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科擺》與「生命之樹」

在《傅科擺》的正文開始前,有一個插圖孤零零地放在那裡,即沒有表明它與正文有何關係,也沒有表明它本身的含義,甚至連中文標識都懶得標註,我把這理解為編書者的有意為之,刻意製造某種神祕的效果。實際上這個不怎麼起眼的插圖對於閱讀《傅科擺》非常重要,《傅科擺》中的每一章的標題都是「生命之樹」的「質點」名,埃科稱其為「塞菲拉」,而埃科正是按「生命之樹」的結構來構建他的《傅科擺》的。

以下是維基百科裡「生命之樹」的定義:

「生命之樹,希伯萊文亦稱:Etz haChayim,是一種在猶太教使用的神祕符號,屬於猶太教哲學傳統卡巴拉的其中一部份思想。生命之樹用來描述通往神(在卡巴拉教派文獻中,通常被稱為耶和華,或「神名」) 的路徑,以及神從無中創造世界的方式。卡巴拉學者使用生命之樹作為創世的示意圖,從而將創世這個概念發展成為一個完全的現實模型。人們相信卡巴拉生命之樹相當於創世紀中提及的生命之樹。根據《舊約全書?創世記》第二章第8-9節的記載,生命之樹位於伊甸園中央。」

在《傅科擺》中,埃科賦於了「生命之樹」多重意義,它既是宇宙、人類歷史的演進過程,也是「普羅萬密件」的破解過程、「計劃」的解構與構建過程,同時還是個體生命的自我實現過程。作為宇宙、人類歷史的演進過程,「生命之樹」的涵義頗與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相似,作為破解、解構、構建、自我實現過程,「生命之樹」與王國維的三大境界說也頗可類比,事實上其實《傅科擺》講的就是一個「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故事,無論莉婭對「普羅萬密件」的真正破解,還是卡索幫、貝爾勃的自我實現來說都是如此。

關於「生命之樹」的「質點」,埃科幾乎是在瞞天過海中在它們上空輕輕飄過,讀者如果不是很細心,很少會注意到正是這些質點把整部《傅科擺》串聯了起來,以下是埃科關於「凱特爾」(「生命之樹」的第一個「質點」)及「馬爾庫特」(「生命之樹」最後一個質點)簡述,以證明我以上的話並非妄言。 「第一個塞菲拉就是凱特爾,是冠冕、起源、原始的空茫。它最先創造了一個點,後來變成『思想』,從此設計了所有的形體……」 「馬爾庫特的真理,這唯一能在塞菲拉之夜發光的真理就是『智慧』在馬爾庫特被赤裸裸地揭示出來,而且發現自己的神祕就在於不存在之中,只在最後一刻的不存在。然後,又重新開始。」 在《傅科擺》中,「生命之樹」象徵著宇宙、人類歷史、生命(包括「自我實現」)的周而復始,埃科說過:「我發現,歸根到底,一部小說與字詞毫無關係,寫小說關係到宇宙學,就像《創世紀》裏講的故事那樣。」按埃科的定義,其實《傅科擺》往大里說是一部關於「宇宙」的小說。

《傅科擺》與「傅科擺」 關於《傅科擺》中的「傅科擺」已經有評論者進行了詳盡的解讀,總結起來不外:傅科擺對於科學家來說,是理性的勝利,而對於神祕主義來說,它的懸掛點是宇宙中唯一固定的點,而它的擺錘又能指出「地球之臍」,說到底傅科擺對於神祕主義來說只是他們破解祕密的工具。在《傅科擺》的最後,貝爾勃已經了悟,其實所謂最大的祕密就是沒有祕密,也就是在此時,他完成了他生命的自我實現,在此,他的生命的自我實現以及祕密的最終破解合二為一,所以,此時傅科擺與「生命之樹」也必然有合二為一。

「被弔死在傅科擺上的貝爾勃就會在空中劃出塞菲拉之樹,在他最後的那一刻把所有世界的故事綜述清楚,在他的空中漫遊中,確定了神靈在世界上蒼白無力地吐氣和排泄的十個階段。」 「如果賀德(『生命之樹』的第八個質點)是代表了『榮耀』的塞菲拉,那麼貝爾勃就獲得了這種榮耀,一個大無畏的舉動使他和『絕對』言歸於好。」 其實貝爾勃在此之前已經完成了一次自我實現,那就是他在成功完成小號演奏之時,而此時與「生命之樹」中的「葉索德」形成了對應:

「人可以在葉索德中存在,它是『基礎』的塞菲拉,高級弓的聯合標記,它要彎弓把箭射向它的目標『馬爾庫特』。葉索德是從箭中流出的一滴液體,為了產生樹和果實……因為這是生殖力在創造過程中所有存在的各階段相聯的時刻。」

有人把此過程理解為男性的射精,那也是說得過去的,因為男性的每一次射精其實就是一次小小的自我實現。 埃科說,幾乎每一個小說裏都有一個成長著的角色,在《傅科擺》裏,這個成長著的角色非貝爾勃莫屬,甚至在貝爾勃身上我們看到了埃科的自傳色彩,他們出生時間、地點都是一致的。 《傅科擺》與「小徑分岔的花園」、「無限的清單」 無論是在訪談中,還是在他的小說中,埃科多次表達過對博爾赫斯的喜愛,而這種喜愛不可能不表現在他的小說創作中,事實上「生命之樹」如果去掉它本身的涵義就是一個「小徑分岔的花園」,只不過埃科的花園比「生命之樹」複雜的多,在他的「花園」中遠不止「三個支柱、十個原質、四個世界、二十二條路徑」那麼簡單。 在他的《無限的清單》裏,埃科曾這樣解讀博爾赫斯、喬伊斯對過度的迷戀: 「喬伊斯或博爾赫斯筆下的清單,我們可以清楚看出,他們所以看清單,並不是因為他們計窮,不曉得要如何說他們要說的事情,他們以開清單的方式來說他們要說的話,是出於他們對過度的喜愛,也是出於驕傲,以及對文字的貪婪,還有,對多元、無限的知識——快樂知識——的貪求。」 事實上,埃科的小說包括他的《傅科擺》也處處表現出他對於「過度」的迷戀,自然不只是「清單」,在他表現過度迷戀時,他的淵博的中世紀史知識派上了用場,在小說的開始貌似那個天大的祕密只與「聖殿騎士團」有關,不知不覺中這個祕密又讓他牽扯上了純潔派、福音派、玫瑰十字會、薔薇十字會、祕密共治、諾斯替、保羅派、耶酥會、共濟會,嚴規禮儀派等等等等,與之有關係的各色人等也粉墨登場,如果說各種宗教派別、團體、組織是埃科的「生命之樹」的大「質點」,紛紛出現的人物是小「質點」,那麼他們彼此之間的聯繫就是「生命之樹」的「路徑」,由此而形成了他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這個「花園」的複雜可想而知,我想讓大多數讀者望而卻步、止步不前的,也正是他這個讓人頭暈目炫的「花園」。 讓人感覺神奇的是,在這麼一個複雜的「花園」裏,埃科能使其「自恰」,在這種「自恰」中,埃科對我們曾經熟悉的歷史人物和事件給出了完全不同於教科書裏的解讀,這些人物包括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歌倫布、歌德、萊辛、莫扎特、伏爾泰、拿破崙、馬克思、希特勒等,事件包括三十年戰爭、地理大發現、法國大革命、二戰、猶太人大屠殺等。當埃科將馬克思的「一個幽靈在歐洲徘徊」、希特勒的進攻路線與「計劃」扯上關係的時候,我想任何一個讀者都不會當真,但卻會為埃科的「自圓其說」發出讚歎。《傅科擺》裏的「祕密」與「計劃」最開始產生於聖殿騎士團1307年被法王腓力四世鎮壓之後,起初只是一個復仇的計劃,最終通過埃科的演繹成了一個征服全世界、能讓「地球五臟六腑都達到高潮」的計劃,這當然更是沒有一個讀者會當真,但有哪個讀者能不佩服埃科的牽強附會呢? 活該那些害怕了的人,讓他們停在山坡上吧 在《巴黎評論》中,埃科談到那些因為他的小說的淵博而知難而退的讀者時說:「活該那些不喜歡的人,讓他們停在山坡上吧。」我想,大多怕讀者在閱讀埃科的小說時半途而廢並非是不喜歡,而是被他嚇退了。 《傅科擺》一開始先是上了一堂「單擺」課,然後是數學上的排列組合、階乘等,為了破解電腦密碼,不厭其煩地列出了720個上帝的名字,我想大多數讀者第一次陷入暈睡應該就在此時。 有人說,《傅科擺》僅僅是一本適合學霸閱讀的小說,其實哪有必要為了閱讀一本小說成為學霸(再說也來不及),事實上,《傅科擺》中所涉及到的數學、物理學知識絕沒有超過中學教科書,而關於中世紀知識,有誰敢在埃科面前自稱「學霸」? 其實《傅科擺》雖然複雜,但並非「難懂」、「不知所云」,真正「難懂」、「不知所云」的小說是巴勒斯的《裸體午餐》那種各章節、各人物很難看出聯繫的小說,而《傅科擺》裏最不缺乏的就是聯繫,你所需要的只是一點耐心還有體力。 埃科本人給出了閱讀他的小說的「祕訣」,他說,我們沒有必要弄懂「相對論」,我們只需要知道他是愛因斯坦搞出來的東西就夠了,至於弄懂,那是專家的事。同理,對於他的小說,除非你有考據癖,否則,你根本沒有必要弄懂那些中世紀史知識,你享受閱讀的挑戰與快感就足夠了。
推薦閱讀: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