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記者節,我曾經恍惚以為是11月11日,卻不想已經到了。

做記者,是我15歲的理想。

當時在涉外賓館裡看到 CNN,我記得很清楚,一位中東面孔的女記者站在戰火紛飛的巴格達,堅定沉穩地播報海灣戰爭突發,忽然一個炸彈在她身後爆炸,她踉蹌了一下,回頭一瞥,沒有驚慌,聲音依然那麼堅定。

後來我知道,當時看到的是 CNN 的鐵腕當家花旦 Christians Amanpour 。後來在新聞院學習時,我常常幻想若有一天拿了調查新聞獎,上臺領獎詞的第一句,一定要感謝 Amanpour。

再後來,也看到許多關於中國的新聞,有些趣味橫生,有些充斥著無聊的數字,還有一些滿腔熱血,這些片段總在提醒我,要有正義感!

之後的日子,我的生活就有了目標:要傳播正義的聲音。

我給自己定了很高的目標,一定要到英文媒體,一定要讓全世界聽見自己的聲音,於是我很努力地學習英語、也很感興趣歷史、政治、地理,反而對數學、物理、化學完全白癡。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青春期的孩子做對了一個夢,動力無窮。

再之後,高三報志願,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武漢大學廣播電視新聞系。我們系的正宗師兄是竇文濤,他當時在洋氣又接地氣的鳳凰衛視。我看他的節目說來也已經有了二十多年,默默地看,從鳳凰看到理想。

在這個人人求個性的年代,大家似乎很羞於表達自己的榜樣,似乎有了榜樣,自己就一秒暗淡。但誰心裡不都有一個美好的樣子,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為這樣的人呢?

當時的我,就想成為一個嚴肅又詼諧的人,我想為周圍的人帶來歡樂,因為現實是那麼得沉重。

以上是理想的22歲之前的時光。


22歲,我坐上了北京到九龍的火車,24個小時的臥鋪,爸爸媽媽沒有送我,兩個大箱子,我到了香港。

當年我是港大唯一獲得全額獎學金的大陸學生,其實競爭對手很強,我到今天還有點懵為什麼系主任選擇了我。

當晚住進了宿舍,看著香港的夜景,像星際大戰的外星球,22歲的我感覺全世界都是自己的。

2007年的香港,回歸十年。

香港同學都愛跟大陸同學練習普通話,普通的文員聽見我的英文都非常熱情,我狡猾地在各種文化差異裏過得很開心。

但很快,現實來了。

新聞不是一個賺錢的行當。

正義感也不可能很快地換來香車寶馬。

當年鳳凰衛視初級新聞助理的工資是7500塊港幣,而港大附近的西環商場的導購員工資是9000港幣。《華爾街日報》的新聞助理是一個月12000港幣,港島上的一室一廳租金是9000。而再放眼望去,這些外國媒體裏充滿著常青藤畢業的鬼佬,這些人不要那麼多錢,只是為了正義感。

當然,錢已經不是話題的中心了。

這羣鬼佬,會說普通話、廣東話,文筆敏捷,社會關係廣。而我是個大陸剛到香港的小妹,廣東話一句都不會,英語也不是母語,挫敗得很。

那也許是人生當中最難過的時光,不停地遞簡歷,去面試,然後回到宿舍就痛哭,壓力大到不行,晚上從研究生堂的窗戶裏看細成一條縫的海景,覺得這個城市什麼都不是我的。

儘管很難過,我這個人有個優點,就是會找人說。

一日,我和最苛刻的一位教授談到工作的事,出乎我所有的意料,他說:我太太的朋友在北京 CBS 工作,他們需要一個助理,如果你不介意北京,我可以讓你們聯繫一下。

再後來,我就坐到了建國門辦公室的那張最靠近門口的椅子上。

上班的第一天是9月4號,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夢想成真的第一天。


之後的日子比新聞院來得生猛百倍,因為我選擇了外媒,也就選擇了西方的新聞標準行事。例如,我們絕對不可以收取費用,絕對不會付費讓別人接受我們的採訪,甚至絕對不會搭乘對方提供的車輛。

我的工作是所有新聞工種當中的倒數第二級,工作內容包括:

1 快速找到一個聯繫人,基本上是人肉搜索的能手。

2 會熟練地和別人喝咖啡喝茶喝可樂,會高效聊天。

3 協調所有的拍攝任務,從對方的聯繫方式、到司機的電話、到拍攝前拿一張白紙當白平衡靶子、然後一秒變成記者,雙語翻譯,最後還要收集發票、和酒店前臺交涉幾個房間無煙,幾個房間要在吸煙樓層。

4 語言翻譯、聽寫、總結。這個時期是我的英語高度增長的日子,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很棒了,沒想到還有空間。

5 給大牌記者點午餐,電視臺大老闆說他太胖了,再胖下去就要影響合約了,所以他每天中午都是吞拿魚沙拉,不要醬不要洋蔥。給大牌製作人點星巴克,特別要棕糖,而且要先撒進去,等到從星巴克走到辦公室的時候,棕糖恰好化了一部分,癱軟在拿鐵的泡沫上,製作人喜歡喫這個有嚼勁的奶泡。


做記者的這段日子裡,我的一天彷彿是一年。

早晨一睜眼,紐約那邊的郵件已經來了。然後擠上地鐵,開始看報紙,看國內新聞,9點之前要把國內新聞匯總給記者。通常在這之前,記者已經把今天的任務給我,不是找人就是要做調查,好在同事們都比較言之有物,我也有努力的目標。

然後11點,大牌記者會出現在我的辦公桌前:幫忙點個沙拉。

12點的時候,我會到旁邊的小食堂喫個炒茄子或者水餃。然後躲到公司的廁所裏,佯裝大號,坐在馬桶上睡15分鐘。

下午,繼續來。

6點的時候,同事陸續回家。

我開始處理長期的新聞主題,那些沒那麼著急但是要慢慢做的項目,靜靜地把各類內容分類,把拍攝好的材料錄入圖書館。

七點半離開辦公室。

回家喫飯,心情好會自己做,不好就買香河肉餅。

然後看兩集《好漢兩個半》,睡覺。

當時在自己的工位軟木版上,釘上去兩句話:

Work like an intern,

Live like a tourist.

對,實習生是新聞行業最低一級的工種了。

這份工作無比寶貴,讓我採訪過為盲人說電影的志願者,接觸了北京周邊民工子弟學校,親眼看過鋼水出爐的絢麗過程;也在汶川地震的第二天前往四川,一呆就是一個半月;和奧運會各類組織踢過皮球,深深感到 NBC 有轉播權就是有多牛逼。

但也有黑暗的日子,我看見過恐懼、憤怒,也為悲傷流過淚。我當時有堅持寫日記的習慣,記得有一天我寫到:

走在世界的邊緣,我看不見這裂縫有多深。

我想,每一個在新聞行業工作過的人,都可以懂得。

現在想起,武漢大學的許多同學還在行業奮鬥,這讓我非常敬佩,整日面對黑暗,卻還要夜夜心裡有光,需要多強大。

那麼,一秒回到現在,我為什麼還是離開了新聞呢?


曾經有一瞬間,我發覺自己做的並沒用。

在北川,我們一起採訪一位地震倖存者,17歲的一位女生,在地震當中失去了右手,當時在準備高考復讀。

當時我們行程的確很趕,記者也很趕。

他問了一個問題:「你的班上多少人遇難?」

女孩說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活著。

他又問:How did that make you feel?

現在回頭看,這是新聞行業最傻逼的一個問題。

可我當時是翻譯,只得按照原話說,我也已經盡量避免突兀的語言,支支吾吾也說不清楚,最後說了幾個,那這件事你的感受是什麼?

事後我看採訪錄像,也在想,能不能做得更好一些呢?發覺無論怎麼說,這句話都是傷人的,如果換做我是對方,我肯定要反問:你說我還能有什麼感受?

鏡頭前的女孩子沒話可說,兩行眼淚滑了下來。

我當時站在攝像機旁,也忽然說不出話,那是唯一一次我採訪過程當中流淚。

這件事情一直讓我很內疚,也深深思考這個行業。

當初我得出了一個偏激的結論,我只不過是在販賣她的悲傷給廣告商。

我的正義感呢?我真的幫助了她嗎?這個工作有意義嗎?

帶著這些問題,我離開了新聞。


再之後五六年,兜兜轉轉,我做了教師培訓,原因很簡單:這是最直接、最有效地幫助最多人的方法。

現在回頭看,我也許愛的不是新聞,而是信息的正義。

做什麼行業不重要,只要能通過我的努力,讓更多人瞭解有用有趣的信息,成為更快樂和睦的人,我就很開心。

過去的一年,全世界的正義感都受挫,尤其是新聞行業。先是被社交媒體打散,然後開始陷入口水泥潭,直到最近那一則記者被殘忍肢解的新聞。

那一天,我和一位做新聞的老朋友談到這件事,他聲音凝重的跟我說:

This incident is symbolic.

Journalism is dead.

我聽著覺得心口堵了很久。


縱觀整個世界進入了閉合期。在閉合的世界裡,我們沒有了樂觀的無所謂。

我心中很悲傷,但也在思考:這就是世界的呼吸,一張一合。若親眼見過那多彩的日子,便要把這無所謂的樂觀帶入黑夜。

越是黑暗的世界,心裡越要有光。

崔冕

師訓平臺「塔客學院」創始人

夏威夷大學 SLS 全獎碩士

香港大學新聞學全獎碩士

East-West Center 全獎訪問學者

曾任美國 CBS 電視臺助理製作人

曾為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設計提供系統師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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