區別在於,他被發現了,而你我卻還在暗自竊喜。]


常態下,一個人做事情,如果先後遇到人際關係糾紛、制度糾紛和道德糾紛,這個人差不多就要成為失敗的標本了。我們熟悉的牛根生,就是這樣的實驗室標本。

多年前,當我第一次聽到牛根生捐出個人全部股份的消息,我會心的笑了一下,多年的意識形態教育終於在牛根生的身上開花結果,豪氣衝天的老牛用他的財富、權利和企業的組織結構放出一場醒目的焰火。

按照老牛的決定,他的全部股權將用於成立"老牛基金會",主要用於褒獎對蒙牛集團作出突出貢獻的人士或機構,在集團員工遭遇不幸或生活窘困時,也可向基金會申請幫助。按照牛根生的計劃,在他百年之後,家人不能繼承「老牛基金會」,妻子與兒女只可領取不低於北京、上海、廣州三地平均工資的月生活費。

有意思的是,儘管也許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隱情,但蒙牛的牛根生和伊利的鄭俊懷,這對曾經同事多年,又打過多年「擂台」的歡喜冤家,在財富面前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鄭俊懷似乎要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拿來,而牛根生則把本來屬於自己的財富拿了出去。

這真是一個極有意思的行為,有意思得就象一次精心策劃的行為藝術。只是這驚世的行為,外人似乎無法理解,在某種意義上,老牛似乎是把企業的制度當成了道具。道理很簡單,放眼所有現代企業制度,似乎捐贈企業股權的絕無僅有,只是捐贈企業利潤者多。這麼說來,中國的牛根生算是開闢了一種新現象:道德意義和個人意義明顯大過了企業的制度意義。

但有人說,正是出於對財富安全和企業長久等諸因素的考慮,牛根生做出了「共產」的安排。

自從宣布裸捐後,牛根生位於呼和浩特市那棟1000多平方米的豪華別墅迎來了數批來自全國的記者,人們試圖找到答案:別墅的主人為什麼要做出這種「前無古人」的舉動。

(牛根生留在公共視野里最後的印象,是慈善家。)

也許正應驗了那句老話,樹大招風。竟然有呼和浩特的計程車司機語氣非常肯定地說:「牛根生到了癌症晚期。」北京似乎也在流傳這樣的消息,有人甚至把牛根生得癌症的傳言和老牛基金會聯繫起來,揣測他捐贈是為了安排自己的「身後事」。

如果讀讀牛根生的成長史,就可以知道這些傳言不真實。苦孩子牛根生小時候因為家裡窮被賣到了一戶牛姓人家,這位「億萬富翁」對自己生活的要求很低。對於財富,他這樣說:「我既做過窮人,也當過六個月的紙上富翁,我感覺還不如回到窮人。這兩天我發現老婆孩子都比以前快樂,同學交往也真實了,朋友之間跟他們交往也真實了。以前老感覺和別人的交往都是虛假的。家庭成員再也不用承擔紙上富翁的壓力了,如果有人綁架,知道現在我沒有錢,也就沒有綁架的價值了。」

牛根生坦言無錢一身輕的快樂。 但散財不僅僅是為此,老牛基金會其實寄託著牛根生更大的夢想。他說自己的捐贈是一種「共產主義」,「共產是我的理想,跟大家分享成績、成果和收益的時候是最快樂的。這樣可以讓企業活得更長,一百年後大家還能想起我老牛,我希望蒙牛能活得長一些,以後我兒子的孫子,人家會說這是蒙牛創始人的第幾代,要是趕上有一個混蛋兒子,他把錢花完了,輪不到孫子就沒有了,這就沒什麼價值了」。

這情形讓人想起180多年前的一個英國人羅伯特·歐文,他當時的身份和牛根生一樣,是一家2000多人的大紗廠的股東兼總經理。歐文企圖發現一種方法,既有利於工人又有利於企業主,他採取了縮短工時、提高工資、改善住宿條件等辦法,果然有效,工人的福利改善了,股東也獲得了更高的回報。當然,歐文的理想並不在一個企業身上,他夢想著建立一種新的社會制度。1825年,歐文在美國印第安納州新哈姆尼買下三萬英畝土地,建設起"共產主義公社"。接著他又在紐約州、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納州其他地方,建立了十八個公社。但三年後,羅伯特·歐文的共產理想徹底破滅了。

和歐文一樣的是,牛根生也為員工修建了漂亮的小區,員工的待遇和股東的回報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和歐文不一樣的是,牛根生共產的目的並不是想改造一個社會,只是希望建立一種屬於個人和企業的道德價值,一種能夠對市場營銷有所引導的品德標杆,或者說,牛根生可能希望藉助他的道德的力量,來為自己的人生安全設立一個永恆的避風港。

可是在2008年,一場毒奶粉事件卻讓牛根生和他的蒙牛風雨飄搖,讓他多年的道德馴化作鳥獸散。事件暴發之後,按照他多年的道德姿態,牛根生當然是痛斥嬰幼兒奶粉教訓,算是對自己的消費者作了一個懺悔的姿態,不料越幾日,蒙牛鋪天蓋地的液態奶也出了問題。我們能想像那個時候的牛根生再也找不到言說的理由了,他惟一的辦法是閉嘴,是躲在一個誰也找不到他的地方,任由漫天的咒罵撲面而來,任由他的牛奶市場一瀉千里。即使是非常重要的蒙牛業績說明會,牛根生也沒有出場。毒奶風暴直接刮到資本市場,停牌一周的蒙牛,9月23日復牌,開盤暴跌61%。昔日信心滿懷的牛根生真的到了他人生最艱難的時刻。

事實上,牛根生的艱難生活始終與他為伴。記得當年,牛根生從伊利副總的職位上被掃地出門,多年的摸爬滾打化為烏有,我想他是遇到了中國人司空見慣的人際糾紛危機。那個時候,牛根生可以指責鄭俊懷的背信棄義,指責國有企業人浮於事的種種弊端,當然可以選擇自己從頭開始,從人際關係的糾紛中站起來。從這個角度看,蒙牛在短短几年之內便鹹魚翻身,爆得大名大利,幾乎就是牛根生一個人發憤圖強的故事。

後來的事實證明,牛根生的很多企業理念,都來自於他對道德的理解。當他越過這一點,他必然會遇到更加重要的企業制度命題。是的,那個時候的牛根生非常固執地越過現代企業制度,越過企業的自然人產權制度,豪邁地抵達了他的道德理想國。我們看到,當牛根生把自己的產權意義稀釋之後,他必須藉助於道德宣講。人們在媒體上看到的牛根生,看上去總是一副高邁的道德課講師形象,似乎他只屬於國家,屬於人民,轉眼之間,他成了國家的牛奶形象代言人,成了日日夜夜眷念人民身體健康的天使。

這顯然是牛根生有意為之的人生歸宿,他希望自己是一種美好道德的化身,他認為他的力量來源於此。可是直到現在,人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一個那麼迷戀道德,口口聲聲以人民的身體健康為使命的企業家,怎麼會在他的產品里添加一種對人體只有害處的工業原料。可以這麼說,河北的三鹿出事之後,人們並沒有完全絕望,畢竟三鹿的公共形象和道德形象相對弱勢,只有當牛根生和他的蒙牛也卷進三聚氰胺之後,人們才完全陷入絕望的悲傷之中。由於多年的道德宣講,消費者幾乎把牛根生當成了一名道德的完人,以為牛根生會有所擔當。但是人們看到,牛根生沒有這麼做。即使三鹿醜聞暴發,牛根生還是坐懷不亂;即使國家質檢總局查出了蒙牛的嬰幼兒奶粉同樣有問題,他也只是蜻蜓點水地說要在蒙牛查清事故責任人並嚴懲;即使蒙牛的液態奶被爆有毒,牛根生的選擇也只是迴避和藏匿,他始終沒有站出來道歉,沒有站出來懺悔;即使國家質檢總局局長李長江辭職了,牛根生還在穩坐江山,一夜之間,他成了蒙牛股價崩潰的三聚氰胺,他的行為加速推動了蒙牛被消費市場和資本市場雙重遺棄的進程。

(三聚氰胺事件爆發之後,人們通過漫畫的形式表達對牛根生的憤怒)

關於牛根生,其實人們已經無話可說。我們可以說牛根生沒有敗給人際關係,沒有敗給制度設計,但他實實在在敗給了他一向引以為傲的道德建設。當我們對他的觀察越過人性、越過制度,最終不得不指向道德的時候,我的內心所有的思考,只剩下連綿的唏噓。一個口口聲聲呼喊道德的人,他的道德底線究竟在哪裡?

我想起耶和華帶著人們走出埃及的時候說過的話,「不可做假見證陷害人」,這至高的教訓歷歷在目,可是我們卻聽不見;我還想起上一次耶穌來臨的時候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義人,所有人都有罪,可是我們不相信這樣的教訓,太多的人當自己是完人,太多的人把自己漸漸打造成了美好道德的化身。口口聲聲教訓別人,惟獨忘記了教訓自己。

當我們忽略了最高的敬畏,人的道德課就是一次偽善,這是幽暗的人性駕輕就熟的地方。一個不懂得怕的人,註定也不會懂得愛。人人必有一死,死後必有審判。當我們有一天去到神的身邊,我們如何言說曾經的毒奶粉事件,如何面對那些嗷嗷待哺的嬰兒,他們張開的小嘴,期待的是營養,我們卻給他們毒品。

這是怎樣的一堂道德課,我相信我們此生最大的遺憾,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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