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序語

「女科學家去哪兒了?」正在成為一個越來越被關注的問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國際學術會議專門設立「女科學家論壇」,探討女科學家群體面臨的特殊問題、困境,以及可能的解決方案。我們認為,呼籲關注這些問題並不是要把女科學家作為弱勢群體給予特別的保護或支持,更不是降低科學評價的標準,而是呼籲正視女科學家群體在科研道路上面臨的獨特挑戰,給更多人以追求科研事業發展的公平機會。

《賽先生》推出「女科學家專欄」,旨在推介優秀女科學家的工作,分享她們的經驗和教訓,希望能夠帶給更多人勇氣和溫暖。

歡迎大家推薦更多優秀的女科學家,也歡迎大家在討論區提問,我們會及時向被採訪人轉達問題,增強互動。

——顏寧

呂植

她是「女科學家」,是「中國的珍妮·古道爾」,但她本能地抗拒這些標籤,始終在「格子」之外遊走。她試圖做的,就是用有意思的重要話題,打破各個領域之間的藩籬。

記者柯雨曦

呂植是北京大學自然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發起人,曾在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和保護國際等國際NGO任職。她長期在野外工作,致力於生態保護,是世界上與野生大熊貓相處最久的人之一。她是一位科學家,也是一位社會工作者。呂植是怎樣踏上生態保護之旅的?她如何觀察和理解各種自然和社會現象背後隱含的變化和關係?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學術研究與社會實踐如何在保護事業中相互交叉滲透?當前的自然保護事業需要哪些力量?她又是如何看待科學研究中的體制和性別問題的?近期,賽先生帶著這些問題採訪了呂植教授。

從城市到野外

從研究到保護

呂植從小在城市裡長大,對自然的了解更多是從書籍中獲得的,一本達爾文的《貝格爾號航行日誌》讓她對未知的自然和生命懷有好奇。大三遇到正在做熊貓研究的潘文石老師後,她決心在野外做生態學的工作。呂植自知鳥不如學生認得的多,植物更是學了就忘,但長期的野外工作,讓她慢慢建立起與自然之間某種整體連接的直覺。她對變化是敏感的:哪裡變了,背後的原因可能是什麼?驅動力在哪裡?正如 「自然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的名字所示,她的研究就是看自然與社會這兩個體系的變化是怎樣相互交織作用的。

野外工作中遇到的現象和問題使她自然而然地走上生態保護之旅。一開始,她關注熊貓的數量、分布、行為;後來到實驗室做種群遺傳多樣性的工作;再後來,活生生的生態問題和探究其自然、社會的根源的興趣讓她開始從事保護的實踐。不斷碰到一個問題就解決一個問題,呂植就這樣不斷擴展自己的興趣。事實上,進入這個行業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工作的領域究竟是什麼,十年後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做的是「保護生物學」最基礎的工作。

跨領域的舞蹈

呂植在不斷嘗試學科之間、學術與實踐之間的互動。像任何一個從興趣出發的研究者一樣,對她來說,研究是問題驅動的過程,無需顧慮方法和技術上的學科邊界,什麼有用就用什麼。譬如,作為生態學研究者,她是國內最早使用分子方法了解熊貓種群遺傳狀況的人之一,目的是提出有針對性的保護措施。她認為,生命科學在技術進步、向更微觀的方向發展的同時,也在向更加綜合的視角進步。微觀生物學與宏觀生物學的交流能深化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如環境變化與基因表達的互動如何深刻地影響生命對環境的適應和響應。

交叉不局限於生命科學內部。她近十幾年來關注藏區的神山和佛教文化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的作用,近年來與密歇根大學合作,研究金錢鼓勵對鄉村社區社會規範的作用及其對保護的影響,其中不僅涉及生態學的工作,也包括經濟學、傳播學和社會學與人類學。她也在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院做兼職教授,希望擴大自己的接觸範圍。學科之間的差異和隔閡的確很深,特別是相近的學科之間,人們定義自己的學科時為了和他者相區分,在術語、方法上都會刻意地有所區別,使得交流更加不易,人類學和社會學如此,更不用說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了。呂植希望能扮演橋樑的角色,用有趣的話題把不同領域的人吸引到一起。儘管不一定能成功,但仍然值得嘗試。

不僅是學科之間,學術和實踐之間的隔閡也需要打破。保護生物學是一門應用學科,它的定義就是為生態問題提供實用的解決方案,要想實用,就必須去試,而領域內做這種「科研產品轉化" 的人非常少。呂植的研究團隊做了許多嘗試性的項目,譬如,在三江源通過組織和觀察當地社區進行生態監測和保護實踐,證明藏族社區基於文化信仰對保護具有很強的認同感和行動力,應該使他們成為保護的主體;而熊貓蜂蜜項目則嘗試運用市場機制,將蜂蜜銷售凈利潤全部回饋生態保護行動。她的學生用經濟學、心理學、社會行為學和生物學的方法來研究,從傳花授粉的生態效果,到消費者意願的調查社區怎樣從中獲益、人的行為如何改變。每一個這樣的項目都是一項實驗,分別有學生跟蹤。他們觀察其中社會經濟和自然的變化,看一個產品和一個行動可以對生態產生怎樣的影響,他們撰寫的論文又進一步吸引不同領域的專家。

呂植還提到,跨領域交流需要平台和資金上的支持。現在許多國外的學校都對此很重視,比如劍橋大學專門修建了一座辦公大樓,提供便利的服務,吸引非政府組織在劍橋建立辦公室,為學者和實踐者之間的交流提供便利,互相獲取營養,二者相得益彰。

不同領域的方法最終都要為解決問題服務,那麼,如何選擇最重要的問題?呂植告訴我們,很多時候要憑直覺,而這需要多年的積累,使人在識別重要的變化和可能相關的因素時更為敏感。科學家在行業中積累的不僅是知識和方法,更是判斷力,即使還沒做一項研究,也能判斷這個問題是否值得做、應從哪些方面入手。最高層次的進步是判斷力的成長。

生態保護中的政治、經濟和文化

自然與社會兩大體系相互交織,錯綜複雜。今天地球的生態系統不能不考慮「人」的作用。

首先,政府有責任從政策、規劃和公共財政支持的鼓勵機制等方面,來維護自然保護這一公共利益,但也需要自下而上的幫助。一方面,政策的實施需要下游配合;另一方面,創新的保護模式需要非官方力量來研發,非政府領域和學術領域產生的前沿成果又需要政府的力量來推廣。目前非政府的力量太薄弱,對社會的健康發展是不利的。

市場機制也可以發揮重要作用。人們正為自然「定價」,不僅包括資源,也包括生態學過程,如果市場買賬,破壞自然就成為一件昂貴的事。森林吸收二氧化碳的過程已經成為商品,稱為碳匯。生態價值也包括最難定價的文化價值,比如在呂植的熊貓蜂蜜項目中,昆蟲和植物的關係實際上生成了一種能讓社區受益的產品。最終的產品一部分是蜜,一部分是社區保護熊貓的故事。

政治、經濟「硬」因素之外,文化「軟」因素也不可忽視。呂植原先一直認為,人性是趨利和短視的,但在信佛教的藏區,從未有人問過「為什麼要保護」,即使並不富裕。大昭寺一位磕長頭的老太太祈禱的是世界和平,人人健康幸福,而不是自己平安或發財,這令人驚異,挑戰的是「發展階段論」的範式——發展學認為溫飽解決前人們不會考慮環境問題。呂植於是意識到人性有可塑性,這種可塑性由信仰和價值觀而來。人在價值判斷中考慮的「利益」可以是更大的利益,不僅僅是金錢,也可以是村莊的認同感,村民因為有雪豹而自豪;可以是信仰,人們不願外人在他們的神山上採礦,所以希望那裡有更多的國家級保護動物……人的價值判斷對生態保護有著深遠的影響,通過改變觀念來改變人的行為是最根本的長遠目標。

科研體制的「生態」

在採訪中,呂植談到了科研環境的變遷。剛工作時沒有太多發表論文的壓力,不用總想著數據是不是足夠、能不能攢出一篇論文,但壞處是當時沒有養成趕緊把工作寫成文章的習慣。她認為自己在論文寫作上做得一直不夠好,與其說是為了滿足社會的某種要求,不如說這是一種職業素養,是一種把觀察轉化為人類知識、讓知識變成有用的東西的責任。

呂植在可可西里

呂植早年可以鑽到山裡十個月不出來,現在交通好多了,不需要待那麼久。長期在野外,心態完全不一樣,生活非常單純,連說的話也很簡單,出來以後與人交流未免會有障礙,常常跟不上人們在關心的熱點。現在工作本身還可以比較單純,但同時也需要考慮多方面的要求和責任,比如很多會議,題目都很重要,但事後會發現可能並沒有真正的作用,學生要畢業、論文要發表,而不能只考慮自己的興趣,所以有時候也會覺得需要停一停。

當被問及對自己身份的定位時,呂植認為,也許自己是一個受過科學訓練的自然保護者,可能不符合任何一個框架的定義。學校評估單上的那些國家項目和獎項,她其實都沒有怎麼參加過。那些申請確實比較麻煩,而且她沒有好的業績記錄,申請起來比較困難,還不如做一些更能自己掌控的事情。這些事好像也不是太小,但就不在格子裡面。呂植笑稱自己還是蠻自豪的,至少她居然還能存活在格子之外。

科學中的性別

呂植另一個受到關注的身份是「女科學家」。雖然關於事業和家庭的問題本身也許就帶有一定的歧視色彩,但女性科學家越往上走比例越低的確是不爭的事實。雖然自己沒有成家,但呂植親眼看著一些學生和同事因為家庭而離開學術,因為確實顧不過來。在耶魯時,她的女同事們吐槽說,她們也需要一個「老婆」來支持她們,因為競爭激烈,要沿著「梯子」往上爬需要非常充沛的精力。女性目前的確要在家庭上花更多的時間,但這並非唯一的方案,歐洲很多父親就在家帶孩子,只是中國社會離接受這樣的觀念還很遠。歸根結底,我們還缺乏性別意識和平等意識,譬如飯館可以指明只招男服務員,這在很多其他社會中是違法或者違背社會規範的。

改善女科學家的職業環境需要配套的政策和優惠條件。在東京大學,博士生生育期間有補貼給用人單位,兩周大的孩子就可以免費託管,母親可以在實驗中間去餵奶,這值得借鑒。國內考慮到生育期間女性產出較低,將女性評選傑出青年基金的年齡限制從40歲放寬到45歲,但這個政策的覆蓋面太小了。

呂植認為,為妻為母的確是主流社會中女性要扮演的角色,但女性在職業中的智慧很值得強調。比如,女性通常更善於交流,在領導者的位置上可能更傾向於和平處理國際爭端,不知能減少全球多少軍事開銷。男女之間的確存在生理學上的不同,雄性激素與打仗就有一定的關係。平等不是消除差異,而是有意識地關注差異。科學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這些不同,然後才能更加尊重不同。

差異不意味著女性不能擔任更高的職位,消除這種刻板印象的工作要儘早做,請女科學家進中小學校園,在女學生思想定型前鼓勵她們。呂植說:我們不能單純強調女性的平等,也要強調性別意識,不用women和man,而用中性的gender。現在跨性別者也越來越為人所了解,他們雖然只佔人口中很小的比例,但也同樣值得尊重。「尊重」是最核心的,無論是男是女,無論和你多麼不同,都應懷著同理心去尊重。

在「格子」之外守衛生態

生態保護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關乎自然,也關乎人自身;需要學術的嚴謹,也需要實踐的腳踏實地。生態保護的重要性人人皆知,而保護的實踐需要跳出「格子」,不斷嘗試。呂植試圖做的,就是用有意思的重要話題,打破各個領域之間的藩籬。她是「女科學家」,是「中國的珍妮·古道爾」,但她本能地抗拒這些標籤,始終在「格子」之外遊走。對她來說,科學家的直覺告訴她應該關注哪些問題,她所要做的就是追隨內心,去探索這個世界的種種變化和可能性。此時,「女科學家」這樣的身份標籤消失了,她只是一個為好奇所驅使的純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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