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伯倫說過:「一個人有兩個我,一個在黑暗中醒著,一個在光明中睡著。」

這句話,可能是我在讀完《追風箏的人》之後最深刻的感受。幾乎每個人都有光明偉正的一面,將之曝之於眾;也有陰暗可怖的一面,深埋陰影之中。《追風箏的人》的故事線,就是阿米爾一步步將內心的陰暗面翻出來,置於陽光下,得到救贖的歷程。

故事的前半部分發生於阿富汗,是阿米爾和哈桑坐在山坡上看書讀故事,是阿米爾慫恿神射手哈桑拿彈弓射鄰居家的狗,是阿米爾一次次折戟割風箏大賽哈桑卻總能追到掉落的風箏為兩人帶來快樂。他們是喝同一個母乳長大的孩子,他們用北方話講,是「發小」,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是有血緣關係的兄弟。然而這並不重要,阿米爾的父親從小就告訴他,要把哈桑當作家人。可是不論是人之初性本惡也好,周圍環境的風言風語也好,種族也好宗教派別也好,阿米爾始終把哈桑看作一個拿不出門的朋友,他跟客人玩的時候不會喊上哈桑,只會在沒人時才理睬哈桑。即便是這樣,即便阿米爾會時不時地考驗哈桑的忠誠,哈桑仍舊包容著阿米爾,相信阿米爾的正直。

直到1975年冬天,哈桑最後一次笑起來的冬天,阿米爾目睹哈桑為了自己被性侵,懦弱的自己甚至連袖手旁觀都做不到,只能逃走。在那之前,可能阿米爾內心的陰暗面只是嫉妒哈桑和父親的相似、渴望父親的認同、習俗下養成的階級意識,然而從那一刻起,阿米爾內心的陰影開始一步步加重。哈桑就像一束光,他能為了一個風箏、一個幫助阿米爾贏得父親尊重的信物而忍辱負重;他能為了阿米爾的自尊,將那個祕密藏之於心,期望阿米爾能慢慢癒合心裡的傷疤,兩人重歸於好;他也能為了阿米爾,不是為了阿米爾的什麼,就是單純地為了阿米爾這個人,即使不理解為什麼自己的發小要將自己逼出家門,仍帶著不捨黯然離開。可是,這束光的所作所為,將阿米爾的內心映得更黑了。他開始失眠,聽到哈桑這兩個字就如鯁在喉難以呼吸。然後戰爭到來了,他逃了,逃離了阿富汗,他和最愛自己的兄弟再也沒見過。

我們沒法強求年幼的阿米爾能妥善處理心中的那份愧疚。他嘗試了,他試著疏遠哈桑,他覺得自己不配接受哈桑對他的好,想讓哈桑也來疏遠自己。但哈桑做不到,每天早上,哈桑還是會為他備好早餐,熨好衣服。他想激起哈桑的怒火,以男人的方式來打一架。但哈桑做不到,就像哈桑願意為了阿米爾喫泥巴一樣,哈桑默默的接受了自己所不能理解的阿米爾的怒火。最後,阿米爾還是選擇了最懦弱的方式,最令他父親不齒的方式,嫁禍哈桑。

1975年的冬天,過得格外漫長。

故事的後半部分來到了美國。在美國,我們見到了阿米爾的逐漸成人,爸爸的逐漸衰老。我想是因為爸爸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哈桑了,也開始慢慢接納一點都不像自己的阿米爾了。阿米爾開始感到爸爸給自己買車作為上學禮物的喜悅,給自己提親作為對自己的肯定。爸爸去世後,他感到自己開始變得孤身一人,爸爸生前說的有血緣的一家人到現在已經只剩他一個,直到拉辛汗一通電話,將他帶回了巴基斯坦,帶回了阿富汗,帶回了喀布爾,讓他知道,爸爸的血還在別的人身上流淌著。

聽完拉辛汗說的,接觸了這個故事幾小時的我是震驚的,而我想,生活在這個故事中的阿米爾應該會是崩潰的。在我的印象中,阿米爾的爸爸是最光正偉岸的一個角色。如果說哈桑只是對人友善、心地善良的話,爸爸的善良就遍佈了阿富汗各地。

「幫我在泰曼尼蓋了房子」

「保佑他」「他與我一面之緣,幫我找到工作」「他就像我的兄弟」

他不拘於伊斯蘭的教條,不信真主只信自己,他建恤孤院收留無家可歸的兒童,他在逃亡途中為即將失去貞潔的婦女挺身而出毫不畏死。任何一件事單獨拿出來看都足夠讓人欽佩。然後就是這樣的父親,也有自己的陰暗面,「爸爸的眼裡只有黑和白」。他睡了自己僕人的妻子。

爸爸對於罪行的定義,「罪行只有一種,那就是盜竊,其他罪行都是盜竊的變種。當你殺害一個人,你偷走一條性命,你偷走他妻子身為人婦的權利,拖走他子女的父親。當你說謊,你偷走別人知道真相的權利。當你詐騙,你偷走公平的權利」,來源於竊賊偷走了爸爸父親的性命。然後他真正對於這種罪行感同身受,來源於他偷走了僕人阿里的妻子,他的陰暗面潛伏了十個月,又慫恿他偷走了阿里知道真相的權利,偷走了哈桑的身份認知。地雷帶走阿里的那一天,阿里仍不知道自己效忠的老爺欺騙過自己;子彈穿過哈桑後腦的那一刻,哈桑仍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還有一個兄弟。

我想,爸爸在犯了這兩起偷竊罪之後,也像阿米爾一樣輾轉反側過,寢食難安過。他沒有勇氣將真相告知與眾,只能偷偷傾訴給拉辛汗,只能給阿里兄弟般的愛,給哈桑另一種父愛,給需要幫助的人仁愛。我開始知道我對爸爸的印象是不全面的——他不是前半本書中白璧無瑕的樣子,是他在犯錯後一步步贖罪的樣子讓他的身影變得更加偉岸。光明中的他醒著,黑暗中的他在消逝著。

或許阿米爾也想到了我寫的這些,或許是爸爸對於一家人的囑咐始終留在他心中,更或許是阿米爾想擺脫這些年的心魔,向哈桑道歉,為自己贖罪。他決定回到喀布爾,救出哈桑的血脈,自己的侄子。

救援之路,只是救贖之路,重新成為好人的路的一小部分。這一路,通過和法裏德的接觸,和巴基斯坦人的接觸,阿米爾不再考慮什麼年少時介懷的階級意識,國破了,家亡了,沒有什麼窮人富人,他們在外人眼裡都是有些過火甚至瘋了的阿富汗人。直面阿塞夫,阿米爾把那小時候因懦弱而被哈桑承擔的拳頭捱了過來,陰差陽錯,哈桑做手術治好的兔脣變成了阿米爾人中留的疤。差點失去索拉博的性命,徹底失去索拉博的信任,讓阿米爾也感受到了哈桑曾經感受過的那種冷漠。阿米爾內心每一處陰暗,都在這條救援之路中得到了回應,或者說是報應。

接索拉博到美國生活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當妻子索拉雅都已經對打動索拉博失去信心時,當鄰裏都已經習慣了這個冷漠而又可憐的孩子時,阿富汗的新年來了。

體內流著爸爸的血的人,流著阿富汗人的血的人都會愛上風箏吧。有阿富汗人的冬天,天上就有飛著的風箏。他學著哈桑的做法,用鞋子踢起塵土辨別風向;他讓線在手中放開,感受著手被割破的微痛;他和索拉博站在一起,一起放風箏;他用出了哈桑最喜歡的招數,急升猛降;他看到索拉博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容。他想,看到這個不經意的微笑的瞬間,那個黑暗中的他開始消逝了,就像爸爸一樣。

他想起了那個為他追風箏的哈桑,那個為他千千萬萬遍的哈桑。現在,換他為哈桑的兒子追風箏了,換他為索拉博千千萬萬遍了。

我想起了一句歌詞「天上風箏在天上飛,地上人兒在地上追」。

成為好人的路,現在才剛剛踏上旅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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