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職業中學成爲地震遺址的一部分,男生宿舍的欄杆上還留着當年逃生的一截牀單

來到山東德州的學校後,北川職業中學的學生們穿起民族服裝一起跳羌舞

"5·12"地震中,北川職業中學受災,一家山東的職校願意提供幫助,讓孩子們完成剩下的學業。從綿陽到德州,孩子們出川入魯。十年之後,有人重回故里,有人紮根別處。又要到5月12日,這日子讓他們想起,大家同來自山東德州的那片校園,在那裏他們撫平傷口、長大成人。

北川職業中學

2008年5月12日,牟星銘還在北川職業中學汽車維修專業上高一。他是班裏最調皮的學生,前一天拿着60元生活費返校,他去公園滑旱冰、買小吃,最後和同宿舍的6個同學在網吧玩了一通宵。

當年5月12日14時20分,牟星銘的網費花光了,他準備回學校,又碰見了兩個同學,向他們借了一元錢,準備再玩半小時,下午3點前趕回學校打籃球比賽。

打籃球在牟星銘的愛好中排第一,之後還有玩遊戲,學習排最末。

14時28分,快到北川職業中學上課的時間了。女生母鬆玲感覺有人在搖牀,正要爬起來罵人,就從上鋪被摔到了地上。

網吧裏,牟星銘打遊戲正入迷,桌面開始晃動,他罵道"誰打不過別搖桌子啊",眼睛仍盯着屏幕。旁邊的朋友對他說:"不對,地震了。"

牟星銘趴在地上,他想着:"地震了,應該不用上學吧?"晃動平息了些,他隨着人們一起衝出了屋子。

空氣裏全是塵土,什麼都看不見。牟星銘抱住網吧門口的一棵樹,不敢動。等煙塵散去,纔看清周圍的房子全倒了,路只剩一點兒寬。幾個男生當場嚇哭了。牟星銘這時才明白:"弄大了,肯定要死人的。"

北川職業中學二樓的宿舍已經塌到了一樓,老師們開始組織自救,指揮學生把牀單系在一起,從欄杆上垂下。

晚上,倖存的學生們集中在縣政府旁的一塊空地上躺着。牟星銘不敢睡,在心裏數着周圍的響動。哪裏垮了一塊石頭,他也算上,最後一共記了600多下。

北川職業中學永遠失去了一些人--90名學生和8名老師。

年少離家

地震第二天,張麗君老師帶着學生們轉移到綿陽的九洲體育館,地板上鋪起了一排排紅毯和被褥。在這裏,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

牟星銘的媽媽被房樑砸中了胸口,停止了呼吸。牟星銘腳上還穿着媽媽給買的鞋。媽媽慣他,初一時他喜歡打籃球,家裏條件不怎麼樣,媽媽還是給買了這雙三四百元的籃球鞋。

母鬆玲家的樓房埋在了山體下面,她父母當時就在家裏。母鬆玲的姐姐從上海趕回來,在北川城找了十幾天。最後,姐妹倆默認了父母離開的事實。

地震一個月後,班主任問大家願不願意去山東上學,"免費的,現在就要統計名單。"

援助的學校是山東德州汽車摩托車專修學院。院長魏榮慶原打算資助40名學生,看到學校的情況後,他決定"能來的都來"。

最後有111人報名。包括張麗君在內的7名老師陪同。牟星銘也決定去山東,他沒有任何可帶的行李。臨走前,爸爸去學校找他,囑咐:"別再跟以前一樣,別惹事兒。"

6月14日,孩子們出發了。111個孩子佔據了兩節車廂。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坐火車。牟星銘坐在窗邊,眼看着窗外的景色從山區變成了平原。

這些鎮上的孩子大多沒有出過遠門,牟星銘最遠去過成都;母鬆玲和覃世文沒離開過北川。他們只知道山東是"外面",經歷了34個小時的車程才明白,將要抵達的地方離故鄉有多遙遠。

剛到學校,誰都沒心思上課,學校安排了一週的心理諮詢課。

6月29日,院長帶四川來的學生們去北京玩。大家都激動得不行。3點就起來,去看升旗儀式。牟星銘站在第一排,儀仗隊就在他面前;母鬆玲和其他三個玩得好的女生在博物館的炮臺模型前合影,張開手掌放在臉旁。那幾天,大家都暫時忘記了地震。

每天下午4點30分下課,張麗君會把學生都召集到操場上,一起跳羌舞。大家都換上民族服裝,男生穿藍色,女生穿紅色。這是母鬆玲每天最喜歡的一段時間。100多名川籍學生手拉手圍成大圈,廣播裏放着羌歌。有些本校學生也會加入他們的隊伍,圈子越來越大,一首接着一首,可以一直跳下去。

孩子們習慣了四川的米飯,牟星銘覺得食堂煮的米飯半生不熟,於是試着吃饅頭和餅。他看到很多山東同學就着大蔥,也想嘗試一下。"你吃不了",他偏要吃一點,結果味道太沖了,實在受不了。

需要適應的還有語言,以前在職中時,有的老師上課就講四川話,牟星銘覺得那樣更好懂。他講普通話會不自覺地帶出四川口音,覺得很彆扭。母鬆玲也不喜歡講普通話,覺得自己說得難聽。他們彼此都說方言,轉過頭再對山東的同學說普通話。時間長了,四川話講慢一點,別人也能聽懂了。

在異鄉

最初的新鮮和不適應過去了,災難帶來的疼痛開始顯露。

除去白天上課,牟星銘喜歡在晚上想事情。熄燈以後,他躺在異鄉的牀上,又想起來"媽媽沒有了",想着就蓋着被子哭。

大半年都是這樣,只要閒下來,他就忍不住想地震的事情--從網吧逃生的經歷、塌了的學校、在體育館寄宿的日子。

室友看他不高興,就知道是在想以前的事情,有人去小賣部買點飲料和零食塞給他,"給給給,快別不高興了,還有我們嘛。"

馮青山和他睡對鋪,也在地震中失去了媽媽。兩人關係很好,互稱"黑娃"和"貓娃"。"黑娃"比牟星銘大一歲,牟星銘覺得他比自己懂事。兩人經常一起吃飯,點幾瓶啤酒,一邊喝一邊聊,互相鼓勵"要面對現實,自己要學一門手藝,至少把自己養活"。

在北川擂鼓鎮,村裏不愛讀書的孩子普遍打算混個畢業證,然後出去打工。母鬆玲和牟星銘也有過這種想法。

以前,牟星銘的願望是早點離開學校,"只要不上學,幹什麼都行"。讀初中時,牟星銘只愛打籃球,累了上課時就睡覺,書也不翻開。

牟星銘有個哥哥在北川中學讀高中,成績很好。爸媽對兩人的期望不同,只希望牟星銘"好好學一門技術"。上初中時,老師常拿牟星銘和哥哥比較,"你學學你哥,聽話。"

這次,牟星銘真的聽話了。

頭一年在山東,他就被評爲三好學生,"長這麼大第一回"。上課他主動要求坐在第一排,後來因爲個子太高才調到中間。他開始做筆記,成績也在班裏排到了中等。別的朋友看見他這樣不太適應,"你啥時候變這麼聽話了。"

牟星銘覺得,"變乖"最大的原因還是地震。家裏什麼都沒有了,哥哥上大學還需要錢,"必須學個好手藝,分個好工作"。

2010年的地震紀念日,他在QQ空間寫了一篇給媽媽的日記,標題是《親愛的媽媽》,"以前我很不聽話,讓你操心。我現在聽話了,懂事了,你又看不見了。"

再見北川

2009年春節,又是滿滿當當的車廂,100餘人浩浩蕩蕩回到北川過年。

牟星銘的爸爸來綿陽火車站接他。遠遠看見,牟星銘眼淚就下來了。半年不見,他感覺爸爸變老了太多。

乘大巴到擂鼓鎮,再走20分鐘纔到家。牟星銘完全找不到路,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一直問怎麼走,爸爸讓他跟在後面。

村裏變樣了。清一色的預製板房,門前都鋪着一樣的地磚,路口也差不多。回來好幾天,牟星銘都不出門,怕迷路回不了家。

沒回家見母親最後一面是牟星銘最大的遺憾。回家後,他一個人去墓地看媽媽。待了20多分鐘,一直哭。遇到什麼事情,他首先想到的還是媽媽。"如果她還在的話,什麼事都能幫我解決。"小時候,隊上種的玉米剛發芽,牟星銘路過全給踩了。人家找上門,他回家跪着捱打,但媽媽沒動手;以前抽菸被媽媽抓住,也只是掐兩下就算了。

畢業後,牟星銘打算在德州發展幾年再回家。在那一年半,他負責汽車維修,和師傅也處得挺好。師傅常常帶他一起吃飯,有時還會拿工資補貼他。

但牟星銘總感覺哪裏不對。他形容自己"腦袋短路了",那段時間特別想回家。每天沒心思上班,最後覺得"不行,我得回去了",經理提出的升職也留不住他。

回北川后,他當了兩年交通輔警。每天很忙,處理交通事故,但他覺得充實。剛回家,師傅還打電話叫他回去,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拒絕了。

母鬆玲是一心想回四川的,原本學校留任教,但她並不想待在外面的城市。趕上北川搖號分房子,她回了家。

在張麗君看來,如果沒有去外地上學的話,孩子們的生活可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現在回來很多都是車子開起。如果不是地震讓他們走出去了,可能很多人也就在農村了吧。"

震後十年

2015年6月,汽摩學院畢業5週年聚會,50餘名學生從全國各地回到學校。大家一起去海邊玩,比着各種姿勢合影。

牟星銘還是調皮,讓別人把自己埋在沙子下,只露出頭。

他和同宿舍的5個人在景區前合影,"黑娃"比出健美的動作。還有個舍友抱着孩子站在最左邊,如今已經有了二胎。

牟星銘比在學校時胖了不少,隱約有了小肚子。同宿舍的兄弟裏就剩自己和"黑娃"還沒對象,牟星銘有點難過。

時隔3年,張麗君再次來到老北川職中,這裏已經被圍起來,成爲北川地震遺址的一部分。

站在老職中的廢墟前,張麗君清楚地記得自己在哪間教室上課、哪個學生在哪裏被困住。男生宿舍最高層的欄杆上還留着當年逃生的一截牀單,紅色和藍色的系在一起,接口處細得快斷掉了。

母鬆玲在一家茶葉公司做銷售,接待客人常常需要化濃妝、穿羌服。衣服豔粉的底色,黑邊上繡着羊角花,她覺得比在學校時穿得好看。這天,她接待了周邊一所小學的學生,教他們如何採茶。

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她沒來得及換衣服,被同事叫去開車。她是公司裏開車很溜的。同事們擠在後座上。她熟練地倒車,用清亮的嗓音玩笑道:"小朋友們坐好了嗎?"大家笑作一團。

最近,牟星銘又更新了寫給媽媽的日記:

"時間真的很快,十年時間裏我也慢慢長大了,25歲。這段時間剛把房子買了,就在新縣城,挺好的。就是有的時候特別想您,現在回想起地震前的點滴,滿滿的幸福。我會好好努力的,您也不要擔心。"

本文來源:北京青年報  責任編輯:張憲超_NN9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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