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昌

近期來,湖北省簡稱「鄂」是否應改稱為「楚」,成為社會的一個熱門話題,這說明人們非常關心地方的經濟文化建設,並對傳統文化,尤其是對楚文化有了相當程度的瞭解,是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表現,令人高興。

鄂,金文寫作「噩」,甲骨文既寫作「噩」,也寫作「咢」,在我國古籍和考古發掘資料中多有所見。《史記·殷本紀》說:「(殷王紂)以西伯昌、九侯(鬼侯)、鄂侯為三公。」《戰國策·走策三》說:「昔者鬼侯(之)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可見鄂侯位重職尊,與西伯周文王、九侯並列為「三公」,顯然是商代一強大的方國。其故地,《集解》徐廣曰:「野王縣有邘城。」即今河南沁陽西北邘臺鎮。這是最早出現的鄂。《左傳·隱公六年》說:「翼九宗五正頃父之子嘉父逆(迎)晉侯於隨,納諸鄂,晉人謂之鄂侯。」此鄂,《清一統志》說在今山西鄉寧。文中說的「九宗五正」乃殷商以來傳世之官職;翼,今山西翼城,春秋晉邑。說明西周封鄂侯於此,後被晉兼併,成為晉國的版圖。

《史記·楚世家》說,周夷王(公元前885-公元前878年)時,楚國國君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揚粵,至於鄂。」此鄂,《正義》劉伯莊雲:「地名,在楚之西,後徒楚,今東鄂州是也。」《括地誌》雲:「鄧州向城縣南二十里西鄂故城是楚西鄂。」鄧州,治所今鄧縣,地處豫南一帶。按此說法,熊渠領軍攻打的鄂,是從華夏之邦古鄂國遷徒過來的,為周的封國。1975年,湖北隨州安居羊子山出土了一件西周時期鄂國銅器,名為「鄂侯弟廠季觶」,可能是鄂人南遷途中留下之遺物,可見鄂與隨國為西周之封國,以阻遏楚人之東進北上。童書業說:「汾水流域附近之國名地名常出現於江淮漢水之間,如江淮漢水間有隨、鄂、沈、黃、唐等國,汾水流域附近亦有之。」(《春秋左傳研究》)這種北國南見,有助於我們進一步瞭解夷夏文化融夷夏為一的積極貢獻。當然,北國南見,並不一定是南遷過來的,如鄂,即鱷,應以鱷為圖騰崇拜的方國部族,汾水流域存在,江淮漢水間也存在。而鄂,今湖北鄂州,地處江漢流域。氣候溫暖,雨量充沛,草澤茂盛,正是鱷魚棲息之地。熊渠攻打揚粵(越)至於鄂,這鄂可能是揚粵人的一個方國部落。鱷,即蛟,亦即蛟龍,古稱揚子鱷,是越人的圖騰物,鄂為古揚越人所建,應該是符合歷史實際的,故有學者持此說。

如上所述,無論是華夏遷過來的鄂,抑或是本地揚粵(越)建立的鄂,歷史都是很久遠的,這應該是後來湖北省簡稱鄂的一個歷史文化元素。然而,湖北省之簡稱為鄂,還有一個更直接原因,就是自秦統一各國後,鄂一直是今湖北省的一個重鎮。如秦設衡山郡,郡治邾縣(今黃岡),鄂邑在其附近。兩漢在荊州刺史部下設江夏郡,郡治西陵(今新洲),鄂邑建為鄂縣。三國孫吳荊州下設江夏郡,郡治武昌(今鄂城)。西晉在荊州下設武昌郡,郡治武昌(今鄂城)。另建鄂縣。東晉大致沿襲西晉,武昌郡在江州轄下。南四朝亦行州、郡、

縣三級制,大致與西晉相似,但州郡拆置,州郡數增多。如南朝宋增設郢州,州治今武昌,原武昌郡、鄂縣未變更。隋唐升鄂州,州治移於今武昌。1274年(元至元十一年),元新建置荊湖行省,治鄂州(今武昌),1277年(元至元十四年),移治潭州(今湖南長沙),稱湖南行省,不久又稱湖廣行省,1281年(元至元十八年),徙治鄂州(今武昌)。明、清、民國承之,鄂州武昌成為湖廣行省、湖北省的省會,直至今天,便以「鄂」為湖北省的簡稱。所以,湖北省簡稱鄂,是歷史形成的,是長期沿襲和約定俗成的結果,也是以省會代稱省名的簡便叫法,有其合理性,似不宜隨便改動它。

然而,隨著地域文化的日漸深入人心和楚文化研究的深入與普及,人們又覺得把湖北省改稱為「楚」,會更適合湖北省實際,對湖北省經濟文化的建設和發展,會更加有影響力和推動力,所以,有人建議把湖北省簡稱鄂改為楚,這是可以理解的,應該說是一個善良的願望。不料,前幾天,荊州媒體朋友問我對「鄂、楚之爭」有何想法,我大喫一驚,始知有人這一建議竟已成為火藥味十足的爭論話題了,我當場便答以應變「鄂、楚之爭」為「鄂、楚並存」。這是因為稱楚,並不排斥稱鄂;稱鄂,亦並不排斥稱楚,湖北省有兩個簡稱,又何嘗不可。正如四川省,即簡稱川,亦簡稱蜀(因為那裡有一個古蜀國),陝西省既簡稱陝,亦簡稱秦(因為陝西是秦國的腹地和三秦文化的中心地),山東省簡稱魯,當然亦可稱齊(因為山東是齊、魯的腹地和齊魯文化的中心地,齊、魯應該並稱),江蘇省舊以江寧和蘇州兩地的字首得名,簡稱蘇,當然亦可簡稱吳(因為江蘇是吳國的屬地和吳文化的中心地),浙江省,簡稱浙,當然亦可稱越(因為浙江是越國的屬地和越文化的中心地)。上舉幾例,有的是習慣兩簡稱的,如四川與陝西,有的是習慣單稱,但在歷史沿襲和人們心中,事實上已經是兩稱的,如山東、江蘇、浙江等省。今把湖北省簡稱鄂,又簡稱楚,本來是很自然的事,更能反映湖北省的客觀歷史屬性和現狀,如人們早已把湖北省稱之為「荊楚大地」、「鳳鳴楚天」、「荊山楚水」,把湖北人稱之為「楚人」、「荊楚健兒」,鄂、楚早已並存,何必去搞「鄂、楚之爭」?歷史上遺留下的許多地名,都是人們相沿成俗或約定俗成的結果,並非官方刻意規定的。今天不少地名通過人為地去變更,反而棄巧成拙,不倫不類,成為一個時代之風的折射點,應引以為戒。今天湖北省,人們既習慣簡稱鄂,又喜歡簡稱楚,自己則自豪地稱楚人,「楚商」,態度真誠,願望善良。不要去橫加指責,使人背上包袱。歷史是發展的,社會是前進的,人的認識水平是會逐步提高的,取何地名合適,鄂、楚能否並存,歷史會作出選擇,今天人們不必去擔心。

媒體朋友還擔心一個問題,如果湖北省可以簡稱楚,是否引起兄弟省人們的異議,因為同屬楚地和楚文化孕育地的還有河南、湖南、安徽等省和地區。楚族的淵源歷來有北來、東來、西來和土著等四種說法,拙以為,楚族從其主源(王族或公族)看,是源自以黃帝為代表的華夏集團;而從其族羣看,則是華夏族與南蠻(苗蠻)相融合而成的民族羣體。楚人的先祖是黃帝之後顓頊高陽氏,居地在今河南新鄭一帶的黃河中游地區。楚人南徙及建國後,河南的浙丹、南陽、方城(楚長城)等豫西南一帶都是楚國的屬地和楚文化的中心地。公元前278年楚先鄢郢後,徙都於陳(今河南淮陽),稱「郢陳」(公元前278——公元前241年),長達37年之久。河南省要簡稱為楚,當然是說得過去的,但河南省是華夏文化的中心地之一,向有「中州」、「中原」之稱,當然再沒有必要去稱「楚」了。安徽地處江淮中心,楚人足跡遍及安徽、江淮各地,春秋時楚與吳在此爭奪激烈,戰國時安徽更為楚國屬地,公元前241年楚徙都壽春(今安徽壽縣),仍名「郢」,直至公元前223年楚亡。但是,安徽畢竟是楚文化、吳越文化乃至中原文化相到浸染之地,已形成具有自己特色的徽文化。如徽商足跡遍及全國,對中國的商業文化作出了突出的貢獻,當然再不必去把安徽簡稱為楚,安徽商業界也不必再去稱「楚商」了。湖南省與湖北省近鄰,隔江湖相望,楚人足跡遍及湖南各地。屈原流亡在沅湘一帶,很多作品都是在這裡取材寫成的,宋黃伯思的「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遠山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詞」的關於「楚」之名論,是包括今兩湖地區的。愚在兩湖之交生活了十幾年,當地人民語言和習俗習慣,完全是一致的,所以湖南人稱湖南為楚,稱自己是楚人,也充滿瞭如同湖北人一樣的自豪感情。不過,自1664年(清康熙三年)清分別置湖北巡撫(治所武昌)、湖南布政使司(後改名湖南巡撫,治所長沙)後,人們習慣稱湖北為「楚」、湖南為「湘」了。從此,「湖湘文化」、「湘繡」、「湘劇」,十分有名。這也是相沿成俗的結果,與湖北省流行的「荊楚文化」、「楚布」、「楚劇」之稱一樣鏗然有聲。所以,愚以為湖南是不必再另稱楚了。當然,湖南人對」楚「有感情,也可以稱湖南省為楚,稱自己是楚人,湖北人會感到很親切,絕不會反對。正如我是江西人,不少荊州、武漢朋友稱我是楚人,我深以為然,因為江西畢竟曾是楚國的屬地,」楚尾吳頭「,這裡和安徽等地一樣,無疑也受到楚文化和吳越文化的浸潤。我們今天說的楚人、秦人或吳人、越人的概念,是一個歷史的概念,當然也是一個廣泛的概念,實際上並無嚴格具體的界定,含有模湖性。陳勝、吳廣、今河南人,項羽、劉邦,今江蘇人,在拙著中,就稱他們為楚人,他們領導的起義,拙著稱之為以楚人為主體的秦末人民大起義,因為楚國版圖廣闊,在楚宣、威王盛世和楚懷王前期,幾乎囊括大江兩岸和江東、江南以及今西南、西北的部分地區,故秦(楚)漢以後就留下了「三楚」之說,稱他們是楚人也是妥當的。今有人樂意把湖北省簡稱為「楚」,經商的自稱為「楚商」,是因為楚國的腹地畢竟在湖北省,楚文化的中心地也畢竟在湖北省,他們的這種文化訴求和自豪感,應該受到尊重。至於「鄂楚之爭」實乃無謂之爭,折騰自己,消耗精力,毫無意義,應該罷息。

(作者系長江大學史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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