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節,媒人老謝忙前忙後跑了一個月,說成了四對,拿到了四千塊錢酬勞。老謝感嘆,現在說媒越來越難,“我作爲媒人都嫌禮金太高,再加上車子、房子,娶個媳婦要人命了!”

  媒人

  老謝是我爸的朋友,今年70多歲,他做媒人有些年頭了,在附近幾個村子也算小有名氣。

  按老謝自己的話說,他之所以能做媒人,是因爲三個女兒早已成家立業,老伴也去世了,他自己一個人,沒什麼家務事要料理,有大把的時間走街串巷。“家裏有羈絆的很難做好一個全職媒人”。

  當然,除了有大把空餘的時間,要想成爲一個讓人信服的媒人,還需要能說會道的口才、不錯的人品口碑,以及足夠數量的成功案例。

  不像電視劇裏那些巧舌如簧的“媒婆”,在我老家河南開封的這座村子裏,媒人大多是老謝這樣50歲以上的中老年男人。作爲農民,他們除了種田沒有別的營生。因爲身體或者家庭原因,也沒法外出打工掙錢,於是靠着給別人牽線搭橋做姻緣掙點“外快”。

  老謝幹媒人快十年了,見證了這行不少的變化。最開始,媒人牽線搭橋是不收錢的,如果介紹成了,也就是一籃子雞鴨魚肉和一條香菸的答謝。有的媒人爲了多撈點“好處”,會專門挑着飯點去男方家裏,好蹭上一頓喫喝,還有的媒人明知男女方不合適,還是會撮合見面,至少也能落下包香菸。

  後來情況就變了,有大方的人家,直接將禮品折換成現金給媒人,最開始是500元,到2019年,說成一段婚事,媒人的酬勞已經漲到了1000元。其他的待遇也水漲船高,老謝最開始出門說媒都是步行或者騎自行車,如今,他總能享受到私家車接送的待遇。

  待遇好了,幹媒人的多了起來。在我老家,越來越多像老謝一樣的人,每天在各個村子裏找人閒聊打探。用不了幾天,哪家有適婚的男孩女孩,他們就都摸清了。媒人通常把18歲以上的男孩女孩都考慮在內,周邊幾個村子打探下來,他們有了自己的“資源庫”。

  老謝這樣的媒人,因爲上了年齡不會使用微信,每個人必備一部老年手機和一個記事本。本子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電話號碼和備註信息,內容一般只有他們自己能看明白。

  十里八村的媒人相互都認識,也很樂意資源共享,一通電話打過來,開場白大致相同:“村東頭有個妮兒,長的排場,你那兒有沒有好的男孩?”

  “幫眼”

  手裏有了足夠的適婚男女只是說媒的第一步,之後,媒人會根據身高、長相和家庭條件做個判斷,“配對”他們認爲合適的男女青年,並將情況告知雙方家庭。

  我妹妹和弟弟都是通過相親成的家,我曾聽過很多次媒人描述相親對象的情景,“男孩一米75,臉長的可以,父母年輕,還做生意,家裏新蓋的樓房,下面有一個妹妹。”或者是“女孩一米六,長的在村裏數得着,父母肯幹、事兒還少,就是下面有一個弟弟。”

  這個時候,媒人年齡大、不用智能手機的弊端就顯現出來了,他們手裏沒有男女雙方的照片,見上一面,就成了一件勢在必行的事情。

  雙方同意見面之後,媒人定好時間,帶着男孩和男孩的父母去女方家裏。從我很小的時候,只要在村裏看到一位老人帶着一個年輕的陌生男子,還跟着一對中年夫妻,大致就能猜出來這是來相親的了。

  2019年春節,我跟着老謝體驗過一次相親,男孩1米75的個頭、長相也不錯,女孩只有不到1米5,但最後女孩沒看上男孩。女孩的理由是:有點胖;開的車沒有上一個見的好;他是給人裝廣告牌匾的,太危險了。

  這多半不是女孩自己做出的決定,不像城市裏相親,只是男女雙方單獨喫頓飯那麼簡單,在我的老家,相親時的參與者衆多。

  雙方見面時,女孩會邀請自己的玩伴過來,女方父母則要叫來一些親朋好友,這被稱作“幫眼”,也就是幫着參謀參謀的意思。大家都樂意來,一是助人姻緣本來就是好事,二是男方來的時候一定會帶來瓜子、糖果和花生,也能飽飽口福。我見過最熱鬧的相親場面,女方這邊來了二三十人。

  媒人帶男孩來的時候,女孩先藏在人羣裏,不會表露身份,但她通常不會站在比自己高、比自己漂亮的姑娘旁邊,以免被比下去。

  男孩把帶來的喫食挨個兒分發,難免會有些害羞、緊張,越是這樣越要開口說話, “彆着急啊,我保證每個人都能分到”,“這個小朋友真好看,給你多分一塊糖”。後來我聽家裏的老人們講,發喫的也是一種考驗,趁這個機會,女方的家人可以考量一下男孩的長相、身高和口才。

  分完喫的,媒人悄悄地指着人羣,告訴男方“目標”所在,“看,就是那個穿紅色上衣的姑娘。”

  交談通常先在雙方父母間開始,禮貌性地拉家常,聊聊最近的天氣、今年的收成和兩個孩子的基本情況。媒人也會不時插上幾句話,以免冷場,最後再問上一句:“是不是讓兩個孩子單獨聊聊?”

  男女孩之間的談話總是在客廳或者一個沒人的房間進行,其他人在院子裏等着。雙方聊聊各自的職業、學歷,以及之前的經歷,聊天的時間由女孩掌握,一般在10分鐘左右,時間不能太長,會被人說不矜持,也不能太短,會被說沒有禮貌。

  我堂妹在相親時曾鬧出過一個笑話,她站在客廳門口跟男孩說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院子裏的長輩們不知道怎麼了,尷尬的互相看看。堂妹後來告訴我,因爲男孩牙上塞了一個菜葉子,她實在忍不住了,才笑了出來。但旁人不知道內情,都覺得她的行爲“不得體”,這次相親也沒了下文。

  第一次相親見面結束後,男女雙方都閒不下來。回去的路上,媒人就催的緊,問男孩,“怎麼樣,願意不?”男方家通常要直截了當的表達態度,女方家屬則一般會說“再等等,考慮考慮。”來“幫眼”的人這時也會幫着做出些評判,但女方考慮一般過不了三天,也要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覆。

  相親集中發生在春節的時候,因爲外出打工的年輕男女們這時都會回家。但待在家裏的日子也就半個來月,一家沒相中就要趕緊奔下一家,行程總是緊鑼密鼓的。

  我弟弟相親的時候,最多一天跑過六戶女孩家。那個春節我家像“打仗”一樣,母親批發了一麻袋瓜子放在家裏,還特意用塑料袋分裝好。女孩們的家相距較遠,弟弟有次到了晚上七八點纔回到家裏。我堂妹最多的時候一天見過九個不同的男孩,甚至有兩個來相親的男孩時間上“撞車”了,他們尷尬的看着對方,還要故作禮貌的打個招呼。

  禮金

  男女雙方見完第一面彼此有好感,有意願結親的情況下,在三天之內要進行第二次見面,我們那裏稱作“大見面”。這一次,男孩的叔叔嬸嬸、伯父伯母等親屬都要到女孩家裏來“幫眼”。到了這一步,定下婚事的概率已經超過了百分之五十。

  第二次見面之前,男女雙方都會找熟悉的人再打聽一下對方的情況,因爲大家心知肚明,媒人的話裏多少會有些“水分”,比如年紀上說小了幾歲,身高上多了幾公分,又或者其實是個幫廚的學徒,卻被說成了飯店的大師傅。

  如果男女雙方私下交流的不錯,“大見面”也沒出什麼問題,雙方就該商量定親的事宜了。看上去,從相親到定親也就是一週左右的時間,但實際操作起來,任何一個環節都有可能讓這門親事夭折。

  最近三年,我老家“男多女少”狀況越來越明顯,在我們村子裏,20歲到35歲的未婚男性將近40個,而待嫁的女孩只有兩個。老謝告訴我,他和同行手裏的男孩子幾百個,女孩子卻寥寥可數。

  “物以稀爲貴”的道理在相親上同樣適用,女孩們的禮金錢節節攀升。

  2014年,我妹妹定親,禮金是6萬6,第二年就漲到了8萬8,2016年我弟弟定親的時候,禮金已經是9萬9了。到了2019年春節,老家的禮金最少也要12萬8,老謝過年期間說成的一對,男方拿了14萬8到女方家裏。

  單是禮金,多數人家咬咬牙還可以撐過去,但要求不僅僅於此。老謝接觸過的幾個姑娘,無一例外的要求是,家裏有車有樓房,最好城裏還買了商品房,父母還要年輕能帶孩子。在老家,車子和樓房折算下來,沒有50萬是很難拿下來的。

  除此之外,有的女孩還希望對象最好是獨生子,因爲兒子多了,以後還要準備禮金,難免兄弟間要互相幫襯,嫁過去可能要過苦日子。

  在開明的人家,禮金是女方父母給小夫妻預備的小金庫,在出嫁時是要交給孩子們的。可是在高昂的禮金壓力下,這個規矩我的老家已經很難實現了,一些人家把女兒婆家送來的禮金留給兒子結婚時用,以解燃眉之急。這也催生了另外一種現象,女孩子找對象喜歡找有姐姐的男孩,並且姐姐越多越好。

  面對節節攀升的禮金,一些地方的政府甚至出臺了強制性的限制措施,老家的人們也對此多有抱怨。但禮金的標準還是越來越高。

  一個男孩對我說:“我不給12萬8,有人給,甚至還有人給15萬,這沒地方說理,女孩子太少了。”

  一個女孩子對我說:“我又不缺胳膊少腿,我少要一點,別人會說我不值錢。現在誰能保證有本事就能掙錢。”

  2019年春節,老謝忙前忙後跑了一個月,說成了四對,他拿到了四千塊錢。可他自己也說,現在說媒越來越難,“我作爲媒人都嫌禮金太高,再加上車子房子,娶個媳婦要人命了!”

  難題

  我生活的村子,並不閉塞,村子緊鄰106國道,這幾年建起了大型超市和快捷酒店,百十戶裏私家車就有三十多輛。按理說,“自由戀愛”這樣的觀念並不遙遠。

  可是現狀很難改變,我們村三十多個沒有成家的適婚男孩有着相似的經歷,他們小學或者初中畢業,大多在南方的廠子裏做工,或是搞裝修擺地攤,他們在空閒時大多熱衷於打麻將、玩遊戲。

  我伯父家的大兒子曾經帶回來一個安徽的女孩子,瘦高個子、長頭髮,她在我們村裏住了三天就走了。我伯母每天好喫好喝的伺候着,可女孩連我們當地方言都很難聽懂,覺得根本沒法生活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

  其他年輕人也帶女朋友回來過,他們都是在外面打工認識的。來到村子以後,女孩們似乎很缺少安全感,她們的父母也基本不會同意女兒遠嫁,最終成婚的很少。

  我母親也在向妹妹灌輸不遠嫁的觀念,“你嫁到幾千裏開外,受氣了捱打了,誰管你?你吵架了,身上沒錢,想回來也回不來!沒有孃家給你撐腰,婆家還不是隨意拿捏你?你看剛跑回來那個小玲,都給人生一個孩子了,又回來了。你也沒什麼學問,嫁到外地也是農村,人生地不熟的,能有多少好日子?”

  小玲是我們村的一個姑娘,長得好看,當時自由戀愛跑到了雲南一戶農村人家裏。當地交通不方便,每天通往鎮裏只有一班公交車,她嫁過去的時候已經懷孕了。後來生下孩子就偷偷跑回來了,小玲的老公抱着孩子跪着求她,哭的都站不起來了,小玲也沒再回去。

  我家附近的幾個村子裏,小玲這樣的例子不少,女孩子自己跑出去找婆家的,大都過的不好。因此,女孩子不敢自作主張遠嫁,男孩子也擔心遠嫁來的媳婦偷偷跑掉。所以他們還是遵循相親的傳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即使是相親,也不能保證定親之後就能順利結婚。我們老家的習俗,一般是今年過年定親,來年過年結婚。這期間,男女雙方就以未婚對象相處。可畢竟兩個人只見了幾面,並沒有深入瞭解。在兩個人相處的過程中,任何一方發現對方有不能容忍的問題,都有可能分手悔婚。

  真鬧到那個地步,媒人還要帶着男方到女孩家裏去要回禮金錢。在我們這裏,男孩主動悔婚,禮金很難要回來,所以男方很少主動悔婚,聰明的男孩子即便真的不同意了,也會故意氣女孩子,氣到女方主動說不同意,把禮金退回來。

  我表哥定親以後幾個月,發現他的未婚妻又談了一個男朋友。他知道以後開着摩托車去女方家裏要錢,對方不樂意給。我哥把坐的凳子摔了稀巴爛,還要去廚房裏拿刀。嚇得女孩的父親趕緊把錢交了出來。

  反抗

  也有人向陳舊的習俗“宣戰”,但處境艱難。

  我伯父家有三個兒子,最小的兒子28歲,最大的兒子32歲,全是單身。按照彩禮標準,我大伯要順利給他們取上媳婦,至少要花150萬。可是普通的農民家庭不可能有那麼多錢,我大伯的反抗就是堅持自己的準則,量力而行出彩禮。如今,十里八村都知道他家有三個單身兒子,媒人也根本不去他家介紹對象。

  我大伯曾經在喝醉酒的時候哭訴,“我手裏的錢給一個兒子娶上媳婦了,另外兩個怎麼辦?”他現在似乎已經放棄給兒子找對象了,常說,兒孫自有兒孫的命。

  我的堂妹今年26歲,算是我們村的“老姑娘“了。她從21歲開始相親,5年過去了,相親對象至少有一百個。可是她至今沒定下親事,跟她一樣大的姑娘都有兩個孩子了。

  我問過她,“一百多個男孩,沒有一個相中的?”她反問我,只通過幾天的時間,怎麼可能瞭解清楚一個人?

  堂妹在蘇州廠子裏打工,每年過年只能在家待十來天。相親時,她遇到過一個感覺不錯的男孩,想先聯繫着再多瞭解下。兩人本來就此達成了共識,堂妹安心出去打工了。後來男方等不及,怕拖一年又有變故,就找了別的女孩。

  堂妹每次相親都是同樣的遭遇,但她依然不改自己的想法,拖了五年也沒定親,在村裏落下了一個“眼睛比房樑高的名聲”。

  但即使順應了潮流,也並不意味着萬事大吉。

  村裏一個女孩跟我抱怨,微信好友里加的相親對象太多了,因爲只見了一面就聊天,很難分清楚誰是誰,“就瞎聊一氣,根本不知道要同意哪一個”。

  村裏還有一個23歲的小夥子,家裏在鎮上賣衣服,條件沒得說,禮金和彩禮都出得起。可是他170的身高卻成了最大的問題,從20歲開始相親,3年過去了依然無果。

  他告訴我,心裏急死了,父母愁的賣衣服都沒心情。但是同意的女孩子他實在是看不上,不同意的就是嫌棄他矮,“沒有辦法,媒人說,現在的女孩子個個都想找一個完美的對象,挑花了眼了”。

  2019年這個春節,堂妹又經歷了幾次失敗的相親。惹的家裏人輪番教訓她,堂妹氣的蒙着被子掉眼淚。

  臨走之前,我半開玩笑對她說:”你這一年又算白瞎了”。

  她有點怪我,反問道:“姐,你讀過書,應該懂的,兩個陌生人見兩三次怎麼就能定親結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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