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雪珥:多元化解讀辛亥百年

《辛亥:計劃外革命》,[澳]雪珥著,中國畫報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於人如是,於事件也如是。辛亥革命百年紀念之際,對這個教科書上似乎已有定論的事件,我們聽到了許多不同的聲音。在澳大利亞華人、長期研究晚清改革史的雪珥看來,「這正是中國社會進步的直接表現」,也「或許正是辛亥革命的意義所在」。而這位一直致力於收藏有關晚清的海外文物,挖掘海外史料的雪珥,對辛亥革命的看法也與眾不同。□受訪者:澳大利亞華人、非職業歷史 拾荒者 雪珥採訪者:本報記者 李芸《科學時報》:從你的新著《辛亥:計劃外革命》的書名可以看出,你認為辛亥革命只是一個意外,這與我們長期以來接受的主流觀點大相徑庭。為什麼把辛亥革命看做歷史的偶然、晚清帝國在加速革新進程中的突然出軌?雪珥:辛亥革命是一場「計劃外革命」,因為它完全出乎各方的意料:無論是當權派、保皇黨還是革命黨,各方對此都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從已經發生的結果倒推,你當然可以說是歷史的必然,但實際上,從當時的各種社會矛盾的發展來看,只能說,「必然」要發生的是「變化」,這種「變化」既可能是溫和的、也可能是激進的,「革命」絕對不是唯一的選項。晚清的立憲,這種政治體制改革最為需要的就是權威資源,改革的動車也必須在這種資源的極限之下行駛,否則就會出軌,成為「革命」。辛亥年所發生的,與其說是「革命」,不如說是「崩潰」。這場「崩潰」的主要原因有三點:一、被既得利益集團綁架了的改革,導致一切善政、仁政最後都變為苛政、暴政,在民生領域幾乎全盤失敗,這導致了政權及改革本身日漸喪失民意基礎;二、一刀切地廢除了科舉制度,卻又沒有在制度設計上為傳統的社會精英安排「再就業」的通暢渠道,令政權失去了精英階層的傳統效忠;三、大躍進式的立憲政改,其實偏離了憲政的宗旨,成為地方離心的運動,令政權四肢癱瘓,失去了有效的控制。至此,已經沒有任何一種工具和平臺能凝聚共識,這直接導致政權、國家、民族的全面渙散。因此,「革命」或者說「崩潰」的力量,並不來自某一個特定的人羣或政治團體,而來自全方位的離心力。《科學時報》:那你如何評價辛亥革命?雪珥:如果將「革命」這個詞與「進步」相連,則辛亥革命確實不「成功」。實際上,無論抱持什麼意識形態,百年來的主流觀點一般不認為其是成功的。除了形式上的帝制被推翻外,中國社會並無大的改變,這也正是魯迅等人一直批判的,也是之後不斷「繼續革命」的理由,也是孫中山要「同志尚需努力」的原因。辛亥革命在蔣介石時期被徹底神化,這當然首先基於其塑造合法性的需要,儘管辛亥革命其實與國民黨沒多大關係。在大陸的主流話語體系中,辛亥倒是一直沒有被神化,但是,有關這場運動中暴露的很多問題,一直沒談透。比如辛亥後很多省份陷入了傳統的爭權奪利的殘酷鬥爭,很多所謂革命英雄的當事人,如張振武、焦達峯等人,無論行為還是思想,其實與先進性毫無關係,依然是極為傳統的逐鹿者。《科學時報》:你在書中提到,辛亥革命最偉大的成果,就是在中國歷史上破天荒地實踐了一次「民族和解和政治寬容」。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週年,到處都在以各種形式紀念之,在你看來,我們該如何紀念這次運動?雪珥:辛亥革命,無論與之前改朝換代的「革命」相比,還是與之後的基於意識形態的「革命」相比,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微流血」。對立的幾大派系之間,並沒有爆發血雨腥風的戰爭和殺戮。在流行痛打「落水狗」精神的中國,辛亥革命能夠「微流血」,一方面在於各方的力量相互制衡,另一方面,在多年的憲政運動之後,當權者和立憲派們初步形成了基本的遊戲規則——至少不能公開地、悍然地因政治觀點的不同而將「敵人」從肉體上予以消滅。「徹底打倒」、痛打「落水狗」,在辛亥之後,成為主旋律,其實是對辛亥革命的嘲諷。百年辛亥,百年教訓,我們必須正視辛亥之後在中國發生的「機會主義(Opportunism )」的盛行,這加劇了中國社會的霍布斯式「叢林狀態」(State of jungle),無論在政治、經濟還是社會領域,都極大地拉高了建立社會公信和民族共識的成本。《科學時報》:你說自己研究歷史有「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以人性為中心,利益與權衡是兩個基本點。無論是內生型改革,還是外生型革命,自利總是必然的第一目標。為什麼把「利益」看成打開歷史大門的鑰匙?雪珥:「一個中心(人性)、兩個基本點(利益與權衡)」是我自己縫製的「比基尼」,不止是歷史觀,甚至也可算是政治觀。我是一個懷疑主義者,基本不相信一切的「言」,而願意去推敲「行」背後的利益邏輯。從「利益」角度切入,其實涉及到基本的人性觀。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我相信人性無論善惡,至少都是「自利」的。我不相信天使的存在,也不相信魔鬼遍地。其實,絕大多數的歷史事件,都是你我他這樣的凡人所參與製造的,都是在勢禁形格中作出自己的利益選擇,因緣際會地在歷史上留了名。用這種既非仰視、亦非俯視的平視角度,我認為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歷史的真實。當然,我的這種看法,或許不符合一些愛將歷史當做童話來看的人的口味。我的寫作,一是為了「資治通鑒」的傳統目的,二就是願意當一回那個指出皇帝其實是在裸奔的男孩。《科學時報》:在今年紀念辛亥革命百年中,其實各種聲音都存在,都在宣稱要撥開歷史的迷霧,但不少自成一家的觀點或許只能是自圓其說。我們該如何來還原歷史,歷史真的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嗎?雪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並非歷史本身,而是歷史解讀者們。對於辛亥百年的多元化解讀,我認為這正是中國社會進步的直接表現。「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穿著越來越個性,不同的人羣,出於不同的思維模式、不同的利益訴求,為從百年辛亥穿不同的衣裳,這是值得欣慰的。這或許也正是辛亥革命的意義所在。至於觀點能夠自圓其說,已經不容易了,不少觀點恐怕連避免自相矛盾都做不到。這是不同的「小姑娘」在「打扮」的品味、能力上的區別,或者只是認真與否的區別。受眾都是有自己的頭腦的,說得在理的聽一聽、想一想;說得荒唐的,笑一笑、放一放,當做娛樂。沒有必要為任何一種觀點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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