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見識到一羣人坐過山車的情景時,我忍不住想像了一下把自己的身體塞在座位裏會是什麼感受。

這樣一項考驗人的娛樂設施,光是看著別人玩兒就夠有意思的了:一開始時所有人都很興奮,當過山車從低谷慢慢爬上最高點時,有的人肆無忌憚的唱歌,有的人已經預感到要從最高點俯衝的恐懼。

最精彩的當然是從最高點幾乎是垂直衝下來——過山車總是以最慢的速度爬升到最高處,然而向災難一樣下墜,每個人的臉色都像紙一樣蒼白,甚至有的人早已經開始嚎啕大哭……當過山車走向旅程終點時,有的人仍舊意猶未盡,也有很多人驚魂未定。

當我走過31歲的人生道路再回頭看時,我從未想過常人坐過山車的場景就是我足球生涯最生動的寫實。很多中國球迷估計已經忘了我了吧,我是曾經在江蘇蘇寧效力過的巴西前鋒若。

「若」在中國有一個諧音字「弱」,我知道意義的中國字不多,但我始終記得「弱」字是很菜鳥、不強的意思。可能我的中超生涯總是讓人想到「弱」字,但現在再心平氣和地審視那段時光——只不過是我職業生涯的過山車剛好駛到了低谷。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人在高潮的時候享受成就,在低谷的時候享受人生。現在我的職業生涯不就再次迎來高潮了嗎?

遊樂場的娛樂者總是在陽光燦爛的下午開啟自己的過山車旅程,而我的「過山車旅程」慢慢悠悠的開始於幾乎不可能見到太陽的陰暗當中。

當 然,一開始和我坐在同一輛危險的過山車上的,還有我的兄弟姐們,「過山車」的驅動者則是我的父母。我的父親是巴西街頭的一名計程車司機,母親則是一名普普 通通的工人。為了撫養我們兄弟姊妹四人,父親每天都是起早貪黑。「當我還很小的時候,我的父母對我非常嚴格,他們幾乎不讓我出來玩兒,因為我的哥哥很小就 意外去世。」

足球幾乎是巴西窮苦人家小孩兒唯一的玩具,很多人寄希望於通過光著腳丫從小在巷子裏踢球,最終通過足球改變命運。幸運的是,我從小就在街頭足球當中力壓羣雄,我剛剛從中學畢業就在巴西豪門科林蒂安上演了處子秀。那時候我年僅16歲,所有的人都把我稱為足球天才。16歲就在科林蒂安上演處子秀,未來的歸宿除了五星巴西隊還能在哪裡呢?

酒吧中的我

正如我前文所說的,在巴西,幾乎每一個小孩兒都做著通過足球成為貧民窟百萬富翁的夢。所以當我頂著蓬蓬頭第一次走進龍蛇混雜的酒吧時,一羣美女爭先恐後的向我投懷送抱。儘管那時候我還很年輕,但電線杆一樣的高個子在哪裡都很顯眼;更何況「足 球天才若」當時在巴西大街小巷已經小有名氣,對於那些常年跑在酒吧的美女涉獵者而言,在球場上初出茅廬的我毫無疑問是最優質的獵物。就這樣,在一間燈光昏 暗的屋子裡放著躁動的音樂,我有的時候赤裸上身,有的時候帶著頭巾,兩隻手端著酒杯,在徹夜的狂舞當中,不停有各式各樣的女人在我的下半身蹭來蹭去……

當我父母成天把我關在「牢 籠」裏時,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擁有國王的感覺——女人、酒精、音樂、舞蹈……彷彿一切都是隨心所欲。「這段時間持續了四五年,我的情緒開始於酒精,也 結束於酒精。」我的父母一直在責問我你究竟在搞些什麼?羅納爾迪尼奧那時候已經是整個巴西的驕傲,但他每天泡夜店喝酒玩女人的照片還不是天天登報——他不 也登陸巴塞羅那獲得過世界足球先生嗎?

我也幻想著有朝一日登陸歐洲。

莫斯科中央陸軍時期

19年那一年,我從母隊科林蒂安加盟俄超豪門莫斯科中央陸軍。2006年加盟俄超第一個賽季,我代表莫斯科中央陸軍出戰18場俄超打進14球,第二個賽季我在聯賽出場27次,攻入12球。儘管俄羅斯人相對冷漠一些,但俄羅斯足球並不強調身體對抗,這對於一個19、20歲 的年輕球員而言當然是好消息。第一次出國踢球居然如此容易,更加飄飄然的我肆無忌憚的開始放飛自我。你能夠明白那種感覺嗎?當你終於逃脫了父母的「魔 掌」,就像一隻終於逃脫牢籠的小鳥。「當我去俄羅斯的時候就失去了控制。」終於可以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了,不睡覺不休息的喝,幾乎每一天都喝。

即便這樣,幸運女神還是快馬加鞭的主動朝我飛奔而來。2008年,我剛剛21歲,我的經紀人突然打電話告訴我,英超豪門曼城即將以1900萬英鎊將我帶到英超。在很多年後我逐漸懂得,各行各業的高手其實都是靠老天爺賞飯喫;那時候意氣風發的我心想——足球對於我們巴西人而言本來不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遊戲嗎?

曼城時期

現在回想我的曼城生涯,我的腦海當中立馬就會跳出馬克·休斯那句傷人的玩笑話。在英格蘭效力那幾年,大家都稱呼我為「喬」。 在冬季轉會窗口的一個記者會上,馬克·休斯扶了扶話筒,然後聲音洪亮的說道:「我們不想賣喬」,他故意在這裡來了一個大大的停頓,接著說出後半句「我們想 留住喬……哈特。」由於馬克·休斯不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這讓在場的記者更加捧腹大笑——也讓我的曼城生涯更加可笑。

儘管我是個徹頭徹尾的酒鬼,但登陸英超讓我朝著偉大球員的行列又逼近了一步。有那麼一瞬間,我也想過認真對待足球、對待生活、對待自己。但世界第一聯賽的每一個細節,第一次讓我感覺到在足球的世界裡寸步難行。「突然,我跳進了世界上最好的聯賽,沒有時間去適應。這很難。你需要一切來參加這個聯賽。你需要保持健康。你需要身體強壯。你需要有很多技巧。它太快了。當你得到球的時候,你就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思考。」

「我 覺得很奇怪,因為我有一個非常好的開始,然後出於某種原因——一些從未向我解釋過的事情——我突然不再踢球了。我像平常一樣訓練得很好,但是我沒有快 樂。」後來我逐漸明白我為什麼在曼城寸步難行,因為我的汗水、我的剋制從一開始就被標價為廢品,我是曼城老闆他信根據經紀人而非球探的建議簽的。報紙上這 樣解釋:我被強加在了馬克·休斯身上。「但是在他加入俱樂部之前,已經有其他球員在這裡了,他們還在踢球。老實說,我不知道他的理由是什麼。」

很 不幸,我的英語相當糟糕,當俱樂部的隊友在哈哈大笑時,我因為根本聽不懂而感到莫名其妙、一頭霧水,這客觀上並不利於我融進球隊,理解教練的技戰術意圖; 但在曼城後期我又為我糟糕的英語水平而感到幸運,大家對我的立場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從他們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可以看出,他們對我已經失去了基本的禮貌和客 氣,甚至有幾次有人對我大吼大叫——在那樣的糟糕時刻,慶幸我什麼都聽不懂,還有一個麻痹自己安慰自己的理由。

短短六個月之後,我就收拾東西離開了曼城更衣室。馬克·休斯把我租借到了埃弗頓效力,「這裡的人們給了我更多的支持,菲爾·內維爾總是問我是否還好,是否需要什麼。但是所有的球員,不僅僅是菲爾。他們都在照顧我,埃弗頓感覺就是我的家。」

在 老家巴西時,我總是對天天限制我行動的父母充滿埋怨,甚至對他們的噓寒問暖根本不屑一顧。當你來到一個語言、文化徹底不同的國度,沒有一樣感到順利時,自 己就像一盆溫暖的水被凍成了一塊冰塊——根本什麼都融化不了,也什麼都接近不了。其實在曼城也有巴西老鄉主動跟我說話開玩笑,但短暫的狂歡只會讓我的日常 生活變得更加像死亡一樣的冷清孤寂。

酒吧中的我

有什麼東西能幫助我排解寂寞呢?有誰可以幫助我忘記艱難處境呢?怎樣才能找回曾經那麼容易的快樂?「我 再次把酒精放在了第一位,因為它會帶你去其他場合。我開始喝酒、喝酒、喝酒,我想從晚上喝到早上。我早上出去了,想再去一家酒吧。後來,當我停下來,心 想,我在做什麼?我在哪裡?我妻子在家……我告訴她我不會再這樣做了,但是過了一會兒,兩天,我又這樣做了。」有一次,我甚至因為醉酒沒趕上航班,因酗酒 而錯過訓練;我能夠活到今年,完全是上帝一直在保佑我沒有遇上酒駕車禍。

然而,可惡的曼城還拿著我生命那個階段的遙控器,後來我還被租借到了土超。好不容易學會在英國張口說話,又要面臨全新的語言、陌生的文化,所以在加拉塔薩雷效力期間,我站在懸崖邊左顧右盼,最終一咬牙一閉眼縱身一躍——加入了當地一家性愛俱樂部。

夜夜笙歌

在曼城給我挖的泥潭當中越陷越深,那幾年我一直處於與自己決裂的邊緣。我的妻子對我忍無可忍,最終我們走到了婚姻的盡頭——她解脫了,我似乎也更加解脫。但我錯了,在一個陌生的世界失去了最後一根牽扯我的線,我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風往那吹就往哪飛,雷雨交加就被拍落在地上。

當我與曼城的合同在2011年到期後,重獲自由的我毫不猶豫的決定重返巴甲聯賽踢球。在經歷了3年身不由己的流浪生涯後,似乎只有家才能讓我感到活著的意義,也只有在桑巴大地我才感受得到最熟悉的足球熱情。

父母永遠毫無代價的為我敞開了懷抱,說著靈魂深處的語言,眼看著大街小巷那些不知疲倦光著腳丫踢球的孩子——我生命那個冷酷的冬天自然而然的過去。在巴甲聯賽,我又找到了熟悉的自己——那個似乎無所不能的足球少年。從巴西國際以200萬歐元轉會米內羅競技之後,我的足球生涯徹徹底底的重獲新生。從2012到2014連續三個賽季,我在進球和助攻上都保持了穩定的效率。我還記得我16歲就代表科林蒂安上演處子秀時許下的諾言——我的最終歸宿只有五星巴西隊。

巴西世界盃

2014年在家門口的舉辦的世界盃,我代表巴西隊有過3次出場。我在世界盃的每一次觸球我的父母都像中了500萬一樣——「看看!快看!他們激動的手舞足蹈,指揮著聚在我家客廳的所有親戚睜大眼睛!」

代表五星巴西參加過世界盃——這短短的幾個字註定成為我職業生涯最耀眼的光芒。2014年 世界盃後,又有多家球隊向我拋出了橄欖枝。中超那個時候簡直陷入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他們為我送上的報價感覺就做白日夢一樣。中國江蘇,成為我再次離開巴西 的目的地。中國是我職業生涯所經歷的第六個國家,「中國人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友好、熱情和善良,氛圍是輕鬆愉快的。」

在江蘇蘇寧跟我談工作合同時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喪心病狂」,從我第一天接觸中國足球到最後一天離開,對中國足球那個階段理念最大的感受還是喪心病狂。在江蘇蘇寧有我的兩個巴西隊有拉米雷斯和特謝拉,代表蘇寧12次在中超首發出場,我打進5球還送出1次 助攻。坦白講,來到中國的我也需要重新適應,對於一個尚處於適應期的球員而言這樣的成績單並不糟糕,但球隊的管理層還是理直氣壯的告訴我——不好意思,請 你明天去預備隊報道!職業足球需要投入,但更需要充分的耐心,遵循足球發展的基本規律。中國足球如此喪心病狂的揠苗助長,無異於蓋起一棟又一棟根本沒有根 基的空中樓閣。

追逐的快感總是讓人迷戀,但盲目的追逐卻總是讓人迷失。在中國度過了一個失望的夏天后,我決定重返夢開始的地方——16歲那年,我在巴甲科林蒂安上演處子秀,兜兜轉轉14年,我在30歲的年紀以一名老將的姿態重返老東家。

30歲, 早已經不再是那個年少輕狂的翩翩少年,當你洗盡鉛華想死心塌地的做個踏實的人時。一切都沒有想像當中的那樣容易。前三十年的縱情酒色,前三十年的嬉笑怒 罵,早已經令我的心靈千瘡百孔,傷痕纍纍。一切都不再自然而然,一想到我過去的所言所行,我就沒有辦法平靜的面對自己,也沒有辦法寧靜的面對家人。但這個 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在於,只要你足夠虔誠,上帝可以為你洗刷過往的罪過,宗教可以讓你千瘡百孔的靈魂得到救贖。

在宗教和上帝的指引下,我嘗試著成為更好的自己。徹底戒酒、與前妻復婚。原來,世界的黑與白僅僅一念之隔——當你主動擁抱世界,擁抱生活,上帝會還你一個鳥語花香的春天。「我找不到地方聚會,我找不到酒精,我開始變得自製。我的行為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認為我的形象在向好的方面轉變。」

科林蒂安 重獲新生

信仰讓我的靈魂擁有了此前從未有過的魔力,2017賽季30歲的我迎來了職業生涯又一春。整個賽季代表科林蒂安出戰34場聯賽打進18球還送出3次助攻,科林蒂安時隔兩年再奪巴甲冠軍,我除了獲得巴甲最佳射手之外,還拿下了巴甲聯賽的MVP大獎!「我開始夢想回到巴西國家隊」,這沒有什麼不好理解的,2017賽季巴甲聯賽的最佳球員重返國家隊,跟隨巴西隊徵戰來年的世界盃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嗎?

獲得巴甲MVP獎 杯、巴甲聯賽最佳射手,又有一堆合同擺在了我的面前,其中不乏德國、義大利等五大聯賽球隊的追求。但你還記得我小時候在街頭踢球的夢想嗎?我的第一要務是 為我的父母,妻子和小孩兒提供更好的生活;純純粹粹追逐夢想的旅程早已經停留在了曼徹斯特的那個冬天。名古屋逆戟鯨最終為我送上了1100萬歐元的轉會費報價,這支日本球隊提供的年薪是蘇寧也比不上的1000萬歐元。我已經三十齣頭了,為了全家老小下半輩子的幸福生活,我沒有理由選擇拒絕。

J聯賽金靴

結果正如大家現在所知道的那樣,在2017賽季拿下了巴甲射手王之後,2018賽季我為名古屋逆戟鯨出戰了33場聯賽,以24粒進球拿下了J1聯賽射手王。很多人可能會問,同樣是在亞洲足球環境,為什麼你在J1聯 賽大放異彩,在中國卻被打入冷宮?首先,兩個國家的自然環境就有著很大差別,「日本是最適合居住的國家。在中國廢氣和霧霾很糟糕。」其次,兩個國家的足球 土壤也有著相當的差距,我從來不是內馬爾那樣一個人突破射門能夠一條龍解決問題的人,我需要前場的隊友為我提供足夠的支持,日本足球的整體性和技術性更 強,他們(名古屋逆戟鯨的前場隊友)能夠為我創造射門的機會,而在中超——他們巴不得每個外援都是內馬爾!

當我離開中國時,中國的媒體普遍嚷嚷「若很弱」。

現在——若還弱嗎?

(本文以第一人稱敘述,非若自述或親筆,相關資料均有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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