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返鄉之旅像是一段沒人知道結果、突然降臨的休克療法,讓李重回曾經逃避的環境,見到不想見到人,要麼崩潰,要麼重生

李在各個房子之間穿梭,修水管、通馬桶、掃除門廊的積雪,有人覺得他可愛,有人嫌棄他笨拙,有人認為他粗魯。他像個無頭無腦的機器人,對一切似乎都抱有一種無所謂的態度。他孤獨地走路,極少言語,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像行屍走肉,經常在沉默不語和突然暴怒之間切換。人們只知道李是個落魄的維修工,沒人在乎它的身世。

《海邊的曼徹斯特》把這樣一個人作了一次回溯和剖白。這是個令人心碎的故事,它有關懲罰與自我放逐,講述了無法自拔的痛楚與意外降臨的救贖。

李的哥哥去世了,他不得不回到故鄉,處理一些事情。這個變故直接把李扔回了過去——故鄉以及從前——他一直以來逃避的一切。這成為了一次很有趣的轉折,讓李的身份具備了背景。他開始顯露身世,換句話說,塑造他性格和舉止的原因開始被追溯。李原本有著正常而美好的家庭,孩子,妻子,一群一起喝酒打鬧的朋友,家人,兄弟,還有和他親近的侄子,但一場大火毀掉了一切,兩個孩子未能幸免於難。最令他無法諒解自己的是,那場火災是因為自己的一次疏忽造成的。妻子離他而去,他自己也拒絕了全世界。

對於災難給一個人造成的創傷有很多種寫法,《海邊的曼徹斯特》採取了一種獨特的方式,它把最煽情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摺疊、隱藏,近乎捨棄,不得已時才泄露一點點,它只交代了前因,再交代了後果,中途那些痛徹心扉的過程,在整部電影中都被故意省略和剔除了,這種故意留白的敘述方式正暗合著主人公自己的心境——他同樣故意忘記那一段。但越是如此避而不提,人們越能自己腦補出那些難以描摹的痛苦。省略和留白成就了這部電影。它用克制的方式寫出了原本就難以言傳的絕望。

李的木訥是因為他故意封凍了情感,他得知哥哥的死訊時毫無心理波瀾,看到哥哥的屍體也一樣,和侄子相處,仍然無動於衷。他處於世界其中又一直超然世外,不是超脫,而是疏離,他放逐自己,把世界關在門外,覺得一切索然無味。

時間是藥物,有時,可以治癒一些什麼,但有時會讓人沉溺於藥物本身。人們依賴時間洗刷掉所有記憶,但最終發現只是對逃避成癮,想忘掉的一切卻依然堅固。當你在時間的河流中逆流而動,逃避的一切都會轟然而至。

《海邊的曼徹斯特》中設置的那場返鄉之旅就是一場回遊。它強迫著關閉世界的李重新與世界接壤,把流亡的自己鑲嵌回那塊老舊的版圖上。那是一種折磨,也是一種治癒。某種程度上說,那像是一段沒人知道結果、突然降臨的休克療法,讓李重回曾經逃避的環境,見到不想見到人,要麼崩潰,要麼重生。

這故事中在現實和過去之間交織。曾經,李和哥哥,還有自己的小侄子開船出海,一切都那麼美妙。如今,所有的事都已經更改。青春期的侄子,周旋於幾個女友和自己少年心氣的生活里,而他自己成為了遺囑中的監護人。他想擺脫這個角色,但又不忍太過決絕。無意中,這成為了一種角色扮演和心理治療。李重新開始部分扮演起父親的角色——他半途而廢的角色,而侄子開始重新擁有了變調的父愛。當然,一切都是在拒絕、恐慌之後,慢慢地試探與接納。其實,最能治癒孤獨和疏離的就是日常的瑣碎,在很多絕望的時刻,人間煙火是救命的繩索。

有些傷痛確實很難徹底消弭,只能封存,即便李已經穩定了很多,當他的前妻和他在街頭偶遇,兩人提及過往,還沒說什麼,兩人就都已經失控。但這次回鄉之旅,開始融化了一些東西。李想辦法處理遺囑里的麻煩,想辦法重新適應人際關係,他已經被自我鈍化了,現在開始重新練習一種人類原本應該具備的交際反應。你看著他在躲閃游移和不知所措之後慢慢回魂,想賣掉那幾支無用的獵槍,給侄子心心念念的船換一個新馬達,看著他為了讓侄子和女友有私密的一小時,他和女孩的母親坐在客廳里努力聊天……

最終,李選擇了一種折中的方式面對未來,他處理好侄子的境況,自己選擇和熟悉的世界相切,既不像以往那樣遠離也未能真正融入。這結局沒給人們一鍋雞湯,只是讓他的生活撬開了一絲縫隙,透進了一點光亮。

文/楊時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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