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官移植是收割一人,布施众生。(图/Pixabay)
▲器官移植是收割一人,布施众生。(图/Pixabay)

【本文由《宝瓶文化》授权刊登,摘自《实习医生的秘密手记》】

这大概是实习生涯中最奇特的一次值班经验了。

下午的时候,接到总医师的电话,说今天晚上要有人去台北车站接一个外院下午取下的眼角膜。角膜移植算是最普遍的移植手术了。虽然台湾的器官捐赠率很低,目前大多数移植的眼角膜还是仰赖进口,但是角膜的捐赠比起其他器官来讲还是算高的;只削掉眼睛前面一层看不见的细胞,人已大去无关痛痒,但会让那些持「全尸下葬」观念的家人心里好过一点。

眼角膜薄薄的几层细胞,却站在整颗眼球的前方,掌管了最重要的屈光门户;眼睛没有水晶体还可能有视力,但是少了眼角膜却只能关上灵魂之窗。这层透明的细胞,是人体的圣地,也是禁区:它像隐士般餐风饮露,不依赖血管供给养分,当然也少了免疫细胞以及外来物质的侵扰。然而它却布满神经末梢,由脑部直接管辖羞怯敏感的角膜反射,并且与周围组织之间隔著一条看不见、也无法跨越的鸿沟,仿佛天生尊贵不容丝毫侵犯,主管光的水晶王座。
而因为连免疫系统也止步,角膜成为人体最容易移植的组织;因为角膜光靠外来养分的渗透就能存活好几天,也使它能够忍受冗长的运输,从东岸坐著火车迢迢来到这首都大城。

我在五、六点之交到达台北车站,下班的人潮自我身边流过车站大厅;由于事先用手机保持联络,很快就完成了签收手续。对方不知是志工或是行政人员的大婶,身穿便服,一脸像是休假中的悠闲;核对过身分与资料后,我们像电影里的特务一般,在人来人往的台北车站大厅默默交换了签好的文件与装著眼角膜的牛皮纸袋。打开检查了一下,一个压克力的标本瓶被层层保护放在里面,透明的眼角膜漂浮在培养液中几乎看不见。

轻而易举地,一副眼角膜从它刚过世的前一任主人身上取下,放进标本瓶,装入纸袋,搭三个小时的火车上台北,转交到一个实习医师手上,带回医院,登记,送进手术房,然后被一针一针缝在另一个排著队等待许久的眼睛表面。如同奇迹,说要有光,就能有了光。然而整个过程却单纯到像是在拍卖网站上下标一本二手书,约好时间地点互留联络方式,双方在捷运站碰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上天赋予、一人仅有一对的宝藏啊!在医学的进展下,不同个体间生命的传递,竟然也能如此日常。

我走回客运的候车处,尖峰时段,毫不意外的通勤人潮塞爆了整个转运站。叹了一口气,决定听学长的建议在台北悠闲地吃完晚餐之后再回去。我走回台北车站二楼的简餐区,几乎座无虚席;我小心翼翼提著装有眼角膜的袋子,在铁板烧、义大利面与蛋包饭的香气中漫无目的地走著。

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空位。我把背包丢在椅子上,把手中的纸袋往桌面顺手一搁就起身准备点餐。走了两步,触电般想起那个纸袋里可是装著超级贵重的眼角膜、漂浮在透明培养液中的一个刚过世病人的部分遗体,赶紧回身把纸袋紧紧捏在手上。隔壁吃饭的情侣继续谈笑,整座餐厅没有人看我一眼。

服务生在我身前端上义大利面时,顺手将摆在桌上的纸袋挪了一挪。我来不及阻止他,心里怦怦跳,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幸好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拿著托盘走了。我默默地捧著义大利面吃了起来,眼角膜纸袋静静放在我旁边,宽容地看著我吃面。在这充满温度与欲望的血肉阳间,独独有我带著某人死后一部分的躯体走著,带著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那些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们,会知道我手上提的不起眼纸袋里,装著一个人的眼角膜吗?他们会怎么想?会觉得恶心,觉得不祥,避之唯恐不及?还是知道这趟旅程的终点就是另一个生命视力的新生,而为我加油打气?

我提著纸袋,准备搭车回医院。礼拜五的台北车站前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带著从死神手上夺下的生命的一部分,穿过热闹、拥挤的阳间,准备让它在另一个人身上还魂。

身旁跟我一起等红绿灯的,是一群刚下课的高中生,还穿著运动服,侧背书包上别了几个可爱的小徽章,三三两两在晚风里谈笑著。从那些高中生身上是很难看到这种死亡阴影的,似乎与我手上的眼角膜分处于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然而我想起麻醉科实习时曾路过一间开刀房,外头罕见地摆了好几个运送移植检体用的大保温箱,上头贴了各医学中心的名条。开刀房里头满满塞了各专科的外科医师,人头拥挤;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一台捐赠刀。捐赠者是一个高中男生,健康,高壮,假日与同学打球,每天规律地上学与补习。一天饭后在家中看电视时,突然在一阵如被雷劈到的头痛之后晕了过去,抽搐,从此不省人事。

动静脉畸形瘤,脑子里的定时炸弹引爆。没有预兆,没有因果,一个寄生在血管间的安静闹钟,栖息著等待设定好的时刻来临,用剧烈的震动停止一切。

那个高中生的时间停止于两天之后,而即将有几个生命因为他而继续。他父母决定捐出他十七岁艳红的心脏,捐出他酣畅过滤著水分的肾;当然还有眼角膜,以及他身上所有能捐的器官。状况一等一,准备精力旺盛地继续工作五十年的健康器官。

外科术语,收割(harvest)。

手术灯聚焦底下,外科医师的眼中只剩下器官,血水的沼泽变成一片金黄的麦田,他们手持镰刀准备收割。心脏外科俐落地绑线、分离组织,首先摘下了他的心脏;接下来磨刀霍霍的目标还有肝,还有肾,还有眼角膜。他是一株丰饶的树,累累的果实已收割好准备送往四方,埋在陌生的土地里静静等待抽芽。

收割一人,布施众生。医学的残酷如斯,医学的伟大如斯。

如同恐怖电影所假设,这些收割下来的器官,也还带有自己前一任主人的灵魂碎片吗?我所不认识的,这副角膜原本的主人也在我身后,用空洞的眼神默默凝视著我吗?我回头一看,是光线渐渐暗下来变成靛蓝色的夏夜,永恒的夜空,几颗早起的星星已在闪烁。壮观的新光三越大楼以一种不服输的姿态矗立著,仿佛昭示借由人类不断的努力,可以改变某些一贯的自然法则。其下,台北城的夜晚已经开幕,华灯初上,星罗棋布的灯光,处处是蓬勃的生命。而我一个人继续在台北街头走著,走著,抱著眼角膜。突然觉得是它,那层几乎透明的细胞,在我前方引路,带领我穿越阴阳的交界,走过由死到生那段奇幻的甬道。

▲《实习医生的秘密手记》(图/宝瓶文化提供)
▲《实习医生的秘密手记》(图/宝瓶文化提供)

●作者:阿布/精神科专科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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