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常有不順的時候，但我的上班族日常卻總是活得坑坑跌跌，今天產品行銷企劃書被總經理批的一文不值，甚至還在會議上要求我的主管得好好督促，那幾句話像拆房子的鐵槌，打垮了我積累已久才成就的微小自信。我不禁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寫案子的才能？那我還能做些什麼？回鄉下去種田？爺爺留下來的那塊地荒蕪好久了，老爸也不管，或許我回去種些什麼，也能自給自足地活下去。

那這幾年在這圈子打滾的一切，不就白費了？

星期五晚上八點，我推開long-night的大門，門上鈴鐺匡啷輕響，提醒眾人有股怨氣到來，酒吧裡的人同時抬眼看我，彷彿在對我行注目禮，但我沒有抬手回禮，因為我的身體虛弱到隨時都可能倒地，所以我對他們的敬意選擇視而不見。

「今天喝什麼？」

「隨便。」

吧檯手Joe沒再多問什麼，隨手幫我倒了杯菲迪15當作開場，這是我們之間獨有的默契，不想說，不要問，讓沉默在空氣中飄盪，就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沉澱哀傷。這間酒吧我很常來，賣著各式調酒、威士忌、紅酒與啤酒，對我來說，週五回家前來這裡喝上一兩杯威士忌彷彿變成一種儀式，是我告別每週渾沌生命的重要儀式。

我一個人坐在吧檯邊，眼眶裡有種悲傷的氛圍，我很想要好好地流淚，卻怎麼樣都擠不出淚水，一個人在臺北拼鬥這麼多年，好像早就應該習慣這種失落的感覺，生命中本來就有許多的挫敗不由得我們分說，除了克服就只能漠然以對。我抿了一口威士忌，把複雜的氣味與我的心情互相交合，那種說不出的衝擊盪漾，只有我自己清楚。一抬頭看見電視新聞裡播著地震後的斷垣殘壁，忽然覺得自己的不幸，根本就微不足道。

角落裡有桌大叔們在高談闊論，辯論著威士忌40年與30年間的差異，我很想跟他們共同討論，不過我現在一點興致也沒。今晚的客人好少，這樣也好，我才能靜謐地享受我的孤單，享受威士忌帶給我對人生的感觸，我盯著手上琥珀色的酒液恍神，胡亂地想著我的過去，我的現在，以及我的未來，然後，我向Joe要了第二輪。

門鈴又匡啷一聲，我不自覺地也向外頭來人行了注目禮。外面進來一個女士，或說是一個女孩，會這麼不確定是因為她看起來很年輕，但是眼神裡卻飽滿著風霜。她穿著半正式的洋裝，配上黑絲襪與高跟鞋，標準的週五上班族服飾，或許她也在這附近上班？

Joe上前招呼她，跟著遞了張酒單，她卻連看都沒看，眼睛直盯著酒牆裡的東西瞧。

「她會喝偏酸或是偏甜的調酒？」我在心裡默想著。

用外表來評判一個人喜歡喝什麼酒是我的樂趣，每個週五坐在吧檯上自顧自地胡猜變成我週末夜晚的調劑，而猜中機率約莫是七成。

「那瓶Lagavulin 12年，喝起來怎麼樣？」

「花草香帶著泥煤味，煙燻味道濃厚的原酒，酒精度有50幾%……」Joe講解著口感與味道，想給沒嘗過的人多一點想像。

「好，就這個。」出乎我意外的答案，引發我的好奇心。

一個看起來大約20幾歲的女性，點了杯泥煤原酒威士忌，不是我帶有偏見，你知道的，通常會喝威士忌的女生都……略為成熟，而眼前這個正值青春年歲又打扮時髦的女人，我只能將她與酸甜的調酒聯想在一起。

我假裝看著手機上的訊息，而眼角餘光默默地觀察坐在窗邊的她，臉上略施淡妝，皮膚吹彈可破，著上粉色的口紅，更使得膚色猶如初冬的白雪。她的眼光望向窗外，看著這個城市奔波忙碌的荒唐，嘴角似笑非笑，彷彿欲言又止，接著她小小地啜飲了一口Lagavulin，我的心也跟著糾了一下，她描繪完美的眉型皺著，但又很快地點點頭，好像是在讚許手上的酒液，又或者只是在沉吟。

好奇心又在我內心燃起，熊熊煙霧漬淹了每一個角落，我很想知道她喝下這口威士忌時在想些什麼，是不是跟我一樣體會出人生的無奈？我無法抑制心裡的那股衝動，於是將杯裡殘餘的酒一口飲下，站起身，準備跟她搭話

「如果被拒絕，大不了就快點逃之夭夭。」

不知是哪裡給的勇氣，也許是生命之水使我金鐘護體，當我還沒意識過來時，我已經站在她的面前，嘴裡吐出未經排練的臺詞。

「Hi！方便打擾一下嗎？可否跟你聊聊？」

她看著窗外有些出神，突然被我喊了一聲，表情似乎有些驚嚇到。

「喔，如果不方便也沒關係，其實喝Lagavulin的時候，我也想要一個人。」

這是我的缺點，只要進攻稍遇挫折馬上就打退堂鼓，也難怪會單身這麼多年，也難怪每個週五都來這裡報到，因為沒有人守著燈等我回家，而且那個令人空虛的房間好像幾點回去也都沒差。

「好呀，請坐。」意外的回話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頓時覺得滿臉通紅，還好這個時候，我還可以偽裝是酒精的緣故。

我順勢在她對面坐了下來，也向Joe點了杯Lagavulin 12。

「想聊什麼？」她看著我的眼睛，我無法招架那道光芒，讓我不由得撇過眼去。

「嗯…喝起來怎麼樣？」

「怎麼樣喔，感覺很舒服，其實我不常喝泥煤威士忌，但今天就想來點不一樣的。」

「喜歡喝威士忌的年輕女生不多，尤其是泥煤原酒，你蠻特別的。」

「呵呵，我看起來很年輕嗎？」

「應該還沒25歲吧？大學剛畢業？」

「哈哈，還真是謝謝你喔。」她漾開嘴角的笑，笑開我心裡的鬱暗，我也跟著笑起來。「年輕這個詞，已經離我遠去好久囉！」

「是喔，真的看不出來。」我覺得跟一個陌生女子初見面就談論她的年紀很不禮貌，於是我在心裡快速地尋思別的話題。「你是做什麼的啊？」

「我喔，就跑業務的呀，去廠商那裡拿產品，再去客戶那裡推銷產品，大概就這樣。」

「是業務喔，難怪你穿這麼漂亮，你們女生最好了，去客戶那裡撒撒嬌，訂單就成交了。」

「很多時候，也不是那麼簡單。」她歛下眼神，眉宇間有股說不出的滄桑感。

我突然意識到，這句玩笑話在心裡隨便想想很正常，但真的從口中說出，卻會讓人感到很輕浮。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如果有冒犯到你，真的很抱歉。」

「沒關係啦，也蠻多人這樣說的，不差你一個，說說你吧，做什麼的？」

我陷入思考，要怎麼形容「產品行銷」這個職業。

「我的工作就是把很普通的東西說得很厲害。」

「這麼厲害！那你應該是很優秀的人囉？」

「我一點都不優秀。」想到今天會議上總經理的話，原本遺忘的沮喪瞬間湧起。「我快要混不下去，可能要回鄉下種田了。」

「呵呵，你真會開玩笑，現在哪還有田可以種？」

「你不知道，當老闆的都很不人道，把你壓榨到極限後，再把你一腳踢開。」

「其實現在這個環境，老闆也很不容易的。」

她喝完杯裡的威士忌，模樣像在做告解前的準備，我請Joe幫她再上一輪。她開始緩緩道出以往的經歷，原來，她也是個老闆。

Anita有著臺大研究所學歷的光環，並精通多國語言，剛畢業時去過幾家公司上班，而且都是喊得出名號的大公司，期間還待過幾間外商，雖然工作內容富有挑戰且多變，但她始終不快樂，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然而生活就是開心不起來。幾年之後，她毅然決然地辭掉工作，跑到法國住了三個月。

「在那裡的三個月，我感覺自己好像想通了些什麼。」

回來之後，她找了幾個同是臺大畢業的校友，有的搞網頁系統，有的專職財務會計，就這樣開了一家小公司，主要從事歐洲化妝保養品的代理，而她自己負責與歐洲供應商的溝通，幾乎每個月都得飛歐洲，回臺灣則忙著聯繫各通路商。

「一開始的確很辛苦，有時候一天睡不到2小時，不過經營自己的事業並不覺得累，反而整個人充滿了活力，感覺人生就是應該這麼忙，纔像是在過活。」

日子流逝得很快，轉眼間就過了好幾年，公司業績相當不錯，營業額一年比一年增加，她埋心於工作，忽略了無情歲月仍在不停流逝，身旁一起創業的夥伴都結婚生子了，甚至後來的新進員工也都生了好幾個，她卻仍是孤家寡人一個。她總是在參加別人的婚禮，包出去的紅包沒有回收的期望，追她的人其實不少，也談過幾場戀愛，但每回到了論及婚嫁的時刻，她就卻步了。

「我的能力不夠好，工作與家庭只能選擇一個，我的時間總是耗在工作上，所以我能做的，就是不要浪費另一個人的生命。」

「說不定，另一個人與你在一起，不覺得是在浪費生命。」

「如果是這樣，他們就不會劈腿呀？」

「啊？」

Anita面容姣好且身材修長，光是一雙纖細美腿就能讓路人回頭率滿載，應該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女神，與她在一起只會羨煞旁人，怎麼會有人捨棄身旁尤物而去劈腿？

「我知道是我陪他們的時間太少，所以我不怪他們。」

歐洲與臺灣兩地跑，加上北中南經銷商的關係維護，Anita一個月在家的時間可能沒有幾天，不要說約會了，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太夠。我想像自己若是跟這樣的女人交往，是不是也會跟那些男人一樣，禁不住寂寞的凌遲。

假使你擁有一瓶珍貴的高年份威士忌，但是絕不能打開喝一口，另外這瓶酒也要放在威士忌博物館作展示之用，不能讓你留在身邊，那麼我們真的能說，你擁有這瓶酒嗎？

我想大部分的人會寧願買瓶平價順口的酒來陪伴自己，而不是看著那遙不可及的玻璃櫥櫃，幻想這瓶酒有天能回到自己身旁。

這樣設想著，我好像就理解了什麼。

「不過我現在體會到單身的好處，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那你快樂嗎？」

「快樂？那不是屬於我這個年紀的人可以奢望的事情。」

「如果讓你重來一次的話，你還會走這樣的路嗎？」

Anita抬頭看著天花板，樣子如同在思考一個攸關生死的議案。

「會。」她順了順瀏海，不過還是有幾根髮絲滑了下來。「至少我曾經擁有過快樂。」

每個人的人生看似都自己選的，但有很大的成份，我們根本就沒有選擇的權利，你以為自己決定了什麼，卻忽略了將會失去些什麼，你走著走著，日子就過去了。等你再回過頭去看，那些過去，就已經回不去了。

話匣子打得太開，我們直接買了整瓶的Lagavulin，不知不覺已經喝掉3分之2。

「假設…你跟我結婚後，也能全心地工作呢？」

「你常常對第一次見面的女生求婚嗎？這樣不好喔~」

「我是說假設嘛，假設性的問題，就是可以隨便假設的嘛！」

我們似乎喝了太多，話題變得有點百無禁忌。

「可以喔，姐姐我最喜歡小鮮肉了。」

「姐姐？你看起來還比我小好幾歲耶！我是說真的！」

「哈哈哈…」我們都笑了起來，但不知道為何發笑，或許是酒精的解放，讓我們都能卸下平日的偽裝。

「哎呀，都這麼晚了，我想我該走了，明天還要飛歐洲呢！」

她看看手錶，時針早已躍過了午夜，渾然不覺我們聊了這麼久。她站了起來，腳步看起來有些不穩。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家就在旁邊而已，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那到家之後，給我個電話？」

「很高招喔，這樣就要到女生電話了！」

「放心啦，我不會騷擾你。」

「哈，我相信你不會。」

她整整衣服上的皺摺，鑽石耳環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閃亮。我覺得自己，還有些話想對她說。

「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嗎？」

「這個嘛…」她用食指點點嘴脣，樣子相當性感。「如果…你再請我喝一杯Lagavulin的話…」

「沒問題，想喝威士忌的時候，我都會在。」

「呵呵…」門鈴再次匡啷響起，但這次是裡頭的相聚迎向了別離。

跟Anita聊完之後，我似乎對人生產生了更多的勇氣，生活雖然不盡完美，但就是這種不完美推促著我們前進，要是努力得不夠徹底，就不夠資格說已經盡力。這個週末再把企劃書修一修吧，我想我還是會堅持下去，爺爺的那塊地，就讓它繼續空著吧！

我的嘴裡都是泥煤的味道，那是種悵然所思的味道，我將這陣滋味與眼前離去的背影連結在一起，或許我不會再遇見她，不過我會一直記得她的笑，還有今晚的美好。

別忘了用你最美的姿態去活、去愛，我們都一樣，嗯，要記得。

再見了，Anita。

再見了，我的Lagavulin女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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