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2017年3月7日首發於《澎湃新聞·上海書評》(shrb.thepaper.cn),歡迎點擊上方藍字「上海書評」關注我們,或下載「澎湃新聞」app訂閱。

買書,老一輩人接觸的是書店店員,在那個閉架售書的年代,哪個買書人沒見過她們的白眼?不過也要設身處地為她們著想,一個並不愛書的姑娘或大姐,整天替讀者拿進遞出的,翻了老半天又不要,東西還被翻舊了,哪個光榮的售貨員能受這個氣?後來改成開架售書,責任心強的店員總把你當賊盯著,敷衍了事的就如同收銀員。現在演變為網路購書,全年促銷,比價,搶劵,入手不滿意立馬退了,除了對自己片區的快遞小夥臉熟以及有一批默默聽你吐槽的電商客服以外,買書成了很獨立、私有的事。那麼,今天要說的小販,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呢?

從隨身裝備可以看出,這幾位(其中包括一對小情侶)都不是淘書客,夏天這樣的人比較多,大部分是酒吧散場以後,聽聞潘家園大名來觀光的。

首先,小販只存在於舊書之中——這裡說的舊書是個寬泛的概念,包括舊信札,舊手稿,舊文檔等。一本舊書的流轉,以最知名的潘家園舊貨市場為例,最通常的套路是:書的原主讓零散的廢品回收從業人員上門論斤拎走,書流入廢品站;小販在無數雜物中清點,將自認為能賣上價的攜至舊貨市場;舊書商再次挑揀,以「本」或「份」為單位標好價上傳到舊書網站;嗜書者聞風而至,樂滋滋地認領回家。當然也有變數,比如舊書原主直接把書送到中國書店,店家按白菜價喫進,然後參考網路最高行情標上價。由此可見,小販,是絕大多數舊書流通中不可或缺的環節。

一本高價值的舊書,流轉過程中價格的增長是驚人的,以前價格的加碼,主要在舊書商這一環節。為什麼呢?主要源於知識與見識的差異。小販們大都自北京周邊省份來京城討生活,學歷多以小學為主,初中畢業生都少見,本身並無閱讀習慣,也不精於互聯網。

舊書商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們學歷未必很高,但也頗有幾個是大學本科全日制教育出身;而且絕大部分就是好書之徒,從購買舊書起步,或眼熱於有利可圖,或不甘心囿於體制,有些老梨園行中票友下海的意思;對在平臺上開舊書店,充分挖掘一本舊書的價值,以及使用各種聊天工具、網路支付都很嫻熟,面對牛哄哄的拍賣公司員工也不怯場,自然是舊書業繁榮的最大受益者。

潘家園舊書老區口,一羣舊書商正在欣賞同行剛買的好東西。

收藏的火熱,讓不少舊書商賺到了錢,尤其是名人墨跡這一塊。對資深藏家,舊書商大可以直接開價,老主顧比市價略低都成,一來回錢快,二來培養了自己的客戶羣;但這並不適用於新入行的藏家,你開高了他覺得在坑人,開低了覺得你貨不對路,所以如今更多選擇在網上拍賣,讓市場決定價格。現在是網路社會,交易價大都能查到,一封馮其庸先生的信,小販們看在眼中:這不就是我上週一千賣他的嗎?他換下手就能夠賣三千!他喫乾的,我也不能喝稀的!於是,出貨價逐年攀升,書商叫苦不迭,小販的荷包可就日漸鼓脹了。以2016年而言,中規中矩的小販年收入在二三十萬,頭腦靈活者翻倍,而這行當的佼佼者,就直奔百萬了。

其次,小販的傳承,應該是老北京城「打小鼓兒的」。電視劇《五月槐花香》中張國立飾演的掌櫃佟奉全,錢財被夥計二奎席捲一空,只能腋下夾個藍布包袱,沿著巷子打小鼓,逢人問一口,或者指望別人推開門喚一聲。低價收點舊貨,加點價賣給古玩店,至於「開張喫半年」,那是古玩店的玩法,咱們還指著賣了這批貨換幾天嚼穀呢。隨著智能手機和微信成為標配,你能賣高價,我也可以改風向,一些頭腦靈活的小販開始自己到舊書網賣書。智能手機也方便,有臺手機就能傳貨;或者申請加入各種微拍羣,要麼羣裏開賣,要麼多加幾個藏家為好友,以後發發朋友圈,說不定就被秒殺了。何況小販彼此之間瀏覽同行的朋友圈,瞅著別人三天兩頭的上貨、點贊、喝彩,不啻於一罐罐紅牛催人奮進。網路的普及是對舊書商的最大衝擊,相對容易定出價碼的簽名書就沒法賣了,信札手稿好一點,畢竟有個認款的問題:知道「巴金」,但認不出「芾甘」,舊書商的機會就來了。

小販解上了新貨,東西不錯,一眾舊書商蜂擁而至。

對收藏者而言,和小販打打交道倒也不是壞事。收藏過程中,辨偽很重要,尤其是簽名書這方面,寥寥幾個字,簽名本身又有隨意性,且不同歲數的簽名可迥然不同,造假已有泛濫之勢,這個時候,小販提供的貨源信息就對鑒定有很重要的價值。老泡以前也中過不少專家的毒,所謂「只認東西不認人」、「不聽故事」諸如此類,後來發現,一個言而有信的小販,私下告訴你這東西的出處可靠,比很多鑒定都重要;而另一方面,聽聞一些品行不端的小販造假摻假,比如有幾個小販,熱衷於大量喫入那種同一上款而又沒有名頭的信,然後造幾個大名頭摻入其中,讓人防不勝防啊,這種事多聽幾回也能多留個心眼。

也有秉承只賺份內錢傳統的。曾經有個老牌文學雜誌的編輯,存著不少名作家的稿子,尤其以陝北作家羣為多,都是八十年代初期的成名作。人挺神祕,說他不懂行吧,開價達幾十萬;說他懂行吧,不送拍賣會不找大藏家,找著了兩個小販。當然他自有考慮,按下不表。小販一尋思,沒見過這陣勢呀,東拼西湊拿下來再找金主轉手?不是咱們的風格,於是兩人把消息賣給了舊書商,收點信息費了事。眼見著舊書商鑒定、湊錢、找下家忙上忙下,兩人信息費尚未到手,索性在街邊炸起了金花。

白天的生意寥寥,攤主開始打盹;不甘心的攤主,希望還能賣出幾本。

小販的生活來源是去廢品站翻揀,屬於沒本錢的買賣,自然從業者不少,狼多肉少,不免有爭執,鬥毆也不少見。當然,天天照面,日久生情,也有一塊喝酒的一天。但是呢,做買賣有個悟性問題,勤學好問、頭腦靈活者,多脫穎而出,成功轉向收購名人墨跡乃至舊書畫——這都屬於舊貨中的大宗買賣,小販一旦收到貨,舊書商蜂擁而至,都是能開出大價錢的;東西一旦能賣上價,買東西時自然不必斤斤計較,上家也樂意和你打交道,這一行出來的大咖,坐在家裡,租著鋪面,等電話候人上門即可。而抱殘守舊者,還是日復一日為著江河日下的普通文史書而掙扎。

看來小販也得接受職業培訓。世界上當然不會有《小販的自我修養》這樣的書,網上也找不到哪個會踏實寫自傳的小販,除了自己的老子,更不會有人手把手教,畢竟這是個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行當。這種說法或許有些過,但一個熟練的徒弟,每多賺一千塊,很可能導致他師傅少賺兩百塊。引路人當然是不可缺少的,怎麼辦?小販自有他的生存智慧,比如,靠喫飯。喫飯自然有個迎來送往,一得喝點大酒,酒正酣時,也許會聊到上次收到的一件書法賣了多少多少,哪一片正在拆遷總有人往外扔東西,潛心默記,會得到不少有用的資訊。為了避免碰一鼻子灰,你不能打聽這東西賣得這麼好是賣給誰了、最近哪個廢品收購站出東西最多一類太具體的信息。

潘家園舊書老區,圖左的小販正在拆包裹,應該是剛到貨的出版社庫存書;背對著鏡頭的淘書客背了個大雙肩包,這是最便捷省力的裝備。

說到小販職業生涯的成敗與否,關鍵在於給書商的開價,這確實是個鬥智鬥勇的過程。一般雙方都指望著讓對方開價,通過開價,大概能琢磨出對方對這批東西的認知度。但潘家園的早市,龍盤虎踞,也不能總耗著,賣家賣家,還是得開個賣價。小販對自己的貨到底能值多少,多半是沒底的,這開價就依著性情來了。可以開個有錢賺的價,也可以開個自己認為到位的價,還有就是開個天價,等著你還多少價,那實際上就變成買家出價了。

這就有個說法了,老一輩的書商,其實也沒那麼老,大概就是上個世紀末出道的書商,給小販開價時經常會「抻抻價」,用他們的說法,就是不能把小販的心氣買高了,要懂得平衡小販的心氣,東西不好不買,利潤不到不買,哪怕是賺錢的生意也能捨棄,而且有一定的合作性,大家的心態一般長短。可自打這一行利潤上升,新一輩的書商入市後這一招就不行了,這好理解,新人買東西,總要比老人高開兩三成,才能撬得動貨。

前頭說小販文化程度低,可他的上游——廢品站從業人員就更低了,低到做這一行多少年了也沒多大長進——咱也沒貶義,老北京話叫「各玩一段」,各自心安理得就行。這就造成了小販們進貨成本尚保持在低位,幾百塊錢的事不怕喫虧;也正因為價低不怕壓錢,留著充足的時間去翻撿。常有舊書商們風聞某小販收了批東西,據來源推測應該不錯,小販們這時候也會拿著了:是有這麼檔子的事,不過這批東西暫時不賣!我先研究研究再給您信……

小販也有極其精明的。曾有某革命元勛的夫人高齡去世,四合院裏留下幾屋子書。元勛的後代大都在國外,上頭要求退房,北京爺們的習氣來了:都給咱扔了!收廢品的倒是慣見風浪,也不忙著搬東西,找到自己熟悉的下線,這麼多東西,您瞅著給吧。小販也不動聲色,甩出幾萬塊錢,連夜裝車,運回河北老家。此後去他河北老家挑書的舊書商絡繹不絕,而革命元勛舊藏也陸續出現在各大拍賣場,如各類紅色文獻早期印本,老革命家往來書信等等,據說尚為冰山一角。

當然小販自己也有不少毛病,比如缺乏信任,不過以當前做生意的大環境而言,都不算啥。經常有當天下午已驗好了貨說定明早付錢的買賣,第二天早上撲了個空,原來昨晚已經被人付全款拿走了,當然加了點價。也不全是貪多出來的那點錢,重要的是別人提來的是現鈔,錢到手裡,就落地生根了。當然,這毛病的養成,也是小販被書商們放過多少次鴿子後才口口相傳得到的經驗。說到現鈔,小販出奇地只認現鈔,尤其是大額銀行轉賬要二十四小時到賬後,給他看銀行轉賬簡訊什麼的都不夠,一疊疊的票子拿過去最頂用。

小販的老婆不得不提。前頭說過,小販多半都沒完成義務教育,老婆的文化程度就更低了,小學沒畢業的比比皆是。也不奇怪,小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出來闖蕩的多,家裡日子也苦,成家又早,自己的文憑擺在那,也不好要求女方咋地,但這絲毫不影響小販的老婆在買賣中扮演關鍵角色。經常有大哥架不住已經點頭準備收錢了,被嫂子看到舊書商臉上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或者掏錢時手哆嗦了一下,嫂子出聲了,我說老李啊,這東西不是留給那誰的嗎?老李正好借坡下驢,買賣取消。也有個別硬氣的小販眼睛一鼓,老爺們做事你瞎嚷嚷什麼啊,讓人欽佩他膽量的同時,也得琢磨琢磨,這兩口子是不是又在唱雙簧。

中國的生意場,無論大小,熟客總是好說話。既然以廢品站為貨源,小販也大概劃分了自己的勢力範圍,這就有個三六九等了,五環,不止比四環多一環,而是新區以新企業新學校新住宅為主,除了理財和成功學方面的舊書以外,基本沒東西可收。東城西城就不同了,老單位老高校老宅子多,它們要還折騰著挪個地方,就好比是養魚戶乾塘,總有魚可撿。最好是清華北大附近的高校廢品站,不鹹不淡總有貨,要是遇上國圖剔舊、社科院搬家,大半年的嚼穀就出來了。

小販遇上了大主顧,正在一捆一捆的打包。鏡頭最左是某一部百科全書,黃色封皮的是四庫全書。

過年了,從北京開車回來的小販們呼朋喚友,說起過去一年的營生,口中那是遍地黃金。老家的小夥伴們坐不住了,要不開春我也去試試?沒問題,來了給兄弟電話。接下來的劇情,會不會和《北京人在紐約》中一樣,王起明和郭燕終於和親戚相見,卻又被載到貧民區的地下室呢?倒也不至於。地下室是類似的,一千塊一個月,也不用押一付三,放兩百塊水電費押金就能入住;再買臺二手電筒動車,兜裏有個三千塊,就敢去收貨了。當然,頭幾回還是跟著老鄉靠譜,學點溝通技巧,交代一些行規是必要的。起步資金不算多,不用下苦力,也不用三班倒,危險操作更是沒有,舊書業還算是相對輕鬆。至於利潤,剛起步沒有路子本地走貨,就上到網上去往全國賣貨,成交價交給市場,雖說沒什麼尖貨,但利潤還是有保證的。

勤奮的小販,還是秉承著到處轉悠的方式,伺機而動;而一些撿了大漏或者供貨渠道穩定的小販,也開始琢磨著改善生活了。當然,他們不會為「五險一金」發愁,他們仍信奉著京城只是賺錢的地,終究還是要回家鄉養老的想法。陡然而來的財富,他們多半會買臺豪車,尋思著大呼小叫地去周邊城市消費,畢竟在那兒,他們被稱為北京來的老闆;房價高企,除了極少數有投資意識的小販在北京購房以外,他們多半仍待在環境惡劣的棚戶區。他們中的佼佼者,收入已經遠勝白領,而白領抱怨的房價、教育、空氣質量等問題,似乎都與他們不相關。

潘家園市場開門前,大約是凌晨兩點多,華威路邊的交易已經開始了,小販正在協助買家展開捲軸。

如果您想親眼見見,不妨每週六凌晨兩點半貓在潘家園門口,那些騎著各種電動三輪車,拎著大小編織袋,帶著雷鋒帽,面色不脫風霜而往大門內疾馳的人,就是本文說的舊書小販。

(本文作者為「廢紙幫」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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