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PP改寫全球棋局中集

~ 全球結構翻轉下的投資思維 (7) ~

2015 1015 James

前集摘要: TPP 是朝向自由貿易全球化的一大進展,全球化推到極致的影響本已引發大量反彈與衝突,而TPP的許多創造性條款更是爭議不斷,為何還是有12國達成協議 ? 除了上回談過區域整合形成了競賽潮流推著各國有不得不跟的壓力,主導大國的戰略意志以及跟隨者的各自考量,將是本文探討的主題。

 

四、大國競賽

美歐主導的自由資本主義,或有批評者稱之為新自由主義,主張小政府、去管制、自由化、全球化、物流人流金流法規去國界化,金融海嘯之後,此一價值體系受到嚴重挑戰,而另一派的國家資本主義卻找到施力點與正當性,強調國家控制市場活動、介入私人生存權利的觀念,突然也成了另一種顯學,中國熱、北京共識、大國崛起、歐亞聯盟之類的論述躍上舞臺,挑戰佈列頓森林體制、對抗美國夢的砲火猛烈不斷,由其以中國重建國際新秩序的雄心最明朗,逆轉了後冷戰時期全球趨向美國式全球化的大潮流,這個變化除了是理念與制度之爭,更根本的是崛起強權對於現存霸主的挑戰。

經貿方面的全球體系,就從WTO的共同原點出發,出現了以美國主導的 TPPTTIP,還有以中國+東協所倡議的 RCEP,不同路線的兩大陣營競賽。 

2010年,美國借用當時已存在的 P4 四國貿易協定(最早包含汶萊、智利、紐、新)為基礎,號召成立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TPP,將原本貿易規模不大的四個小型國家擴大到跨太平洋兩岸的12國貿易協定,內容新增諸多WTO 尚沒能通過的規則,創造了許多跨境貿易的新觀念,如同本文第二段所述,貿易不再僅限於貨品跨境買賣(cross-the-border),還擴大到金流、資訊流的跨境營運,甚至是不需在交易發生國設立營業據點,就允許在外國據點辦理業務的新形態跨國經營 (behind-the-border),讓跨國企業能更彈性的調度資源、選擇營運據點、甚至避開主權國的法令稅賦,這類新觀念在WTO中無法達成共識,就另闢蹊徑以TPP來推動。新形態的跨境貿易下,在甲國境內跟某乙國銀行進行銀行業務,該乙國銀行可不需在甲國設立營運據點,不需聘請業務人員,而是直接由位於乙國派駐第三地或經由總行來進行服務,TPP將納入這類具高度爭議的「創新」跨境交易觀念,擴大定義了國際貿易的內涵,也透過國際協定來制訂新的國際經貿秩序,打通了國界,卻也弱化了各國主權,自然飽受爭議。不過自2013年日本同意加入談判後,TPP聲勢大漲,從單純的倡議躍升為美日共同打造的新貿易平臺、太平洋新秩序。

在此同時,亞洲原本就流行十多年的雙邊FTA風潮,加上東協到處洽簽所謂 10+110+310 +N等,名目多到讓人目不瑕給,形成一股讓未能參加者焦慮到非參加不可的氣氛,而真正參加談判後卻又大多難產或成效不明。201111月東協會議中,倡議將中日韓印紐澳與東協的10+6 作一統整,命名為東亞區域全面經濟夥伴協定 (RCEP),將幾年來紛雜重疊的各種談判,整合成為一個新的巨型協議。由於RCEP 最早主要由東協所推動,並納入經濟規模更大的中國,卻沒有邀請美國參與,因而被各界視為與美國主導的TPP 打對臺競爭。

TPP 橫跨太平洋兩岸而稱之亞太主義,RCEP 僅限於太平洋西岸而稱之亞洲主義,一字之差,涵義相去甚遠。TPP 被美國當作重回亞洲再平衡的重要戰略工具,沒有納入中國,而標準之高此階段中國也不可能採納這樣的規則,於是TPP就成為美國孤立或圍堵中國的戰略工具

另方面,RCEP 雖然源自亞洲國家流行一段時間的FTA,同樣也有借殼上市的味道,把多國FTA 包裝成為區域整合協議,不過是以中國與東協為主,沒有納入美國,被看作亞洲人的俱樂部。近兩年,中國習主席多次談到亞洲人有智慧也有能力解決亞洲問題”,排擠美國的意味很明顯。隨著中美兩國的競爭日益激烈,TPPRCEP 果真的成為兩強對抗的平臺,從當初還只是外界臆測,至今已經是路人皆知而當事人也不再避諱。

RCEP除了涉及東協與中國誰主導的問題,也涉及中日韓三國的政治矛盾,談判並不順暢,進度遠落後於美日同盟連手抗中的 TPP聯盟。面對來自東面海上的競爭,中國似乎暫時無法突破,就另起爐竈,2013年底提出一帶一路One-Belt-One-Road(OBOR),包含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將擴張目標轉向西面。提出當時,外界還未特別關注這些此起彼落、讓人眼花撩亂的政策標語,直到20153亞投行 AIIB的倡議找到突破口,英國背棄美國而加入AIIB,隨即產生骨牌效應、或跟風效應,共有57國參與了亞投行的籌建,為一帶一路的戰略建立了橋頭堡。一年多來藉故抵制AIIB 的西方陣營,最終僅剩下美日加等國堅持不參加,外交立場既尷尬也震驚。中國威脅論不再只是戰略家們的爭論議題,似乎已經威脅到美國盟友圈的存在。

美中兩強的競合,成為近十年來國際舞臺最重要的主軸,合作雖然對彼此都很重要,但仍難以避免越來越激烈的競爭。近十年來中國再次股動民族主義仇日抗美,2010年以來更激化為敵視西方睥睨天下,民族主義雖可凝聚民心,卻有失控之虞,易放難收。

美國作為世界霸主長達70年,擺脫蘇俄、德國、日本、乃至歐盟的追趕,如今面臨更強勁的挑戰者中國,從被動接招、尋求合作、嘗試改變中國,2015年終於大夢初醒,美國內部應該已經形成共識,確認必需要轉向遏制、或圍堵的戰略了。有人形容對亞投行的判斷失準,聯盟防線意外被突破,猶如現代版珍珠港事件,姑不論是否言過其實,但也可窺見對美國民心的衝擊。原本還搖擺不定的參眾兩院,接連通過 TPA 貿易快速授權,等於為行政部門提供洽簽TPP事先背書,隨後美日連手強推TPP,今年中各界就已看好TPP即將完成談判,105日正式達成實質協議。

經貿聯盟之外,同時間美日安保同盟的擴大,安倍政府憲法解釋與一系列的立法,擴大日本自衛隊的任務範圍,打破日本放棄交戰權的憲法規定,這也都是在美國強力支持之下的舉動。大國競賽之下的外交結盟,讓許多的經貿談判,細節似乎就不再那麼是爭執重點,商業利益變成點綴的伴手禮,美日同盟下的利益交換與長期互賴關係,正是推動TPP 的基石。

TPP 從倡議提出,來到最終能加速成立,與大國間的競爭密切相關,與中國崛起對於周邊國家的威脅感也密切相關。亞投行的成立刺激了美日放下歧見,甚至說AIIB TPP 的催化劑也不無道理。當然,此後兩強競賽才正進入高潮,相信中方受到TPP壓力,必然會再推出反制,不論 RCEP或今年剛提出來的FTAAP,還是一帶一路,必然會加速趕工了。

 

五、小國的地緣安全考量

新興強權挑戰現有秩序,找到機會就要改變現狀,除了衝擊現有強權,也會對周邊國家帶來威脅感。2010年以來,中國拋棄30年來韜光養晦的外交原則,頻頻以試探性、挑釁式的手法,一方面要突破現狀、另方面要改寫規則。

東海,與日本在釣魚臺的衝突,擴大成中國海軍頻頻突破第一島鏈、穿入阿拉斯加美國領海、片面宣佈東海防空識別區要求他國飛機必須向中方通報、未經協商就劃定M503航線六十年來正式將飛機飛近臺海中線,種種舉動,都挑動著鄰近國家的緊張神經。

南海,六國的海權疆界糾紛擴大,2012年黃巖島中菲海軍對峙,2014年中海油到越南外海鑽油,雙方海巡船隻對峙互噴水砲後,遂引發越南513排華暴動。剛成立的遼寧號航母艦隊在2013年底通過臺灣海峽進入南海演訓,項莊舞劍之意不言可喻,就從那時開始,中國開始在南海所控制的島礁上填海造陸20個月內所填面積超過過去40年其他周邊國家所填海面積的17倍,佔該區域人工填海面積的95%,速度之快、規模之大,加劇了東南亞國家的疑慮。最近南沙的永暑礁被片面改名永暑島,島上3000公尺的飛機跑道正在完工中,將可停靠戰鬥機,將中方的海空軍投射範圍向外擴張數千公里,上述這些變化都是在這幾年內所發生,這些舉措真能帶來和平發展嗎?

 

圖: 中國在南沙羣島填海、建基地

 

 

國際競賽的歷史上,沒有實力作後盾的口說和平向來不是會帶來真和平,片面退讓姑息的結果最終會引來更大的侵略。越南曾以三次印度支拿戰爭,連續擊退法軍、美軍,並與解放軍打成慘烈平手,終能獨立於世界,而其遠交近攻平衡強權的外交手法,為小國找到生存之道。近幾年越戰期間的死對頭重新修好,越南還參加了美國主導的TPP,從經貿的觀點來看簡直不可思議,國有企業還主導經濟的共產政權,人均所得纔不到2000美元的發展程度,如何能與先進經濟體產業競爭? 如何敢適用二十一世紀高標準的開放標準? 不過,如果從越南追求領土安全與主權完整的角度來看,引進美國勢力來制衡中國,是一種戰略選擇;而美國重回亞洲,需要拉攏第一線受解放軍威脅的越南,以此著眼也就能理解雙方為何能結盟,達成TPP協議。

從美國的角度來看,TPP是主動主導國際經貿規則、鞏固太平洋盟友圈的工具平臺;從越南的角度來看,TPP 是納入美國防護傘的準同盟協議,未來也可以在經貿上獲得強國的協助。如果只看經貿競爭條件,越南沒有多少籌碼與先進國談 give and take,試問越南要讓出什麼產業來換取想要發展的產業? 若以美日間的產業利益交換來看越南就說不通,不過一旦納入戰略同盟圈,類似馬歇爾計劃、冷戰時期美援臺韓乃至技術移轉產業扶植的概念,就有可能再次重演。越南正運用本身的戰略地位,作為遏止中國海空軍進入南海的第一線,未來的談判籌碼可以源源不絕,不會止於10月5日終局的TPP談判。在美、越雙方各自能滿足對方的需求下,這樣的互惠結盟還涉及生死存續,才較有可能穩固持續。

日本、越南之外,太平洋彼岸的國家,加、墨早已加入 NAFTA,菁英的思維多年來就青睞美式資本主義;墨西哥雖然一般國民生活仍舊困苦,多年來一直卻是FTA 簽約數的世界第一(目前僅次於南韓),對美式發展主義可說到了迷信程度;至於祕魯、智利,是中南美Pacific Alliance 的成員,該集團同樣傾向自由資本主義。太平洋這一岸,亞洲地區的紐、澳、星都是美國保守派智庫所定義下「經濟自由度」全球前十名,追求經貿自由化的態度甚至比美國還激進,率先被納入並參加TPP也不意外。

 

: TPP 12 個成員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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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討論至此,TPP成員國中剩下耐人尋味的馬來西亞,人均所得約1萬美元不到臺灣的一半,不論發展程度、開放程度、技術實力、全球產業地位都遠不如臺灣、南韓,為何也被列入亞洲第一批的TPP 成員國,甚至在談判過程中幾乎沒有發出聲音,配合度非常好,近來馬國國內政爭也未把TPP當作議題,值得追蹤探討,星馬本一家的政經地理條件,或許是個考量點。

 

整理:

本文繼續探討TPP成形的結構性因素: 光從經貿發展的角度來看,不一定能夠合理解釋為何亞太12國要形成一個比NAFTA 、甚至歐盟要求更高的巨型貿易協定,但若從國與國競爭的賽局來看,可能較容易理解。上一篇文章提出囚犯的困境下,競相走入無止境的追趕,怕落人後只好加碼race to the bottom,這個邏輯可以相當大程度解釋了十多年來捲起的FTATPPRCEP的狂潮,造成不顧一切必須跟著簽約的壓力。不過簽約後就要面對立即而來的社會衝擊反作用力,真要突破談判歧見,本篇文章談到美中日的大國競逐霸權、中小型國家的生存考量、與各國間的結盟對抗,就更能解釋為何種種協商難關、甚至帶來的傷害都能迎刃而解。先有了亞投行與南海造島,纔有TPP的加速通關;有了TPP成立,大國競爭將會更加猛烈,接下來的RCEP、一帶一路、金磚結合、TTIP,東西對抗下的文攻武嚇,既然潘朵拉的盒子已經打開,那就是地無分東西南北」的抗戰了,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觀察 FTA 結盟競賽狂潮,搭配背後的強權爭霸煙硝四起、小國人人自危的局勢,若再參照一戰、二戰的歷史,就帶來更深刻的體會。簽約與否,利弊怎樣盤算,難道參加了同盟國、或協約國,就一定利大於弊嗎? 不參加結盟就一定要被邊緣化嗎? 參加或不參加,各國能有多少自主?一旦人類社會進入生死競爭的情境,利弊的考量變得很複雜 (不能光看經貿利潤數字),也可能過度片面簡化 (關鍵時刻可能只是掌權者的一念之間就改變了歷史)。這種情境下,理性與非理性,常常只在一線之隔,有時看似理性的對策,用力過頭了就變成不理性;而局勢複雜到人類智慧難以釐清之時,難保能有多少理性下的決策。戰爭時期,互相毀滅對方殺紅了眼的行為算是理性嗎? 為了民族光榮一定要挑戰對手算是理性嗎? 經濟學家們恐怕不能回答這些問題,但綜觀當前世局,似乎逐漸走入這個歷史衚衕內。

目前當然算不上熱戰 (軍事大戰)、也不算冷戰,但新型態的國際對抗已然形成,越演越烈。下一篇文章,將探討TPP成立之後,將如何改變國際競賽格局,如何影響各國經貿地位的強弱,臺灣如何回應,投資佈局的策略怎樣研判,請看下篇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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