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臣秀吉的侵朝戰爭及其結果,奠定近代東亞國家間的基本權力格局。此後三國之間承平近300年:這是東亞世界和歐洲世界,在近代國際關係史方面很大的不同。而有沒有大規模戰爭的刺激,國家社會的發展走向是大不一樣的。今天我們不談物質層面的演化,先來關注另外一種現象,關於對戰爭的記憶。1592年4月,豐臣秀吉集結日本各藩大軍,以其中約15萬餘編為八組攻朝軍團,從對馬島渡海,突襲釜山。日軍一路攻城拔寨,於5月初佔領漢城。朝鮮君臣先出逃到平壤,後至鴨綠江邊境的義州,一邊緊急向明朝求援。7月,加藤清正率領的日軍第二軍團,在攻克半島東北的咸鏡道後,渡過圖們江邊界,劫殺建州女真部的幾個部落。豐臣秀吉聽聞大喜,指示加藤「今略明地」。鑒於西北方向的小西行長軍團尚未攻下平安道,加藤未敢孤軍深入,遂退回圖們江以南。與此同時,明廷終於確認日本攻朝意在中原,開始漸次派兵馬渡江援朝。明朝聯軍與日本的七年大戰由此開啟。時間跳至2014年8月15日。在這一天,韓國史詩大片《鳴梁:旋風之海》(中文譯為《鳴梁海戰》)打破了此前由《阿凡達》保持的韓國觀影人次紀錄,並在兩天後成為該國首部票房突破1億美元的國產影片。到同年10月,累計國內觀看人次超過1760萬(韓國總人口5000多萬)。8月15日,當然是現代史上極有含義的日子:日本的「終戰日」,中國叫「日本投降日」,韓國稱為「祖國光復日」。

《鳴梁海戰》電影海報電影講述的鳴梁海戰發生在1597年10月26日,豐臣秀吉發動第二次侵朝攻勢之時。朝鮮名將李舜臣,利用半島南端鳴梁海峽的險要地勢和複雜的水文條件,以12艘板屋船(輔以一些民用船隻),阻擊了日本數量龐大的先遣艦隊。在世界海戰史上,這無疑是一次以少勝多的漂亮戰役。戰中擊斃的日將來島通總,是唯一一位戰死朝鮮的大名。但也有觀點認為,如果從戰爭整體走勢看,鳴梁海戰沒有特別的戰略意義,今人所謂「擊沉日艦31艘,大破92艘,殲敵9000」的戰果過於誇張。李舜臣在日記中這樣描述:「賊船三十隻撞破,賊船退走,更不敢近我師。此實天幸。水勢極險,勢亦孤危,移陣唐笥島。」戰鬥結束當晚,他轉移了陣地。日軍主力則繼續北進。歷史事件的意義,並不在當時顯現,而是此後被選取、記錄、書寫和建構的。1592年至1599年在朝鮮半島發生的三國大戰,在此後的400多年中被不斷書寫和重新記憶,歷史敘述混入當代意識,其意義被反覆重塑、新的解讀被層層添入。電影《鳴梁》安排在7月底上映,並果然在8月15日那天創紀錄,或許不僅僅是一個巧合。它借古喻今,映襯出近年來區域政治關係——特別是韓日關係——的黯淡現實。我們學習歷史,與其說是弄清過去「客觀」發生了什麼,不如說是探討對過去應有什麼樣的「主觀」認識。因為歷史敘述永遠是書寫者的作品,從落筆的第一個字起,就帶有判斷和評價,從來沒有絕對的客觀性可言。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個人在人生不同階段也有不同的哈姆雷特,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這當然不是說歷史上發生了(或者沒發生)什麼不重要,而是說我們對過去的認知總是和自己的現實經驗、價值、情感聯繫在一起,對過去的解釋——發生了什麼,如何發生,為何發生,有何意義——往往因人因時因勢而異。至於哪個解釋更有道理、更能站住腳,那就要靠對史料的辨析、對歷史語境的理解、以及眼界胸懷。歷史敘述不可能擺脫現實政治影響;或者乾脆說,再貌似客觀的歷史敘述,本身也是有政治性的。從意識和認知角度看,朝鮮之戰的「現代」意義在於,它成為東亞國際關係記憶的一個重要節點(甚至某種意義上的原點)。表現在:第一,中日韓三國的對此戰的書寫,一開始就指向了不同的方向,直到今天。第二,三國在此後不同時期,總是通過回溯這場戰爭,來尋求對當下自身命運、國家命運,和世界格局的歷史解釋。儘管材料和研究已汗牛充棟,東亞人對於這場衝突的認知始終分散凌亂,因國因時因勢而異。對它的敘述關乎自我身份的認定,隨著身份的改變,敘述就改變。三國對此戰的原始記錄,就充滿了差異和矛盾(比如,各自都傾向於誇大對手的實力和人數),給後世研究和評價帶來困擾。更不要說,對戰爭的性質判定根本不同,導致連一個統一的名稱都不存在。明以來的中國史料,多稱呼此戰為「朝鮮之役」。明代作者(如茅瑞徵)已把它和前後另外兩次平定邊亂的戰爭(寧夏、播州之役)合稱為「萬曆三大征」。「征者,上伐下也,敵國(地位相等之國)不相征也」(語出《孟子》)。此後,一旦中原王朝要宣示保護屏藩的道德責任和政治權利,朝鮮之役就成為最為經典的先例。19世紀後半期,清朝派兵平定朝鮮內亂、阻隔日本勢力滲透,甚至少數官員有郡縣化朝鮮之議,為證明歷史上中原與半島的主從關係,無不援此為據。甲午之戰後,日本一步步從半島蠶食到大陸,恰合當年豐臣秀吉「設計」的路線。因此在民族主義勃興的時代,朝鮮之役被看作是日本「帝國主義」「自古以來」就覬覦中國的鐵證。當代論者中,把上世紀50年代的抗美援朝,看作是明代抗倭援朝的某種延續和迴響,亦不乏其人。日本史籍在江戶及明治時期,稱此戰為「朝鮮征伐」或「征韓」,從用字上亦態度明確。二戰後則取1592年和1597年兩輪攻勢發動的年號,合稱為「文祿·慶長之役」。日方史籍突出豐臣雄才大略和武將勇猛善戰。江戶時期水戶學者川口長儒著《征韓偉略》,史料翔實,但明顯以日本為天下正統,朝鮮為逆臣。後來也影響到明治維新時期,西鄉隆盛等強烈主張的「征韓」之論。日本16世紀末對朝鮮的「統御」,為20世紀初的殖民朝鮮提供了某種「正當性」來源。甚至當日本圖謀進取圖們江北岸中國領土時,加藤清正曾渡江「征討」女真之事,也被用來極力凸顯日本在此地的歷史存在。至於鳴梁海戰,日本學界大多不承認存在 「大捷」,認為日軍損失不大,且最終完成戰略意圖。朝鮮王朝用戰爭開始的干支紀年名之為「壬辰倭亂」,如今朝韓則稱「壬辰衛國戰爭」。從「倭亂」到「衛國」,行為主體悄然轉移。此戰朝鮮受害最深,創傷最大,夾在強國之間也有無奈。文臣武將和民間「義兵」的殊死抵抗,是反覆書寫的主題。戰後,政治上幾經沉浮、戰死海上的李舜臣被逐漸神化,成為歷史符號。今天,首爾光化門廣場上,李舜臣的塑像和世宗大王塑像前後矗立,一武一文,象徵意義宏大。19世紀末20世紀初朝鮮民間的抗日武裝,亦稱「義兵」,顯然是為喚起歷史記憶。最有趣的還是對明軍援朝的態度:很長一段時間裡,朝鮮官方和士子們認萬曆皇帝「恩同再造」,視此役為儒家政治倫理的最佳體現。也因此,明亡清興後,朝鮮精英們視滿清為夷狄,認為明是為救朝鮮才有此難,對前明正統性更抱極大認同。但到20世紀,民族主義史學著力批判「事大」史觀,強調民族主體性。於是,抗倭戰爭中明軍的作用被刻意淡化,或著意突出聯盟內部的矛盾。這也是為什麼,鳴梁海戰是最適合韓國的電影題材:它不但是場勝仗,更主要是一場少有的、沒有明軍參與的勝仗。李舜臣以一己之力以弱阻強,彰顯了韓「民族」「必死則生」的氣概。《鳴梁》的熱映,激起新一輪重塑記憶的旋風,成為對豐臣侵朝戰爭,乃至此後4個世紀來東亞史的一次集體認知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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