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炎兩朝見聞錄》(以下簡稱《見聞錄》)舊題為陳東著,關於此書的真偽問題,《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已經指出該書實際上是後人託陳東之名,而非陳東所作。《總目》:

《靖炎兩朝見聞錄》二卷。舊本題曰陳東撰。東……欽宗時貢入太學,嘗伏闕上書,請去蔡京、王黼而用李綱。高宗即位,召至行在。又劾黃潛善、汪伯彥,為:人所構,論死。……是編記徽欽北遷、高宗改元時事特詳,末及紹興以後事,亦足資考據。然東以建炎元年八月見殺,何由得記紹興後事?蓋傳本闕撰人,後人不考,誤題為東也。

後人有關此書的研究,也都同意《總目》的「為後人誤題」的說法。《總目》提出《見聞錄》不是陳東所作的證據,是此書記載的事情有的已經是在陳東死後,這當然是非常有力的證據。然而,《見聞錄》捲上記載靖康元年(1126年)十一月金軍再圍東京到二年(1127年)五月高宗即位的事情,按日記事,清晰明瞭,非常有條理;而卷下記載高宗即位到紹興初年的事情,則相當雜亂,訛謬很多,與上卷差異很大,因而上下兩卷顯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對於這樣一個上下卷差異如此大的偽書,筆者查閱了相關的資料,發現此書的上下卷實際上是後人分別抄襲宋人丁特起的《孤臣泣血錄》(以下簡稱《泣血錄》)全文和《宣和遺事》後集的一部分,略經篡改拼湊而成的;且其拼湊相當拙劣,竟將《泣血錄》中最後一條的內容鬣入所抄的《宣和遺事》之中。

一、《見聞錄》捲上的淵源

《泣血錄》出現的時間約在南宋初年,《三朝北盟會編》和《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的都曾參考此書。《總目》對此書是否為丁特起所撰有疑問,餘嘉錫先生在《四庫提要辯證》中已經論定此書確為丁特起所作。而《見聞錄》在南宋、元、明時均不見記載,直到清朝乾隆年間的《續通志》中才突然被著錄,且題為陳東撰。其出現時間遠遠遲於《泣血錄》。這種在歷史上突然出現、託名名人的偽書在歷史上是很常見的。

《見聞錄》捲上和《泣血錄》兩書的結構相同,正文前面都有序文,介紹書的內容和寫作原因。而且,兩書的時間斷限亦同,《泣血錄》記事從靖康元年(1126年)十一月初五日到靖康二年(1127年)五月一曰;《見聞錄》捲上記事從靖康元年(1126年)十一月初五日到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三十日。與《泣血錄》比較,缺少五月一日條高宗即位事和此條下的幾份詔書,而這幾份詔書其實是被抄襲者鼠入了《見聞錄》卷下所抄《宣和遺事》的內容中,處在「辛卯,尊元祐皇后為元祐太后」和「又詔改宣仁皇后謗史……」兩條中間。因而,《見聞錄》只是少抄了《泣血錄》最後一條的「五月一日,康王即位南京,賜赦天下,改元建炎。後一日,赦到京」這句話,可能是由於改動此條的位置時疏忽所致。因而,《見聞錄》捲上和《泣血錄》在記事的時間範圍上也是相同的。另外,兩書以日期分條記事也相同,有以一日為一條的,也有以數日為一條的。因而從結構上看,兩書是完全相同的。而最為重要的是,兩書的文字也高度相同。以下以兩書的序言為例進行比較。

《泣血錄》序:

《孤臣泣血錄》者,靖康二年中事也。元年春正月,金人擁兵犯都城。一月,退師。秋九月,陷太原。冬十月,陷真定,繼陷滑州等郡縣。十一月五日,擁兵再犯都城。閏月二十五日,陷京師。明年春正月十日,邀皇帝車駕出郊外。二月六日,廢帝。九日,邀太上皇帝暨皇后、太子、諸王、妃嬪等出郊外。三月,改偽楚,立張邦昌,僭號。夏四月一日,退師,擁二帝皆北去。四日,邦昌偽赦。九日,冊命皇后。十一日,元祜皇后垂簾聽政,邦昌避住,收偽赦。五月一日,迎請康王即位於南京,改元建交,大赦天下。

《見聞錄》序:

《兩朝見聞錄》者,靖康、建炎中事也。元年春正月,金人擁兵犯都城。二月,退師。秋九月,陷太原。冬十月,陷真定。繼陷滑州等郡縣。十一月五日,擁兵再犯都城。閏月二十五日,陷京師。明年春正月十日,邀皇帝車駕出郊外。二月六日,廢帝。九日,邀太上皇帝暨皇后、太子、諸王、妃嬪等出郊外。三月,改偽楚,立張邦昌,僭號。夏四月一日,退師,擁二帝皆北去。四日,邦昌偽赦。九日,冊命皇后。十一日。元祐皇后垂簾聽政,邦昌進位,收偽赦。五月一日,迎請康王即位於南京,改元建炎,大赦天下。

此處除「《孤臣泣血錄》者,靖康二年中事也」和「一月,退師」,《見聞錄》捲上作「《兩朝見聞錄》者,靖康、建炎中事也」和「二月,退師」外,其餘文字完全相同。後者此段除更改處外,顯然是全抄《泣血錄》中的文字。而「一月」和「二月」的差異之處,竟是《見聞錄》捲上所記於史實相符合。

兩書序文的後半部分也存在與上面所說的相同情況。

《泣血錄》序;

孤臣特起,自春徂冬,羈在京師。初於桂王,嘗為西樞門下客。頗得其事。繼遊賢關,與同舍郎講間尤為詳悉。痛聖主之播遷,□王室之顛覆,咎大臣之誤國,傷夷狄之盛強。事有不可概舉者,大懼天下後世或多避忌,無以激忠臣義士之心,無以正亂臣賊子之罪,無以為人君任人、治天下、御戎之戒。因列日以書之,其間褒貶,直指其實,皆一時之公議,非敢狗私臆說也。盟於天,質於地,告於太祖、太宗之靈。知臣無愧,其如青史,請俟來哲。大宋孤臣丁特起謹書。

《見聞錄》序:

太學生東,自春租冬,羈在京師。初幹柱王,嘗為西樞門下客,頗得其事。繼遊賢關,與同舍郎講問尤為詳悉。痛聖主之播遷,閔王室之顛覆,咎大臣之誤國,傷夷狄之盛強。事有可概舉者,大懼天下後世或多避忌,無以激忠臣義士之心,無以正亂臣賊子之罪。無以為人君任人、治天下、御戎之戒。因列日以書之。其間褒貶,直指其實,皆一時之公議,非敢狗私臆說也。盟於天,質於地,告於太祖、太宗之靈。知臣無愧,其如青史,請俟來哲。大宋太學生陳東謹書。

此段講到作者在這段時間內的經歷和著書的原因。除了《泣血錄》「初於桂王」、「事有不可概舉者」在《見聞錄》中作「初幹柱王」、「事有可概舉者」外,最顯著的不同是將「孤臣特起」、「孤臣丁特起」改為「太學生東」、「太學生陳東」。

而且,《泣血錄》其他提到丁特起的地方,在《見聞錄》捲上中相應的文字則被改為「陳徐等」(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九日條)、「丁陳徐等」(靖康元年閏十一月初四日條)、「陳東等」和「太學」(靖康元年閏十一月十五日條)。《見聞錄》捲上把其中所有能夠說明其真正作者的地方均作了更改,顯然是故意為之。兩書其他相應諸條,經過比較,除個別用字稍異之處外,內容均相同,此不再列舉。

據筆者統計,《泣血錄》全文約為22300餘字,而《見聞錄》捲上與其所不同者(不包括異體字、字跡模糊者),總共只有300字左右。兩者共有的部分,文字不同者只佔1.3%。這些不同的字中,還包括一些由於字形相近而易誤者,如前者「千」、「具」、「勾」字,後者有誤作「十」、「其」、「句」字(分別見兩書「靖康元年閏十一月二十六日」、「靖康元年十二月初九日」、「靖康二年正月十三日」條);還有因文字倒乙而不同者,如前者「自輒變亂」於後者作「輒自變亂」,前者「餘數百人」於後者作「數百餘人」(分別見兩書靖康元年閏十一月一日、靖康元年十二月初三日)。若減去這些易誤和倒乙的字,兩者不同的字當然就更少。因而,兩書的文字相同程度是非常驚人的。而文字略有不同,即使是在同一書的不同版本中,也是很常見的事情。

另外,《泣血錄》有幾個比較明顯的錯誤和脫漏處,《見聞錄》捲上在這些地方也與其相同。如《泣血錄》靖康元年(1126年)閏十一月初四日條說:「通津門,其首也;宣化門,其項也。通津在善利、宣化門之兩間,此三門者,賊必攻之」;和靖康二年(1127年)二月二十七日條:「李若冰兄若水」。這兩條存在錯誤,而《見聞錄》捲上在這兩處的錯誤恰恰與此相同。這兩條錯誤已由《見聞錄》的點校者指出。《泣血錄》靖康二年(1127年)正月初四日條數次提到「石洲」,在《見聞錄》此條中也均相同,其實應為「石州」。很明顯,上面的這些錯誤都是《見聞錄》襲自《泣血錄》的。《泣血錄》靖康二年(1127年)二月二十七日條:(李若冰言)「且如元帥自去年冬城陷日之後,再盟主上□□□□,歃血未乾……」;《見聞錄》捲上於同條則說:(李若水言)「且如元帥自去年冬城陷日之後,再盟主上(原註:原缺四字),歃血未乾……」。《泣血錄》卷下最後一條靖康二年(1127年)五月一日後列有高宗的數篇詔書,其中最後一篇詔書並非全文,僅到「飲泣嘗膽」而止,《見聞錄》將此數篇詔書窳人所抄《宣和遺事》中,在「飲泣嘗膽」下書「下缺」二字,兩者所缺之處也完全相同。這些相同的錯誤和脫漏,很明顯也是《見聞錄》襲自《泣血錄》的。

從上述比較中,可以肯定的是,署名陳東的《見聞錄》捲上其實就是丁特起的《泣血錄》,前者和後者除r文字上略有不同外,最大的差異是《泣血錄》中丁特起的名字在《見聞錄》捲上中全被改為「陳東」、「陳徐等」、「丁陳徐等」、「陳東等」和「太學」的字樣。其中有兩個地方提到「徐」,「徐」字應是為了對應書中所說的靖康二年(1127年)正月十六日徐揆因上書金帥被殺之事。且更改者在這些更改處,從不單獨提到陳東,或者幾個人連稱,或者說「太學」,這也是為了和陳東率領眾太學生伏闋上書這一羣體性運動的史實相照應。但在靖康元年(1126年)閏十一月初四日條中,仍留有一個「丁」字,且全書僅此一處,從文意看顯系某個人的姓氏,可能是抄襲者在改挖《泣血錄》中這個地方的「丁特起」三字時,由於疏忽,只將後兩個字更改所致,這個細節也可以作為一個證據。由此來看。明萬曆三十四年(1606年)張豫誠刻本的《泣血錄》即使不是偽書《見聞錄》捲上內容的直接來源。也與作為後者的直接來源的《泣血錄》版本有密切的關係。而《見聞錄》被託以陳東之名,也不是簡單的「傳本闕撰人,後人不考,誤題為東也」。

二、《見聞錄》卷下的淵源

《見聞錄》卷下(此處不包括上面已討論的鼠入的《泣血錄》內容)的內容不僅時間顛倒、記事錯亂,而且敘事帶有明顯的文學色彩,與上卷敘事風格迥異。筆者通過檢閱史料,發現《見聞錄》卷下的情況其實與捲上一樣,都是抄自別的書籍,而卷下的內容即抄自《宣和遺事》後集的最後一部分。

關於《宣和遺事》的成書時間,學者們觀點有所不同,但其下限在元代應是不會錯的。此書屬於當時的通俗文學作品。《見聞錄》卷下所抄的此部分內容,是《宣和遺事》後集敘事至完顏亮南征前夕之後的回顧高宗即位初年活動的文字,但抄襲者並未將此部分一抄到底,而是省去了後面的幾句話和一首詩。以「此忠臣義士之所以扼腕而嘆息也」這樣一句稍有改動的話作了結尾。由於文字相同情況與E面所述相似,下面僅舉其開始文字為例:

《宣和遺事》後集:

且說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離不軍營,為虜帥留以為質。因與金國太子同習射,三矢一連中,以告。金太子自以其射不能度,心疑其為將家子弟,謂虜帥曰:「康王恐非親王,若是皇子,生長深宮,怎能騎射之精熟如許。留之無益於事,莫若遣之,換取肅王來質。」斡離不心亦憚康王之為人,遂信其說,遣之歸國。康王從此得脫虎口之厄。真是:龍離鐵網歸深海,鶴出金籠翔遠霄。

《見聞錄》卷下:

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離不軍營,為虜帥留以為質。因與金國太子同習射,三矢一連中。金太子自以其射不能及,心疑其為將家子弟,謂虜帥日:「康王恐非親王,若是皇子,生長深宮,怎能騎射之精熟如許。留之無益於事,莫若遣之,換取肅王來質。」斡離不,心亦憚康王之為人,遂信其說,遣之歸國。康王從此得脫虎口之厄。真是:龍離鐵網歸深海,鶴出金籠翔遠霄。

兩段文字相比較,《見聞錄》卷下的文字僅比前者少了「且說」、「以告」四字,其餘的文字完全相同。由於抄襲者從《宣和遺事》後集的此處開始抄起,「且說」一詞作為古典小說中開始敘事的常用詞,可能是其有意刪去的。但所抄部分其他位置的這個詞,抄襲者並沒有刪。《見聞錄》卷下文中只有個別的詞被抄襲者改動過,如《宣和遺事》後集這部分內容的開始,提到欽宗和徽宗,在《見聞錄》卷下中則均被改作「主上」,使讀者不知所指到底為誰。可見抄襲者更改手段之拙劣。另如《宣和遺事》這一部分在高宗即位前,稱其為「康王」,即位後稱其為「高宗」,這是與其敘事線索相符合的。而《見聞錄》卷下在高宗即位前,也稱其為「康王」,但在其即位後,卻時而稱其為「康王」,時而稱其為「高宗」,前後不一,可見抄襲者在更改時的疏忽。

據筆者統計,《見聞錄》卷下抄自《宣和遺事》後集的部分,字數約為5400字,而兩者文字不同的部分,僅有約150字(不包括異體字),不同者的比例僅佔2.8%。兩書的文字相同程度也是非常驚人的。因而毫無疑問,《見聞錄》卷下的這一部分文字是抄自《宣和遺事》的。由於兩書這一部分文字敘事錯亂,且記事多與史實不合,因而無法用相關史實加以佐證。不過兩書的文字相同程度如此之高,已足以說明兩者之間的關係。

景新強先生認為《見聞錄》卷下的內容是抄自其他史書,筆者以為此說值得商榷。既然《見聞錄》卷下內容的來源是文學作品,其與歷史事實不符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必深究。景新強先生在其文中臚列與《見聞錄》卷下文字相同的數種史書,恐怕是因其未找到《見聞錄》卷下內容的真正來源。試想,作偽者僅將《泣血錄》和《宣和遺事》兩書進行拼湊,就已經出現了文字竄亂的狀況,假如其是像景新強先生所說的將多種史書抄撮拼湊,那麼《見聞錄》卷下的狀況,就更可想而知了。景先生提出的《見聞錄》內容前後「照應」也只是某種巧合。而且,如果《見聞錄》真像景先生所說是出於書賈之手,那麼,抄撮多種史書比起拼湊兩本書來說,更為費時費力,對於以獲利為目的的書賈來說,顯然是不符合其初衷的。

三、結語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見聞錄》被後人託為陳東,並非《總目》所說系「傳本闕撰人,後人不考,誤題為東也」,而是後人抄襲《泣血錄》的全部和《宣和遺事》後集的一部分內容拼湊而成的。而且《泣血錄》中多次出現的丁特起的名字在《見聞錄》捲上中均被更改,如果只是由於原書「闕撰人」而誤題,應不會在這麼多地方做手腳。且《見聞錄》在前面的自序中明明已經說是陳東所作(儘管是偽託的),則《總目》的「闕撰人」和「誤題」的說法本身就是與書中的內容相矛盾的。《見聞錄》被託為陳東,不是如《總目》所說的無意間出錯,而是抄襲者故意篡改所致。因此,「誤題」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其託名陳東的原因,大約是借陳東遠遠超過丁特起的名聲提高此書的影響力,吸引人們的注意。

從《見聞錄》本身來看,也可以看到抄襲者史學知識淺薄,拼湊功夫拙劣。其所改挖之處不僅經常使內容更為混亂,而且在對陳東的生平缺乏基本瞭解的情況下,就將拼湊、改挖而成的《見聞錄》託以陳東之名,鬧出了將陳東身後之事也抄入其中的笑活。而《見聞錄》卷下抄自《宣和遺事》的文字,本非被篡改的《泣血錄》所有,抄襲者在添人這一部分時,還將《泣血錄》最後一條的內容鼠入其中,更可見抄襲者的漫不經心、馬虎大意。

另外,《見聞錄》出現的時間也很有趣,從其所抄之書的時間(特別是大約成書於元代的《宣和遺事》。明萬曆張豫誠刻本《泣血錄》所據之本是「其先人藏本」,但不知這個藏本最初出現於何時。)和其自身被著錄的時間(清乾隆年問的《續通志》)看,《見聞錄》出現的時間大約在元代到清初這段時間(由於《見聞錄》在元、明時都未被著錄,其出現在明末清初的可能性較大)。而這段時間內很多時候民族矛盾比較尖銳,如元代時蒙古族與漢族的矛盾,明代時明政權與「北虜」和東北女真(後來的滿洲)的矛盾。而此書所抄襲的內容恰恰又都是關於北宋亡於少數民族的女真人政權之事。此書的出現可能和其中的某些歷史事件以及當時人們的民族情緒有關。從這個歷史背景來看,《見聞錄》作為偽書出現在這段時間、並被託於為眾人所知的陳東名下,或許就容易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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