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的發展,必然要反映到文化上來。社會的安定,又爲學者們提供了良好的治學環境。加之宋、元以來,已有人掀起過考訂古書的學風,所以,清初以來,即有人注意過考證之學。顧炎武、黃宗羲等人治學就非常謹嚴紮實,成爲清代學術的開山祖;稍晚一點的閻若璩(1636-1704)和胡渭(1635-1714),更發揚了疑古、考證的精神。閻若璩寫的《古文尚書疏證》,考證出古文尚書是一部僞書;胡渭所著《禹貢錐指》和《易圖明辨》,在辨別古書真僞和提倡疑古精神上也有一定的貢獻。有人曾經記錄閻若璩的治學情形,說他辨核一事,至檢數書相證,反覆研究,“飢不食、渴不飲、寒不衣、熱不解”。說他的愛讀書,有如酷暑之慕清涼;細推敲,有如縫紉之於絲履;嚴區別,有如老農之於黍稷。至於其用力的程度,雖壯夫駿馬,日馳數百里,比不上他的勤苦;至於他的持論,即使老吏斷獄,具兩造、當五刑,也不足喻其嚴。然而,清朝的封建專制主義統治和文字獄的摧殘,卻使他們的治學目的,開始從“經世”轉入“避世”,從要求改革轉入“爲考據而考據”了。而到了乾隆以後,這種認真整理、考訂、搜輯古籍的學風,進一步發展起來,形成了一大學派——“乾嘉學派”。

這個學派對於每一問題,都要弄清原委,很推崇漢儒(尤其是東漢的許慎、鄭玄)的治學作風,所以,又稱“漢學”。他們的學風,崇尚樸實,反對虛浮,因此,也被稱爲“樸學”。又因爲這個學派盛於乾隆、嘉慶時期,於是,人們就常稱之爲“乾嘉學派”。

乾嘉學派創始於惠棟,發展於戴震,知名的學者共有60多人。它以經學爲根底,及於小學(文字學)、音韻學、天算學、地理學、金石(考古)學、樂律學、典章制度、目錄、版本、校勘和輯佚之學,粗分之,可分爲經學、史學和文學三大方面。

乾嘉學派的學者,大抵是一些不很熱衷於官場生意的考據學家。他們紮紮實實整理了《易》、《書》、《詩》、《禮》、《春秋》等經書389種、2700多卷,還鑑別了一些古書的真僞,疏證與校勘了古籍的字、句。他們把文字學、音韻學的研究,提到了空前的高度。南宋末年的王應麟(作過《詞學指南》)、明末和尚陳第(作過《毛詩古音考》)跟他們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他們不僅校勘了秦、漢以前的諸子著作,而且校勘了西漢以後的許多要籍。他們還蒐集了很多散失佚亡的書,僅被《四庫館》輯出的經、史、子、集,就有375種,4926卷;而黃奭收集在《漢學叢書》中的,也有216種;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竟收集了29家、630種!

他們以實事求是的精神,用科學歸納的方法,對我國的古籍,可說是進行了一次大清理,爲後人提供了研究的更有利的條件。他們考證的方法,梁啓超曾打過比方:“如剝春筍,愈剝而愈近裏;如噴甘蔗,愈噴而愈有味。”

但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這樣。乾嘉學派中有吳派和皖派的區分。江蘇吳縣有個叫惠棟的人,是吳派的頭頭,雖然好博尊聞,但卻一味好古、一味崇古。章學誠把這一派比作喫桑葉不吐絲的蠶,梁啓超也說他們是“必古皆真,凡漢皆好”。他們確是頗有點非古不足爲訓的味道。

惠棟(1697-1757),蘇州元和人,家學底子很深,曾祖有聲、祖父周惕、父親士奇,都是知名於時的學者。祖號“老紅豆先生”,父號“紅豆先生”,惠棟本人也號“小紅豆先生”。父親對許多古書都能背誦得不差一字,這當然給惠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他自幼很愛古書、愛買古書,還常借了古書來讀。他在門上寫了副對聯:“六經宗服(虔)、鄭(玄),百行法程、朱”。他考證《易》、考證《古文尚書》,推崇漢儒,開了漢學尊古的頭。他的《古文尚書考》《九經古義》、《周易述》等書,都極力恢復漢人講經的說法。他的學生江聲,甚至不寫楷字,書信往來也統統用篆字,寫得天書符篆一般,又作了《尚書集註音疏》等,博引旁徵,說明漢儒的正確。他的另一個學生餘肖客,對漢學也孜孜不倦,讀書讀得左眼都瞎了,人稱“盲先生”,可還是五年奮筆,杜絕交遊,博注校刊,寫出了有名的《古經解鉤沉》(30卷)等。王鳴盛也聽過惠棟的課,24歲到58歲這30多年,廢寢忘食,也寫了《尚書後案》30捲來發揮鄭玄的學說,後來,眼睛也曾一度累瞎。

皖派的領袖是安徽休寧的戴震。戴震可以說代表了清朝鼎盛時期進步思想的主流。他出身於小商人家庭,青年時期還一度經過商。他十歲纔會說話,可是從小很善於思考。一天,私塾老師給他講《大學》,他問:“怎麼知道這話是孔子說的而曾子轉述的,又怎麼知道是曾子的意思而由門人記述的呢?”塾師答道:“這是先儒朱子在註釋中講的。”他又問:“朱子是什麼時代的人?”塾師答道:“南宋人。”他還問:“孔子、曾子是何時人呢?”答曰:“東周人。”他進一步追問:“周至宋,多少年呢?”答:“差不多兩千年了。”他接着更問:“那麼朱子何以知其然呢?”塾師無言以對了,但卻非常喜歡他,見他每字必求其義,還送他一本《說文》。他於是苦鑽三年,精通了經義,還學了不少天文、歷算的知識。他著有《聲韻考》、《聲類表》、《考工記圖》等書,對反切、韻書、四聲等音韻學有專門的研究。但真正能代表他的思想的,卻是《孟子字義疏證》。

戴震的哲學思想比較唯物。他認爲所謂天道,不過是客觀的“陰陽五行”而已,陰陽五行是“道”的實體,“舉其實體、實物,而道自見”,離開肉體(“血、氣”),就得不到精神(“心知”)。而陰陽五行,又在生生不息地運動和變化着,有規律、可認識。因此,反映到漢學研究土,他就比惠棟等人高明得多。他說:漢儒也有附會之處,需要甄別是非、實事求是,不能偏重一家之言,學貴精專、學貴能“化”(融會貫通)、學貴創造,不能抱殘守缺、支離破碎,學者要“去私”(除卻偏見)、“解蔽”(擴大視野)。有人比喻戴震治漢學,好像“老吏折獄”,案子斷得公平。

戴震不“爲學問而學問”,他敢於拿他的哲學思想聯繫社會實際。他公開承認人有情、欲,而且認爲“無慾則無爲”,主張“聖人”治天下,一定要體民之情、遂民之慾,他嚴厲譴責封建禮教的殺人。他說:尊者、長者、貴者無論那個理是否合理,總認爲合理;卑者、幼者、賤者據理爭辯,就是合理也被認爲不合理。因此,下面的人都成了罪人!他於是指控:“被法律殺死的罪人,還有人憐憫;被理殺死的罪人,誰曾去憐憫過?這就是宋儒讀理的禍害!”他於是高呼:“理”,應該是“人情”,多數人的人情;個人的意見,不是公理!可惜,對戴震這種在當時難得的先進思想,只有後來的焦循敢再發揮,別人都像空谷回聲,還有不少人進行了攻擊!

戴震在治學上,主張切實弄清問題。他長於小學、天算,功在校勘,他貴精不貴博。而且,他提出“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爲一時之名,亦不期後世之名”,因此,學者既應不靠抨擊前人自我表現,也應不靠依附古人得到個人的好處。他的這種一心求真的精神,影響很大。他的弟子段玉裁、王念孫這樣做了,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績。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被稱爲“千七百年來無此作”;在探求古經真意上,使人真是“如夢初覺,如醉初醒”。王念孫的《讀書雜誌》,校勘了古書18種,和他的另一著作《廣雅疏證》,都是乾嘉時期有關訓詁、校勘的代表之作。

乾嘉學派中,皖派的成就比吳派大。這個學派中,還有江永的聲韻學,王引之的訓詁學,王昶、畢沅的金石學,都很精湛;趙一清的《水經注釋》,盧文招的《羣書拾補》,也是第一流的佳作。

然而,乾嘉學派的考據之學,在盛世清朝的文禁森嚴的形勢下,卻使學術越來越脫離了現實生活,在社會上也造成了許多穿鑿性理、故爲艱深的風氣。不少士子文人,竟因此還鬧出了許多笑話。乾隆時期,進士蔣士銓講學揚州,生員汪中問他:“‘女子之嫁,母送之門’的門,是什麼門呢?”他只好說:“姑待查考吧!”汪中於是挖苦說:“查考就用不着你先生主講啦!”汪中對那些鑽牛角尖的學者還故意以惡作劇來諷辱。一天,他跑到河邊撿了一塊爛石頭,煞有介事地交給了阮元,阮元誤認爲是古董,給了他一千兩銀子,不久,他引阮元到河邊,指着河牀說:那石頭是從這裏撿到的,這裏“古石”有的是!阮元還從別人手裏高價買了一尊“鐺”,認爲是秦漢之物,在宴請客人時故意拿來盛鴨,客人也紛紛撫摸賞鑑。不料方歡未艾,這古鐺竟“砰”地一聲瓦解了,鴨湯於是也橫流倒卷在桌上:原來這古鐺也是假的!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侍郎錢載奉旨祭堯陵,回奏時竟考證堯陵不在濮州,應在平陽,奏摺長達27扣;四十五年(1780年)到江南主考,又三場都考古代的駢體文。於是,京城裏的人就編了一副對聯挖苦道:“三篇四六文章,欲於千百人中大變時文之體;一折二十七扣,直從五千年後上追古帝之陵。”乾嘉時還有個秦小觀,將乾裂的餅紋拓寄舅舅孫淵如,說是從一塊斷磚上拓下的。舅舅得此,立即旁徵博引地考證了一帙文章寄回求磚,小觀這才說“磚”被耗子喫了,使舅父大人頓時清醒過來。

這些說明:乾嘉學派中的信古、崇古,一字也考證千言、數千言的煩瑣學風,就連時人、親人也不稱許;而他們中的一些人,重學輕行,考證來考證去,甚至連自己也考證得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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