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禮讚

 

南北朝期間,有一位叫庾信的大詩人,才華過人,天資非凡。無論詩文,無論辭賦,都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水平。《北史·文苑傳序》說:「江左宮商發達,貴於清綺;河北詞義貞剛,重乎氣質。」在中國文學史上,南方文學的麗美絢爛,北方文學的風度氣骨,能夠合二而一的文人,他是領潮流之先者。庾信,生於513年,卒於581年,其代表作為《哀江南賦》,為世所公認的南北朝辭賦的壓卷之作。當我們讀他這篇《賦序》的開頭六句時,「日暮途窮,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僅這三個組合句的磅礴氣勢,其歷史的滄桑感,故國的懷舊感,身世的悲愴感,思鄉的依戀感,深深地打動著每個離鄉背井之人。

他的這篇不朽之作,作於578年歲末,已經是他的晚年。不過,庾信早年在南朝文壇,其詩綺麗輕艷,浮華悱惻,與徐陵齊名,追捧仿效者甚多。由於傳唱於宮廷仕女,流行於社會上層,時人稱為「徐庾體」。後來,庾信經歷了侯景之亂,險幾喪命;接著又趕上了江陵之亂,家人散失。詩人飽嘗戰爭之災難,亂世之痛苦,最後流落北國,有家難歸。文人到了垂暮,能夠日臻成熟完美者少,這也是許多老作家,無好作品的緣故,但也有例外,在北朝的庾信,舊土之戀,懷鄉之苦,雁南飛時想念家鄉的秋色,燕北歸時回憶故人的消息,漠漠林煙,塞外寒風,落到如此絕望境地的他,更能激發才思的升華,靈感的沸騰。

據《北史·庾信傳》:後來,南北朝相對和平時期,「陳氏與周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奔歸其本國,陳氏乃表請庾信、王褒等十餘人。武帝但放王克、殷不害等,如信與褒,俱惜而不遣。」陳,即當時的南陳,周,即當時的北周。陳朝希望北周放庾信回來,而北周則是放誰回去都可以,獨是這位庾大詩人不行,於是這位南朝的文化名流,流落於北國,求歸不得。羈旅他鄉,寄食籬下,飄萍生涯,落魄無依,晚景自然很凄涼了。對詩人來講,這些所經歷的挫折困頓,所遭遇的顛沛流離,蓄積之於心扉,蘊藏之於胸臆,迸發出來,流諸筆下,才使得他臨終之前,在文學上達到一個出神入化的境界。

唐代大詩人杜甫用詩歌來評價這位前輩:「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一個「老更成」,一個「暮年詩賦」都在說明詩人庾信的晚年創作,達到了一種升華的境界。看來,生命的傍晚,燒紅的晚霞,成就了他文學史的璀璨一頁。

人是要老的,這是不用說的。但不能怕老,尤其不能老而卻步,老而止步,老而邁不動步。試看晚霞之精美絕倫,試看晚霞之堅持到底,做一個老人,第一要老而彌健,第二要老而彌堅,追求成熟之美,完善之美,才是一個進入晚年期的人生哲學,這恐怕也是大詩人庾信的一生信條。

其實,一日之中,晚霞是最為絢麗奪目的時刻;同樣,一生之中,晚年也應該是最為成熟完美的歲月。

朝霞比晚霞燦爛明亮,晚霞比朝霞深沉渾厚。朝霞來得快,去得也快,接著便是旭日東升,普天同照。然而,太陽開始西墜,那變化無窮,繽紛萬狀,色彩奇艷,婀娜多姿的霞光雲氤,便瀰漫了大半個天空。那就是一天之中色彩最豐富的畫面。晚霞之輝煌,令人動情,晚霞之精彩,教人心醉。晚霞燒紅了的天,渲染得人間萬物,大地風景,無不反射出耀眼的光亮,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夕陽紅了。所以說,晚霞是漸漸展示出來的精粹,可以充分領略,那種慢慢表現出來的美妙,可以駐足欣賞。甚至當月牙露臉,當星星眨眼,那黃昏的地平線上,還可見到一抹殘紅,給你以無限遐思。這就是說,一個人,哪怕到了生命的晚年,鶴髮童顏,精神矍鑠,那種氣質的美,那種心靈的美,那種智慧的美,那種思想閃光的美,和這滿天晚霞一樣,也會給這個世界,留下充實豐碩的溫馨,留下難以忘懷的回憶。

為什麼晚霞之值得禮讚,晚年之值得珍惜呢?因為我們大家,都走過了很長很長的路,都經歷了許多許多的事,在跌爬滾打的過程中摸索到一點經驗,在成功失敗的教訓中獲得了些許覺悟,遂知道對國家、民族來講,什麼是最可寶貴的?對家人、親人、朋友、同志來講,什麼是彌足珍視的?每個人的天空里都有晚霞,雖然每個人心目中的晚霞不盡相同,但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這個偉大時代,那無數生動的畫面,對我們這些華齡朋友而言,便是值得堅守的共同財富了。

(摘自《渤海早報》李國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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